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刚刚起头,严娭毑却病倒了。
严嗲嗲陪她上的医院。以为是感冒引起的咳嗽,但大夫拿着片子左看右看,半天不说话,脸色也不太好。
严嗲嗲稳稳神,张口想问,瞟了一眼无精打采的严娭毑,突然口干得很,喉咙“咕噜”了几下,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到底还是晓得了结果,严娭毑倒非常平静,跟大夫道了一声谢,拉着严嗲嗲退了出来。
电话里,崽女们都说马上回来。
第二天,严嗲嗲起了个早,严家冲的溪水映着淡青天色,还有扶扶摇摇的云气。他沿着桥头转了几圈,买了两条大草鱼,一路滴滴沥沥。遇见人问,怎么不是严娭毑出来买菜?他便停下来眯起眼睛笑,她在屋里忙。
回到屋,院子里坐着强生和他媳妇。他们就住在镇上,离屋近。强生媳妇见严嗲嗲进来,忙接过他手中的草鱼,放入水池,“哗啦”一声响,两条鱼还活泛得很,迅速游开了去。院子里的人倒没多少动静,屋子里,严娭毑咳嗽了几声,也悄无声息。
强生抬头看了自己嗲嗲一眼,闷声问:不能手术吗?
严嗲嗲掏出烟,递给满崽一根:医生讲不能开刀,年纪这么大,经不起,不如吃好睡好。
强生媳妇抬起手,擦拭了一下眼角,说:不能让娘老子晓得这回事。
严嗲嗲低下头,他脚边洇湿微微一片,是刚刚放鱼进水池溅湿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娘晓得哒,反正迟早要晓得。
屋里头突然传来一阵咳嗽,迟缓而漫长。强生媳妇急急进去端茶倒水,服侍严娭毑。没多久,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娭毑想起来解手。正是腊月,不套上绒裤棉衣出不了门。强生媳妇弯下身子,给老人家套上棉鞋。严娭毑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着,半天挣扎出一句:这个年,怕是要拖累你们。
强生媳妇的头更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今年过年才热闹,香港的大姐一家都会回来。
入冬以来严娭毑一直在干咳,人明显瘦了,但她自己没觉得是病,屋里屋外,不肯歇气,时不时咳几下,严嗲嗲讲她,她握紧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咳出声来,脸色一点也不好看:人老了,不就是这样挨日子。
前一阵太阳好,她还帮着收拾了好几只鸡鸭和猪头。这严家冲一到腊月,家家户户就开始晒猪头、卤鸭卤鹅和腌猪肉牛肉,摆出过年的架势。
强生媳妇服侍完自己的婆婆,回到院子里,日头明亮,是难得的一个响晴天。院子里撑了一竹根竿,上面挂着一长溜腊鱼腊肉。几只猪头从中劈成两半,眼缝子凹进去,牙齿乌棱棱的,被曝在山风日晒下,木肤肤的也不觉得狰狞,倒像是猪八戒的面具,眉开眼笑的。严嗲嗲看强生媳妇望着那一排猪头发愣,说:你娘晓得利来喜欢呷,特意多做了些。
利来是严家的满孙,初中刚毕业就到广州打工去了,这次过年,听讲会带女朋友一起回来。
强生媳妇快一年没见到自己的崽,听公公提起,脸上便有了笑意:这哈宝怕是恶鬼投胎,一顿可以呷掉一个烧猪头。
听她这么一讲,院子里另外两人便呼哧呼哧笑开了,他们在院子里闷声坐了一阵,这个话题让他们绷紧的脸松弛下来。
强生顺势起身:嗲也,我就不等我哥哒,我还要到店子里打个转身,到年底了,事多,有什么事打电话。
严嗲嗲慌忙站起来,催促他们赶紧回去,见强生想进屋跟自己的娘老子打个招呼,忙拦住他们。严娭毑在屋里也高声大气:快回转,莫耽误正事!
她一着急,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随着院子里的摩托车响渐渐走远,才慢慢平复下来,严嗲嗲进屋,帮她倒了杯水。
2、
挨到中午,呷过中饭,富生跟他媳妇也没看到影子。严嗲嗲想打个电话,问一下他们什么时候到屋,摸出手机想了想,又放下。手机是他在上海上班的孙女妹子爱珍买的,听讲是什么智能手机,还是华为的。去年爱珍回来过年,告诉他怎么用,他琢磨了半天,也只晓得接电话。拨什么号码之类的,他记不住,平时有什么事打电话,都是自己的婆婆子。现在严娭毑病在床上,他搔搔头,把手机丢到一边,走出房屋。
严嗲嗲有点盼自己的大崽回来拿主意。他大崽富生有出息,原先在镇上办了个食品加工作坊,后来生意做强了,富生就把作坊迁到县里去了,一年到头忙得看不到他人影,但是屋里的大场合,都是他出面。
不晓得什么缘故,自从医院回来,严嗲嗲单独跟自己的婆婆子一起,就有点不自在。他晓得堂客霸蛮,最不喜欢把自己当病人看。但昨天回到家,严娭毑安静得过份,又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他麻起胆子仔细看了严娭毑几眼,人好像缩了几寸,身子变细了,眼神有点躲躲闪闪。
严嗲嗲鼻子一酸:这一辈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头了。
院子外面,一条水泥马路,弯弯扭扭,一直通到严家冲里的鱼塘。鱼塘对面,矮矮的一座小山堆,是严家承包的荒山,上面栽满了果树。
严嗲嗲心里一动,反正站在屋门口吹风也冷,他跟屋里的婆婆子讲了一声,就出门去了。
等他回转,日头有点西斜,富生的桑塔纳小轿车停在院子门口,他走进去,几个崽女都在堂屋里坐着,嫁到马家河的满妹子春云也回来了。
崽女们正在讨论要不要把自己的娘送到省人民医院,看嗲嗲进来,也没停嘴。意见分成两派,富生和他媳妇主张让娘住院,强生和春云都说不如就在家养着。强生媳妇忙着在一边添炉火,没有加入表态,反正一家人也不在乎她的意思。
严嗲嗲觉得崽女们各自都有道理,各自也都是好心,各自又都有算计。富生他们两口子事多,刚过门的媳妇又养了一对龙凤胎,顾不过来,自然想着让娘老子住院省事。两个小的都靠开个杂货店过日子,生活不是很宽裕,一天好几百的住院费护理费当然要思量一番。严嗲嗲看了他们一眼,满妹子伸伸舌头说,我们小声点,别让娘老子听到。
严嗲嗲一根烟没抽得完,把半截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踅进了厨房,一时想起池子里的大草鱼,找了菜刀要去剖。强生媳妇拦住:嗲嗲不忙了,我们还要赶回去的。
严嗲嗲犹疑,不吃了晚饭再走?在炉火旁坐着的富生媳妇忙扯起嗓子喊:屋里两个毛坨坨离不开人,我们就回去。
他们兄妹几个也跟着说,我们都不吃,家里还要忙。
严嗲嗲嘟哝,菜都买了,也不呷一餐。
一家人最后决定不让娭毑住院。听医生的,就在家里休养。老人家需要料理时,强生和春生每家轮班,富生家抽不出身来,就负责出钱。大家把茶喝完,事情也商量得差不多,又进到里屋看了一回娘,各自上了自己的车。春云老公也打了电话过来,要娭毑莫急,把身体养好。
严嗲嗲剁了鱼头给大媳妇,说拿回去给坐月子的孙媳妇炖汤。
一时院子又静下来,严嗲嗲才想起,一家人都没提起在香港的秀云。
秀云是老大,五岁那年,闹饥荒,严家实在没办法,把她送到瑶山一户人家。山里头虽然苦,但天高皇帝远,还是有口饭吃。只是没想到,十五年过去,秀云一个人又寻了回来。她自小吃了不少苦,个子没长高,衣裳松松垮垮罩着身子,一阵风能刮走似的。
但一张脸,活脱脱就是严娭毑年轻时的样子。
严娭毑抱着妹子哭了一晚,第二天又把妹子送到自己娘屋里的裁缝店当学徒。
秀云手巧,没多久就出了师。严嗲嗲在镇上租了十来平米一爿店面给她开铺子,但不到半年,她就跟一个跑运输的广东崽跑哒,严家事先不晓得一点音信。严嗲嗲带着富生到广东去找了大半个月,没点着落,回到屋里,看见自己堂客寻死要活,操起一张凳子丢了过去,严娭毑不做声了,但人也木了。过了好些年,才缓过劲来。
六年前,秀云拖儿带女又一次寻回了家。严家这时才晓得,她辗转到了香港,在那里安顿下来。
那时严娭毑已经老了,严嗲嗲的背也驼了。一家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并没有抱在一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