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抱着一盆蝴蝶兰站在贝克街16号的门前,他长长的呼吸了几口气,腾出一手摇了摇门上的铃铛。门里随即传来一个男人的应声,随着脚步声渐近,帕特有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这使他意外的有了新的发现。
大门被粉刷成纯粹的白色,整栋楼则由靠近大地的白色向顶着天空的蓝色逐渐过渡,窗户的边缘全被涂成棕色,窗台上的植物则像是本就在大地中生根发芽般生长成绿色的波浪,其间缀着点点红花,恰到好处的强调了自然的真意。门上挂着的铃铛是用线串的仿古的钱币制成的,故而摇铃时铃声并不清脆悦耳,反倒有沉闷笨重之感。
门开了,柯利弗德毫无防备似的径直将门开到了最大。他穿着厚重的毛衣和宽大的裤子,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一双鹰眼倒是直勾勾的看向来人。待看清帕特的面容后,柯利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起来。
“你来见我了。”
帕特对于自己该做些或说些什么毫无头绪,他将目光放在怀中的蝴蝶兰上。
“我带了礼物来。”
柯利一手将帕特迎进门,一手接过花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这花很好,它正是我想要的。”
帕特拘谨的走入客厅,他挑了个阳光充足的椅子坐下,一双眼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客厅里一应家具均是旧式的。电视是典型的上世纪风格,木桌盖着一层洗的泛白的桌布,皮质沙发的边角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地板的边缘有了时间造成的裂缝,柜子里的摆设以泛黄的照片为主,地毯上的花纹色彩有了褪去的迹象。总而言之,整间客厅泛着一股年代感,身处其中便真切的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你要来杯热茶吗?”,柯利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铁罐子摇了摇“茶是我从中国朋友那儿得的,茶味醇和,对身体很好。”
帕特点了点头,目送着柯利转身走入厨房。
一只肥大的黄猫突然从不知名的角落里跳到了沙发上,它很是奇怪的不怕生,姿态高傲,动作轻盈,一步一步向帕特所在的位置走来。帕特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那只猫却一个跳跃径直爬上了帕特的双腿,它仰头同帕特对视,长长的尾巴带着不知名的情绪绕动着。
柯利端着茶杯走来,看到客厅里的情景他有些意外。
“它是阿布,五年来一直在你坐的地方晒太阳,这是它的绝对领地。可真是太怪了,它竟很自然的接受了你。”
阿布闻言向后扭头看着柯利,对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满意的在“老地方”卧下了。
帕特小心翼翼的接过茶,只微微喝了一口便放在桌上,他更想看看安心在自己腿上休息的猫。它对他的信赖创造了无比美好的境界,在这境界之上,帕特内心只感到奇妙和欢喜。
柯利声音温和:“摸摸它,它很喜欢被抚摸的。”
帕特没有抬头看柯利,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轻若无力般将手覆在了阿布驼起的背上,柔软的猫毛下是温热的随着呼吸小幅动作的身体。阿布很有灵性,它只睁眼扫了一下帕特的脸,随即就眯着眼继续享受温暖的阳光了。
帕特轻柔的抚摸着阿布,他的五指像梳子般缓慢的为它顺毛,指尖感受着阿布身上传递的真实的生命力。一瞬间,久积的重压全都被大水冲走了似的,帕特为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产生了大哭的冲动。他觉得自己像个幽灵野鬼般在外飘荡了太久,五感俱已混沌,情感难明虚实,连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似乎都不能证明生命鲜活的存在。虽然人是真切的活在现实生活中,但皮肉好似三寸厚,阳光暖不透,寒风吹不醒,再美丽的景物只能透过双眼唤起他小小的心灵激荡,再深沉的故事透过双耳也只是压下一块又一块大石,他想要的不是这么模糊的感受。哪怕下一刻自己的世界便是洪水滔天,热烈的情感只要不再像云一般飘过,帕特都会觉得自己是真实的在世上存在着。阿布给了他全然的信赖,就像鲜活的生命呼唤了他飘在空中的灵魂般,帕特深深的被触动了。
柯利静静的靠在沙发上看着阳光下的一人一猫,他感受到了和谐。
“你是个温柔的人,和我预想的一样,这很好,我和阿布都能放心了。”
帕特感觉到了柯利话里有话,他第一次抬起头看向柯利。坐在沙发上的柯利像是老旧画像上的人,他活在旧时光里,每一道皱纹都清晰地印在脸上。过去他在帕特的生命里消失着,现在他突然从逝去的时间中跳出来了,缓慢的,却又不容拒绝的,异常平静的开始登场。
“我年轻时潇洒享乐,藐视生命,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我完全不在意。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体里长了个肿瘤,它折磨的我痛不欲生。医生告诉我‘你性命堪忧’,那一瞬间我怕了,旧的‘我’被新的‘我’完全摧毁了。我开始审视自己,列余生想做的愿望单,然后竭尽我有限的生命去实现它们。我读大英百科的每一个条目,我去西藏三步一拜的朝圣,我收养流浪的可怜阿布。我的愿望单很长,我的身体一直与病魔顽强抗争,感谢他,我多活了太多时日。”
帕特完全怔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可柯利仍在继续。
“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愿望单清空了,我在世上没有愿望了,可我还活着。我在想,我是该为此欣喜呢,还是悲痛呢?老天没有给我太多思考的时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了你的存在。原来我年轻时犯下的过错里悄然孕育着世间最美好的希望,原来我一直挣扎着活到今日是为了迎接为人父母的喜悦,我瞬间热泪盈眶了。”
柯利笑了起来,眼里却渐渐含了泪。帕特忍不住上前去轻轻抱住了这个给予自己生命的男人,虽然他还不能唤他一声父亲,可是他应该尽责的给他一份温暖。
“帕特,你怪我吗?我想了很久。或许我不应该出现,但我还是来找你了。我想尽可能的了解你,可我不敢直接与你联系,于是我远远的观察你。我知道你一个人努力的生活着,我知道你每周日都去看你母亲,我知道你曾经有一个很好的父亲,我知道你有一份咖啡厅的工作,我知道你很爱看书与写作,我知道你和红头发的那个女生关系不一般,我还知道好多。我这样说听起来很有点变态,可我在生活中粗苯惯了,我做不到润物细无声,勉强翻翻你这本书的外表也是好的。我,我想说的是:我错过了你的以往,我很可能还要错过你的未来,真的对不起,可是就现在,你能否接受我?你能否允许我参与到你的生活中?你能否接受我的爱?”
帕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说实话,他不抗拒柯利的出现,可他也一时不能接受柯利。
柯利察觉到了帕特的沉默,他很是难过的将头埋到帕特的肩膀上,双手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帕特的背。
“没关系,小伙子,我们还有好多时日呢,是我太着急了。”
帕特心里不太好受,他有些自责,为什么不能给这个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且渴望亲情的“父亲”一些希望呢?陪他一起吃饭,时常来看望他,和他共同做事情,这些都很容易办到。不,帕特知道柯利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个,他想要自己真心的认他为父,这可不是顶着“父子”名头,花些时间相互陪伴就能实现的。
可我从没有过父亲,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算是父亲,我更不知道该如何认一个父亲啊!
给予子女生命的人算是父亲吗?传统来说,这就是判断标准,但我个人而言,这理由实在太过单薄。如果如果只生不养,你叫人如何用天底下与“母亲”同样高贵的“父亲”来称呼你?为了感谢你无意赠送的一颗精子?为了报答你的不负责任与冷酷无情?
那么养育子女的人算是父亲吗?做到了抚养我和陪伴我的维克多算是我的父亲吗?我一向告诉自己:我从来没有把他当作父亲。日常我只叫他维克多,可遇到事情时我会第一时间寻求他的帮助,他也说他努力的担着“父亲”的责任,他昨日还证明了他爱我。永恒的爱与责任,这不就是一个父亲的象征吗?这样想来维克多其实就算是我的父亲了吧?难道以往的我是在自欺欺人,我心底深处承认维克多“父亲”,但我从不表现出来?似乎不是这样。无论面对谁,只消问他一句“你的父亲是谁?”,他的脑中总会有确定的人出现,可我的答案却是不确定的。我与维克多之间有亲情,可我并不确定那是否是“父子”间的,毕竟我无从比较。
如果维克多不是我确定的父亲,那养育之恩和陪伴之情就不能作为我心中父亲的标准,我到底还是把血缘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我没有理由完全不接受柯利。如果维克多竟是我没有勇气承认的父亲,那陪着柯利共同度过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已足以使我们成为父子,但这是不够的,远远不够的。
到底怎么才算是一个父亲呢?帕特反复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久到柯利站在门前目送自己的背影在贝克街上逐渐变小至消失不见时忍不住低头捂住了脸,久到自己午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阳光从这端倾泻至那端,久到随意穿着工作服为一桌客人上错了咖啡,替自己打了圆场的克洛伊终于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
“你怎么了?一直不在状态。”
帕特还没有走出来,他不由得开口反问道:“你有父亲,能说说父亲是什么吗?”
克洛伊顿了顿,她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我从没想过,若说‘父亲’就是‘父亲’呗,那简直与废话无异,可在我的人生中,他对我好也罢,坏也罢,他始终是家庭的一份子,只不过他的角色是‘父亲’,我的家里还有‘母亲’,‘弟弟’这两个角色,他们都是我爱的人。如果说我的生命是夜空,那么父亲,母亲,弟弟就像三轮明月般映照着我。”
帕特听了克洛伊的答案怔住了,他反复念着克洛伊的话,强烈的预感袭来了。真相就藏在那里,橄榄枝也已抛出,只消伸手一抓,一切烦恼皆无。
“夜空中的一轮月亮。”,帕特轻声念着。
克洛伊莫名紧张起来,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将要来临了。
“月亮。”,帕特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对自己具有特殊意义的词。
克洛伊屏住了呼吸,她想起了曾经帕特笔下的文字,“千百年来的孤独与坚守”,它们歌唱着帕特对月亮的爱。那一轮月亮虽然只有帕特才理解,但它也成为了克洛伊内心的珍惜之物。
“我知道了!”,帕特惊叫出声“特殊的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谁说一定要做“父亲”才行呢?说到底,‘父亲’只是一个代号,代表着此人生命中最为珍视的一个人,与母亲具有同等地位罢了。”
帕特感到从未有过的欣喜,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控制不住的将想法对克洛伊倾吐而出。
“大概所谓父亲,既要给予子女宝贵的生命,又要在新生命降临人世后尽职尽责的养育孩子成人,前者外在的形成一个人,后者却内在的塑造一个人,二者缺一不可。柯利虽给了我生命却缺失了我的成长;维克多虽一直陪着我却始终缺少血缘联系。好在他们二人都对我怀有“爱”,虽不是‘父亲’,终究会成为我生命中特殊的存在,我寂寂黑夜中的皎洁月亮,这才是我一直执着追寻的原因。”
克洛伊被感染了,她望着帕特,心跳的飞快,大脑中一阵阵的眩晕感使她不由得张口呼吸起来。帕特早已从身体中飘起来了,他在空中直直望着克洛伊的双眼,为两人的“共情”感到喜悦。
克洛伊是颗多么美丽的星星啊!帕特情不自禁的叹道。
她独立又成熟,她善良又细心,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上天赐予的玲珑心。好姑娘,你一说一句话便使我解开了迷雾中的难题,你伸一只手便解开了神秘真相的面纱,更不要提你动一次心便完全包容了我的精神世界,我简直不敢将笔下的文字再拿出来献丑。
帕特看着克洛伊的肩膀随着呼吸上下微微起伏,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拥住了她。克洛伊的头靠在帕特心脏所在的位置,那头红发像热情的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了,它把帕特胸腔里那颗跳的砰砰作响的心完全裹住,它靠生命和瞬间产生的情感尽情释放着爱的火花。
“喔!”,咖啡厅里的人发现了相拥的帕特和克洛伊,一人嘴里发出起哄的声音,更多的人高兴地拍手祝福,气氛一瞬间热烈起来。
克洛伊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帕特微笑着看她逃也似的离开,感谢的转过身去向众人鞠了一躬。
“柯利?”,帕特颇为惊喜的向角落里穿的厚厚的人走去。
柯利弗德眼圈红红的,他伸手把掩饰用的帽子摘下。
“请原谅,我不自觉就到这里来了。”
帕特摇了摇头。
“我想清楚了,柯利。我愿意和你一起尝试做‘父子’,虽然我不能保证自己最终会把你当作‘父亲’,但我会努力让你成为我生命中重要的人,纵使你不在了,我依然会记住我们一起度过的愉快时光。”
柯利笑了,他晃动着站起身来,用力的抱住帕特。
“好孩子,谢谢你,老天会保佑你的。”
帕特用力的回抱着柯利,他内心的阴翳全都一扫而空了,现在的他是快乐的阳光下的帕特。
“哎呀,我竟忘了去见黛西!”,帕特猛然想起自己午间接到了黛西的电话,她约他去家中取一样东西,现在时间早已过了,真是糟糕。帕特拍了拍自己的头,面上却并没有懊恼之意。
“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柯利被帕特孩子气的动作逗乐了。
帕特笑着点点头,他径直推开门向黛西家大步跑去,身上的工作服都来不及换了。被太阳晒得暖和的风轻抚着帕特的脸颊,三两个结伴的行人说笑着从帕特身边经过,柔和的金色光芒照射着帕特全身上下,树上的一只鸟儿竟要提前报信似的从树上欢快的向前飞去,帕特感到快乐。
帕特冲坐在阳台上的黛西远远的招了招手。
“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黛西转身抱了一盆花走下楼来,看花盆是昨日摔碎了的那盆。
“这是你昨日种的花,花开了,我想你应该带走一朵。”
帕特笑了几声,他用手指轻轻抚着雪白的繁重花瓣。
“几时花开?又几时长得这样好?”
“午间才发芽,那时我叫你来,你偏偏不来,现在盛开堪折,你却来了,你倒是折还是不折?”
“那么我必须要折一朵。”
黛西笑着弄下一朵花放到帕特手中。
“我今日碰见那卖我种子的人了,他告诉我种子是山茶花的,我一听果然觉得好。想你朝夕之间经历的变故不少,如今给你一朵,胜却赏心乐事。”
帕特探身吻了吻黛西的脸颊,小心的捧着花慢慢走回咖啡厅。
厅里已无客人,角落里柯利和克洛伊正愉快的坐在一起说话,他们见帕特走近便消了音。克洛伊不好意思的将目光投向别处,柯利则满怀期待的看着帕特。
“我带了一朵花来。”,帕特将手上的山茶花递给柯利。
柯利捧着花低头细细嗅,整个人都沉醉在花香中。
“它的寓意是希望。”
希望。
希望流动在安静的三个人眼中,希望沉淀于变化的时间和空间中,希望存在于盛开的山茶花淡淡的芬芳中,希望藏身于云山咖啡厅玻璃窗透出的阳光中,希望停留在松软湿润的泥土里等待开花的种子中。
希望是不死不灭的,无处不在的,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