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院子里静极了,没有鸡叫、没有猪哼,也没有婆子、短工们的吵闹。天灰灰的,好像太阳掉进了泥坑,再也不会出来。
“都快两天了,还生不下来,太太怕是……”
桂兰话还没说完,就被英嫂一眼瞅得憋了回去。这打破死般沉寂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丫头婆子们不停的往太太房里端进热水,倒出血水,就连鸭圈里声音沙哑的老公鸭们,也都伸长脖颈,渴望能从圈墙上的漏洞,看看这个美丽女主人的情况。
日子又过了半日,太太终于生了,是个女孩,杨老爷看着床上脸色惨白的妻子,再看看丫头手里抱着的刚出生的小肉团子,她的眼睛好圆好亮,就像夜晚月光照映下的白色山茶花。杨老爷轻轻的叹了口气,说:“又是丫头”。他很爱他的妻子,走到窗前,准备伸手抱抱她,他摸她的手,凉凉的,凑近了亲吻她的脸,却感受不到她一丝一毫生命的气息。她死了,留下的除了这个粉嘟嘟的肉团子外,还有一滩溅满床单与地板的血水,这是她的第七次生产,也是她最后一次生产了。
太太的葬礼过后,这个粉嘟嘟的肉团子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叫山茶花,她在父亲和哥哥姐姐们不太情愿的照顾下一天天长大,她和小哈是好朋友,小哈是一条黄尾巴的小黑狗,她们整天满坡的赶鸡赶鸭子,她和小哈一起看日落,一起欺负佃户家的小哑巴,生活虽不温暖,但也还算欢快……
这天,山茶花带着小哈从玉米地里疯跑回来,看到院子里多出了十几个陌生人,木梯旁边还放着个大大的红木盒子,盒子上挂满了红色的布幔,山茶花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东西,便紧步跑近了想去看看。刚到人群外围,眼睛却又被一个坐在父亲身边的美娇娘引了去。她仔细地看着这个身穿红衣的女人,觉得这个女人比那盒子精致多了。她走近父亲,拉着父亲的袖子,站在他旁边,眼睛盯着女人头上的发饰、领口的纹图案、手上的金镯子……父亲转头跟那个“仙女”说了什么话,他们都笑着,山茶花也笑着,至于父亲说了什么,山茶花是不会去在意的,她还是呆呆地看着这个仙女般的女人的脸。“仙女”迎面给了她一个笑脸,她觉得“仙女”的皮肤跟棉花糖一样白,笑容也跟棉花糖一样甜,虽然山茶花只吃过一次棉花糖,还是在大姐出嫁时吃过的,已经好久了,她都已经快不记得棉花糖的味道了。山茶花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女人,她看起来似乎也是喜欢山茶花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仙女”给父亲生了一个儿子,父亲让山茶花叫他弟弟,山茶花很开心,她认为这下有人陪她玩了,但现在弟弟还太小了,。山茶花每日陪着弟弟,小哈也整天跟在山茶花身边。微风轻轻地吹,草儿悠悠地摇。
随着院子里的小鸡生了小鸡,村子里的新嫁娘也生了娃,弟弟慢慢长大着,会说话、会跑了,他也学会每天缠着父亲和“仙女”。父亲再也不会搂着山茶花睡觉了,“仙女”也再不会给山茶花棉花糖一样的笑了。傍晚,凉风卷过墙角,山茶花坐在村口的田垦上,她看见屋顶升起的炊烟,也听见了碗筷碰撞的交响曲,却没有人来叫她回去吃饭,就连英嫂也没有。山茶花不也打算回去,她抱腿坐着,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她用手护住一朵差点被风吹折了腰的野花,就像她想护着她自己那样的急切。她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除了小哈,她一无所有了。
天气渐渐变凉,日子也逐渐凄凉起来,父亲长期在外地做生意,山茶花能见到父亲的机会愈来愈少,被“仙女”打骂的次数却愈来愈多。她肚子饿了,到厨房吃东西,她蹑手蹑脚的动作像只偷吃了主人食物的可怜猫,其实她就是偷吃。偶尔也会被发现,她吃得正欢,享受着饱腹感带来的幸福,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想外院走去,不料迎面来了只“母老虎”,“母老虎”手上拿根荆棘条,抡了一下手,刺条便呼啸着朝山茶花的脸上撵来,山茶花不怕她,一闪身,伸手抢过刺条,反手向“仙女”白如面灰的脸上撩去,给她留下一条血淋淋的道道。“仙女”气得直跺脚,哭着跑到屋里去了,关门时,从门缝里挤出一句“等你爹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山茶花不怕,因为她有小哈,若父亲再为了那个恶毒女人打她,她就带着小哈一块走,至于去哪儿呢?山茶花也不知道。她坐在村口,看着大树上零星飘落的黄叶。
小木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父母年迈,家境窘迫,他想趁着秋收,到外村去揽些活,赚点钱作家庭开销。小木匠和山茶花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白石村村口的那棵老槐树。那天,山茶花坐在槐树下逗小哈,小哈玩得几近癫狂,它忽然看见小木匠,一拔腿便向小木匠身上扑去,山茶花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看着小哈与这个外乡人的“搏斗”。
“小哈,停,停下……”,山茶花超小哈吼到。
小哈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竟马上住嘴了,一扭头跑到阴凉处的空地上去了。
小木匠在土坑里又打了个滚,缓缓站起来,被弄得全身灰不溜秋的不说,小哈还把他身上仅有的一条单裤给撕咬坏了,小木匠感到很委屈。山茶花看着小木匠大腿上若隐若现的白肉,羞红了脸,转身想跑,却被小木匠一把抓住辫子,拽了回来,说:“你的狗咬了我,得赔,跑?跑啥子跑?”他的脸被气得像一个煮熟了的青茄子。山茶花不好意思的回头,双手捧着脸说:“你到槐树下等着,我回家给你偷条裤子来”
“偷?”
“不,不是,拿,拿条裤子,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山茶花拔腿跑到院子里,东瞅西瞅看了好久,终于溜到父亲房里,急忙从父亲床头上拉了条裤子,往怀里揣了揣,在一溜烟就跑到村口的槐树底下,汗水打湿了她薄薄的粗布上衣。
小木匠灰头土脸的的坐在树根上,嘴里念念有词,却不料被山茶花从后面用裤子将他的头整个笼了起来,小木匠更生气了,一把扯下裤子,准备摔回去,突然,手停在了半空,又缩了回来。
“这裤子,是丝绸的?”
“当然,我爹的,现在是你的啦,走吧,我不欠你了。”
小木匠一手提着自己露出一条大腿的破麻裤,一手捏着这条光滑的,冰凉如水的稠裤,在洒到树上的夕阳的余晖中,消失了。
山茶花慢悠悠的往院子里走着,她觉得今天的事很有趣,她十分渴望能再次见到小木匠。
刚到院门口,山茶花看见了父亲的马车。她想,父亲回来了?
“找到了吗?”
“没有,老爷,我洗好后就给您放到床头上了,谁知道……唉~”
“那可是丝绸的,我这辈子也只能有得起那么一条,赶紧再找找,莫不是被哪个小杂碎给偷去了。”
“是,老爷。”
宝顺转身走了,剩下父亲一个人在院里踱步。山茶花突然想起来她给小木匠的那条裤子是父亲从上海带回来的,虽然她不知道上海是个什么海,但她知道父亲很宝贝他这条裤子。
晚饭时,山茶花默默的吃饭,她把头埋得很低,谁也不看,菜也不夹。她是被“仙女”脸上鲜红的疤痕给吓的。她心里低估着“为什么那么多天了还没好?小哈腿上的口子都已经愈合了……
“啪”,父亲把碗拍在桌上,米粒洒了一地,他眼里充满了可惜和后悔,突然,他转向山茶花,“啪”,又是一声脆响,山茶花的右脸就像被冷风吹过般冷到骨子里,忽然又火辣辣的疼开来,父亲给了他一巴掌。
“没大没小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虽然很疼,但山茶花没哭,她的泪珠充斥眼眶,她的眼睛跟她出生那时一样,闪闪的,犹如月光下皎洁的白色山茶花。但这对眼睛里装的东西不一样了,出生时装着的是对世界的好奇、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现在呢?她的眼睛里装着一个女人的笑,如此假媚与邪恶。正是这张通白剔透的脸,让她失去了理智,竟敢在父亲面前砸了桌子,踢翻了长凳。之后,山茶花便“住”到猪圈里去了。
猪圈的墙很高,四周没有窗子,除了门,唯一能透气的就只有圈顶上用来给猪投食和干草的两个窟窿。山茶花坐在猪旁边,冷清的月光从顶上撒下来,山茶花看着这两头白猪,心里很畅快,她觉得做人没有做猪好。
山茶花已经被关了三天了,没人给她送饭,她只能不停的喝水,小哈会来看她,它会在窟窿旁边叫一叫,想告诉山茶花它一直陪着她。小哈给山茶花的感觉让她很想念她的母亲,虽然她的母亲还来不及亲亲她、抱抱她,就急急地去了天堂,但她依然很想有个人能像母亲一样的疼她。
“汪汪汪……”
小哈一阵狂叫,山茶花抬头看它,她惊住了,“小木匠,你怎么……”
“嘘,我来救你,是小哈找我来的”,小木匠边说着便把随身带的麻绳向猪圈里扔去。
向山茶花说道:“你把绳子捆到腰上,我拉你上来,别怕,快。”
山茶花迅速按照小木匠说的做着,小哈在一旁侦查着。小木匠拉的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汗珠连连滴到他胸前的短襟上,但他不敢放松,怕一不小心,把山茶花给摔着。终于在他微微长哼一声后,山茶花上来了。山茶花笑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也皎洁的月光和那张稚嫩却无比勇敢的脸。
他们走了,小木匠牵着山茶花,山茶花逗着小哈,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条丝绸做的裤子像条死鱼般的挂在老槐树上,从此,白石村再无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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