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是我妈妈的生日。
挺奇怪的,即使这么好记的日子,之前也总会忘。今年她不在了,她的生日却是我早晨醒来记起的第一件事。想起来的那一瞬间,有点难过,有点失落,还有很多的不真实感。
中午吃着饭翻朋友圈,看到小妹写了一句话:妈妈,生日快乐。
那是我妈用过的微信号。她走之后,微信没有注销,还在上学的小妹就换了头像和昵称继续用了。
那句话的下面有一张喜庆的卡通配图,一家五口团圆过年的景象,是我记忆中从没真实出现过的场景。
我跟父母很不亲密。从记事起,我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后来搬家,跟我爸妈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总觉得还像是两家人。除了特殊日子一起吃顿饭,平日里各过各的,连话说得都不多。
我在外面上学工作很多年,给家里的电话都打给奶奶。有时遇到我爸也在,电话转给他,寒暄不了几句,就匆匆挂了。
奶奶去世后,我才开始给我爸打电话。我没有特意让我妈接过电话,我妈也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那么多年,一次也没有。
生疏感,一年又一年地在我们之间生长着,像是一片越来越浓重的阴影。沉默的惯性很大,面对太久不交谈的人,就连尝试开口,都会觉得有些不恰当。
赶上过年那几天,我回家,大家不得不朝夕相处,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家里时常静得可怕,让人有一种手足无措的尴尬。
出于这样的生疏,我不常关注我妈的动态。但是,在今天中午,再次想起她的那一刻,我却突然很想看一看,在我没有参与过的她的生活里,在她还不知道会很快结束的人生里,她记录下过什么。
小妹跟爸妈长大,和我妈感情很深,没有删除她留下的那些痕迹,应该是舍不得。我点开小妹的头像,一条一条慢慢往前翻看。
除了转发的文章,分享她和我爸唱的歌,记的都是些小事,养的花开了,今天又下雨了之类的,更多的,是晒她自己做的饭。
我没怎么吃过我妈做的饭,也不知道因为我爸喜欢吃,她变得热衷于鼓捣面食,面条,烙饼,饺子,各种口味,各种样子。尤其是饺子,在她去世前那一个月,每个礼拜,她都做了不同花样的饺子。
就是这些饺子的照片,让一股怒火瞬间窜上我的心头。我气愤到想要大喊,气愤到干脆哭了出来。
为什么总是在包饺子,不知道老低头抬头的很危险吗?
2017年11月14日,我妈吃过早饭,又开始准备包饺子。大概是在收拾完菜,站起身来去盛一碗面粉的时候,倒在地上的。
脑动脉瘤破裂,蛛网膜下腔出血。
在她的大脑里,一颗埋藏许久的小地雷突然爆炸了,仅仅几分钟,就让她丧失了几乎全部生命体征。她在ICU躺了六天,然后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和妹妹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在回去的高速上,我靠着车窗,拼命在记忆里打捞着有我妈的片段。
好少,真的好少。
她跟我爸年轻时吵架很凶,会半夜来拍爷爷奶奶的门,问我他们离婚我要跟谁过。
我生大病休学,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只见过她一次,还是隔着窗户。她抱着妹妹在那里看,指着我笑,在哄妹妹。
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她帮我做了两个被罩。那是第一次她给我东西,并且没有再要回去。
念初中的时候,因为一点特别不值得的小事,她打了我一个耳光,让我的脸肿了十多天。
记不清是哪一年,奶奶没在家,我跟着她和爸爸妹妹吃过一次饭,那天她编了首打油诗,我们好像都笑了。
跟大王住在一起之后,她给过我六个小碗,印了粉色小花的白瓷碗。我有一次洗碗,不小心打碎了两个。
其他的,就没有了。
我盯着远方的树,为自己头脑空空感到恐惧。我甚至担忧,万一她真的就这么死了,我可能哭都哭不出来。
然而,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哭了。
ICU每天只允许一个家属进去探视20分钟,我妈家人很多,我只进去过一次,跟她说了一句话。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跟妹妹常靠在一起发呆,有时在椅子上,更多的时候,人多到只能坐在地上。
在一天的任何时间,都可能有人遭遇不幸,或者死去。一个个人被推进去,又推出来,总有人在小声哭,总有人在叹着气。
夜晚,人们睡在ICU门外大厅的地板上。医院里的气味很难闻,呼噜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睡得很轻。
我们偶尔会聊一聊小时候的事。我曾经怀疑是自己抱有偏见,连累记忆出现了问题,才不记得跟我妈相处的日子。从妹妹的叙述里,知道了,过去原本就是那样。挺难过的,但也说不上是比之前更难过。
奇迹并没有出现,硬捱了六天之后,我妈去世了。
按照风俗,我们得回老家安葬妈妈。料理后事的那几天,每到黄昏,就有同一只喜鹊飞来,胖胖的,立在院角的树上,跳来跳去,很久不走。
天一下子变得很冷,树上的叶子掉得干干净净,我们都穿上了羽绒服。
捻最后一袋纸钱的时候,我跟妹妹决定,春节要带上各自的男朋友一起回家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我跟爸爸妹妹一起包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男孩子们在客厅打游戏,电视机开着,外面有一阵一阵的鞭炮声。
家里头一次有了这么多的人,我擀了很多饺子皮,累了就停一下,眯着眼睛看看他们,有点悲伤,也有点幸福。
很多年之后,我终于相信自己感受到了有家的感觉,而那个本应该和我们一起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家里的一天,我洗菜切菜,爸爸在边上看。
我问他:爸爸,说实话,你觉得我妈对我好不好?
我爸愣了一下,说:这怎么说呢,我们做父母的……
我打断他:就说实话嘛。
我爸回答得很小声:说实话啊,是不怎么好。
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胸口的乌云像是被吹走了一大块,笑着喊我妹妹:你看,他都知道的。
我恨过我妈。
恨她生了我却从不陪伴我,恨她绝不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恨她一直不邀请我进入她的世界,恨她不看我,恨她打我骂我,恨她在我骨血里留下的坏脾气。
过去生命的每一天,我都在跟她赌气,不回家,不主动理她,发誓永远都不原谅她,同时又暗暗期盼着未来有一天跟她和解。
也许,她也一样。
我们都没等来那一天。
虽然做了母女,我们此生的缘分仍是不够。
前些天重读《少年Pi的奇幻漂流》,又被老虎走进丛林的那个背影戳中泪点。
不能好好告别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在我还不算长的人生中,已经是第三次体会到。
“事情应当恰当地结束,这在生活中很重要。只有在这时你才能放手。否则你的心里就会装满应该说却从不曾说的话,你的心就会因悔恨而沉重。”
我很庆幸,在我跟她最后相处的二十分钟里,把藏在心里的那一句话说出了口。虽然很迟。
妈,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你也别生我的气。
就是这样了。
妈妈,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