上一辈的家境不好。
母亲一直想靠读书出人头地,却只读的美术中专。
她大概是那个时代少有的有魄力的女人,眉眼总藏着反骨。所以中专出来做老师的时候,她可以同以大欺小的学生打架;所以在觉得美术没出路的时候,她跨到公务员里去,自学法律和规矩;所以因为性子太局里直待不下去的时候,她又跑去学商务自己创业。
不过让我这个独生女心心念念的母亲的魄力,都莫过于因为想要一个孩子就和另一个男人相亲结婚生子,然后发现那男人一般后果断离婚,成为一个单身妈妈。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从她离婚的那一刻懂事的。
现在还记得,我委屈巴巴在一旁掉眼泪的时候她蹲下来给我抹掉。
我发誓那时候我脸还很小,以至于感觉母亲一只手便可以覆住了我所有的感知。
太温柔了,让我一下忘了一个人被落在家里孤零零的茫然感,并且对可能更孤独的岁月毫不知情。
我们搬家,然后我们在一起过了十二年。
虽然我永远没能成为“妈妈的小棉袄”。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和母亲不亲,或许是她工作太忙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无论自己成绩是差还是好她都不会给予更多理睬。除了一点,我意外地喜欢画画,并且很高兴自己喜欢画画——因为好像这般可以证明自己和母亲的一些联系,毕竟这是她的本行。
但母亲却时不时地泼我冷水,她说画画是没有出路的。
我又开始沮丧,好像那一点联系又被她斩了个干净。
所以当被问起那个被母亲融化内心的瞬间时,我竟意外地想起,有一次自己在照着画一个图像的时候,她无心走过,无心一句问我,无心拿起我的笔,无心留下一副画。有个成语叫敝帚自珍,一张草稿纸,她肯定想不到我惦记了很多年。
我记不真切她描起画来的面目,只隐约觉得她说的并不那般如是。
可能是傲娇吧。
零八年地震的时候她去志愿了,本来就待在寄宿学校的我这下竟连周末也见不着她了。
有一天晚上还没来得及睡着,却感觉一束灯光领着她蹲在我床边。
生活老师悄声跟我俩说小声收拾,到门外去说——鬼知道还在上小学的我那时候怎么会冒出一种私会情人的开心,想抱抱她,想掉掉眼泪装可怜,想回家。
然后她就抱抱我,就像多年前那般温柔地给我擦眼泪。
我喜欢她可能一周一次打到寝室座机,接听的同学一边叫我接电话一边赞叹道你妈妈声音真好听,特别温柔。仿佛夸的是我。
初中时成绩直线下降,叛逆起来的“本就不是小棉袄”的我变得更令人头大了。
我们搬家了,我本该不记得的,但因为写过日记看到过那些假装风流的字迹里藏着某些片段。比如,蓝色叶羽的纱帘,比如,榻榻米边总看得见的半棵大梨树,还比如,她一有时间就去浇水除杂的几盆花草。她喜欢种花,但留给我最深印象的大概是:多肉被她养死了好些盆。那时我实在不明白,一个生活忙到无暇玩游戏的人为什么总要花心思们把花草养死。我不明白一个始终关怀生计大事的人是怎么还不跟生活情趣分手。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几盆花。
她有时间了就会来理理我,照顾我。
却又绝不放弃我,让我活着。
让我活成坚韧的样子,在每一个没有他人照料的日夜自己野蛮生长。又或者反复让我学会不再期待他人的照料,也绝不轻易绝望。
这是我后来才想通的,也不再探究这究竟是她的本意抑或被迫如此了,左右结果足以消磨一切人们对过程的乱琢磨。
我们会在冬天买一袋生板栗,剥一桌子的壳。我一边放在簸箕里一边偷偷吃掉,她也不会怪罪说烧鸡用的板栗不够了,反而会在出锅后大多留给我。
我们会吃完晚饭后漫无目的地散步,或者待在同一个咖啡馆听着音乐做自己的事。
我们相约书吧,每次不买点书都觉得手痒,拿回家又几乎不看。
我们一起旅游,见识远方,从不报团总是自驾。
我们一起做包谷粑,做煎黄粑,摊甜饼。我们一起煮茶,一起晒太阳,一起不务正业。
又搬家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次。
其实我对“家”的概念并不是那么强烈,一个房子终究不过一个套壳,远没有人重要。三个人两个人也不见得真正有太大差别,远没有陪伴重要。陪伴的频率其实也大可不必较真,远没有你重要。
你那么重要,但我还是走了。
我很坏的,并且永远都不会改的。
从小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人不在的时候,细节会深刻,回忆会覆上一层滤镜,距离产生美。原谅我如此自私地想改变自己在你心中的印象,就让所谓“独立”、“自尊”、“坚韧”的特质长存。裁掉尽可能多的担心与忧虑。
2018.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