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东巡歌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其二】)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其十一】)
没来由地忽然就想到了李白这两首《永王东巡歌》。旧诗重读,又有了一点与先前不同的感受。
李太白,真是谪仙人。写诗的本事是上天爱宠所赐。可观,不可学。这等本事,没有老天给的禀赋,学也学不来。老天自然也不能一味地溺爱谁,给予这样,就要拿走那样,太白也如此。
太白不世故,不成府,“不屈己不干人”,及老,还是又天真又热情。
太白一直都有积极强烈的用世之心,“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汪洋恣肆的才华让他自信到自负,“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是他自己又不知道,文学才华与政治才能完全不在一个区域里,“知”与“行”也是两样事,赤子之心与老于世故还是不同。况且,大唐强大严密的中央集权政治运转机构与诗人李白本不相容。政治家李隆基与诗人李白除了文学也没有什么对话的语言。太白不知道的东西,在权利争夺的腥风血雨中最终胜出的李隆基当然知道,所以李白被“赐金放还”是必然之事。于表面而言,李隆基也处理得算是漂亮。
李白当然是李白,不消沉,不颓唐,不改性情,也不变初心,有机会,还打算杀个回马枪。
李白等来了一个“机会”。
公元755年,安禄山起兵范阳,安史之乱爆发。
李白当然有鲜明的政治立场,爱憎分明,他在庐山隐居起来。
公元756年,叛军攻陷潼关。创造了开元盛世的李隆基出逃四川。永王李璘奉命负责长安流域的安定。12月,李璘过九江,三请李白出山。太白仿佛又见到了天宝元年的那些光景。李白布衣入京,皇帝“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当年那个“游说万乘苦不早”的梦想似乎又重新焕发出光彩。李白加入了永王幕府。
他在永王府,一气写出了一组11首《永王东巡歌》。这次入幕,李白寄寓了很大的希望和很高的抱负。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叛军势力强大,难民流离失所,大唐天下一片混乱。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方今天下生灵涂炭,舍我其谁?李白有胆气,有担当,他以东晋名臣谢安自比,“但用东山谢安石”,“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自信满满,酒宴之间,谈笑之间,扭转乾坤,“为君谈笑净胡沙”,“南风一扫胡尘静”,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
文人眼中的战争与军人眼中的战争必定不同。
这是李白眼中的战争。他带着强烈的爱国惜民的情怀看待战争,却不妨碍他笔下的战争充满了诗意的盛大与浪漫和理想的色彩。
战争的苦难与残酷,杀戮与死亡,波折与艰难,并非李白不知,却不在他中心视域之内。
这是李白的局限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上天对李白与众生都平等相待。
政治也是李白的局限性。李白在永王幕府,却并不清楚皇帝对永王的要求,也不清楚永王自己的想法,他在永王军随行,却看不明白永王日渐变化的企图心。永王与他理想中的“君主”形象相距太远。很快,在李氏兄弟的权力争夺中,永王落败,李白也以“附逆”罪流放荒蛮的夜郎。从前读这组诗时,对李白的天真热情几乎无语。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这两样,都是李白的局限地,他哪里来的自信到自负的豪兴呢?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天才诗人如李白,怎么就能两次踏进呢?
不悟,是执迷。李白的执迷,是外在的环境?还是对自我的认知?
还曾经腹诽过,“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才华横溢如李白,李白真的知人么?真的自知么?
曾经深深地为李白遗憾。摇头又叹息。
今天重读,忽然意识到,该遗憾的不是李白,该遗憾的是我,是我狭窄的意识——功利的意识。
李白若懂战争、政治、权术、谋略,不天真,不热情,世人又哪里去读那些想落天外、雄健飘逸的璀璨诗篇?
李白之所以是李白,不正是独特的这一个么?
独一无二,独特的这一个,成就了李白,成就了唐诗。
中华文明的丰富多样,正是数不胜数的李白这样的独特的这一个聚合而成。
上天眷顾,让李白终生未失“本真”。
愿所有素心人皆得上天眷顾,此生不失“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