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土生土长的韩城人,从小喜欢吃面条,一天不吃面条就感觉缺点啥似的,浑身不舒服。我也不例外。可以说,吃面条伴随着我的成长,是我终身的记忆。
结婚30多年,妻子一直在单位上班,不擅长擀面,面条大多是从超市、便利店购买现成的,到家后只是炒个菜,下个面,自然省事不少。而且一直吃着精细面:富强粉。随着年龄的渐长,自己已步入知天命之年,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妻子厨艺有限,亦或是其他原因,总感觉吃什么都不香,没有过去的味道,特别是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然面(没有汤水的干面),筋道爽滑,而且有原始麦香味,让人垂涎欲滴,有关母亲的一件件往事像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令我终身难忘。
母亲是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位普通农村妇女,她没有文化。父亲性格耿直、本顺,无任何手艺,是一位地道的农民。父母生育我们兄妹四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虽然父母整年在地里辛勤劳作,也摆脱不了贫困的窘迫,总也是为吃发愁、苦恼。好在母亲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终将我们拉扯成人,我家光景虽比不上村上最好的,但起码也不是最恓惶的。
母亲与其她农村妇女一样,除了下地干活,回来照样纺线、织布、做针线活,最重要的是为全家做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是一位平凡之人,受外祖母的言传身教,学会了做农村的家常便饭,她每次都将浓浓的爱溶进做饭过程,将普通简单的乡村食材做出无穷的花样,做出了诱人可口的味道,哺育我们长大,是我永远的牵挂和念想。
我家院子是标准的南北院子巽字门,厨房位于东房最南边的两间房子(其中一间为带炕的卧室,连着厨房的炉灶)。六、七十年代,在农村烧火做饭,是家庭主妇的一项辛苦活。因为那时家庭贫困,既用不起煤,更无燃气可用,终年烧柴禾,做饭都是用传统的炉灶(即灶火),烧火燎灶靠风箱,特别是夏季中午12点以后,正值做午饭,太阳晒到东房,烧柴的烟出不去、熏的人两眼睁不开,而且直流泪,经常呛的人流泪从厨房里跑出来,日积月累,厨房的四壁被炊烟熏成了黑色,房顶上的檩条和椽子黑得像涂了一层漆。母亲在这样的厨房里,在这烟熏火燎的环境中,右手拉风箱,左手添柴禾,毫无怨言为家人烧火做饭四十余年。
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能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幸福。
那时,庄稼地里产什么,我家就吃什么,什么产的多,什么就吃的多,很少买东西吃,基本上属于自给自足。我村属典型的川道村,水地少,旱地多,小麦产的少,玉米和红薯产的多,所以玉米和红薯成为我们的主食。以至于蒸红薯吃得人们经常打嗝,直吐酸水。随着春季的到来,母亲给我们做的蒸白蒿、蒸洋槐花、蒸苜蓿等,每年十月,玉米收获以后,母亲就经常打搅团、漏鱼粉、蒸钢丝面饸饹等。等到红薯下来后,把红薯擦成片、晒干,磨成面,吃红薯面饸饹、垛垛子。
过去,农村人都自己蒸馍,没有冰箱,夏季馍经常起毛、发霉,母亲从来都不扔,都是用凉水泡一泡,将馍泡软,用手一挤,挤干水分,撒上盐、调料、葱花等,搅拌均匀,上锅蒸,不到半小时蒸馍花就出锅了,虽然馍花里边的黑霉点依稀可见,但浇上母亲捣好的蒜汁,全家人吃的津津有味。
最令人难忘的,还是母亲最拿手的,也是我们最爱吃的然面了。
母亲做了一辈子饭,除蒸馍用炭火,其余都用柴禾。母亲做的然面,一直是手擀面,以至后来社会进步了,有了压面机,母亲总嫌机器面不好吃,都用手擀面。
做然面是农村妇女常做的一种饭,擀面,就是妇女的看家本领。以至于我村的小伙子说媳妇,往往某某家姑娘然面做的好都作为选媳妇的一个重要条件。
曾几何时,农村人走到巷里,见了面,相互问候。
“吃了没有?”
“吃了。”
“吃的什么?”
若吃的“软饭”,就表情呆滞。
“连汤饭。”
若吃的“硬饭”,反应迅速,用手把嘴角一抹。
“然面。”
满足、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家里有喜事、大事或犒赏平日的辛苦劳作,母亲就做一顿然面。
母亲将适量的面粉倒入盆中,和一碗温盐水,就开始和面,只见母亲一手慢慢往面盆里加温盐水,一边用筷子顺一个方向搅拌,待面成棉絮状时,开始用手揉搓面絮,使劲揉几十遍,等揉成光滑不沾手,形成椭圆形的大面团时,母亲就盖上湿布开始饧(xing)面。饧面大约需30分钟左右,中途还需揉2-3次,使面更加光滑劲道。
接着,母亲开始择菜、淘菜,生火炒菜。随后,由我来烧火、搭水,火光照红了稚嫩的小脸。母亲面向案板,佝偻着身躯开始擀面,她不再说话,变得严肃起来,她将饧好的面团放到案上,在案上和面团上分别撒上玉米面粉(防粘),用擀杖将面团按压推至扁平,呈面饼状,提起靠近自己一边的面饼,将面饼卷在擀杖上,双臂带动双手,双手紧握擀杖,“嘭、嘭嘭”有节奏地用力连压带推,一点点推着向前擀,向前擀的多,往回拉的少,这样,面饼就一点点卷到擀杖上,中途不停地打开、卷起,并变换方向,不时撒上玉米面粉,不一会,小圆厚面片变成了一张硕大的均匀且光滑的大圆薄面片。这时,母亲用手一摸,觉得薄厚差不多时,就提起擀杖将面片像叠被子一样堆叠多层,成一个长条形,并从面皮的一端开始,切成喜欢的宽度,再在面条上撒些玉米面粉,抖散开就可以了。这时母亲的额头也流下了晶莹的汗珠。
水开了,面入锅,滚过两翻下青菜,第三翻捞面,面条就做好了,一切如常,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即使那个年月很少炒菜,碗底放些清脆的葱花或者碧绿的韭菜,但有盐、有醋、有稀油辣子,简简单单的面条都吃的津津有味,吃完还将碗底舔净,一家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这一幕幕情景让我总是难以忘怀。
由于小麦收的少,吃然面的机会终究不多。一年吃的最多要数汤饭,比如米面、麻什子、米煮角子等连汤饭。那时候粮食紧缺,而农村人苦力重、饭量大,往往将炒好的菜一并倒入煮面的锅里,一锅烩,就是一锅连汤饭,看似美美的一锅饭,每人能吃两三碗。但这种饭不耐饱,往往上几次厕所,不到下午就饿了。
母亲和面做到了“三光”,即面光、手光、盆光,这需要经验的积累,新手是很难办到的,母亲做饭我耳濡目染,做为农家子弟,为了减轻父母负担,从小我也学着和面,不是软就是硬,就擀不成,以至于到现在我也没有学会擀面,我才知道做然面不仅是力气活,而且是技术活。
最可恨的要数下雨天了,一到下雨天,父母就不下地干活了,中午肯定是一锅连汤饭。不谙世事正值吃货的我,每遇见这种饭,总是撅着嘴,甩筷子,嘟嘟囔囔,“又是连汤饭”,想“罢饭”,母亲也不理我。但咕咕直叫的肚子最终使我向现实低了头。
如果然面是我的喜爱,那么悠面就是我的最爱。
七九年初冬,我正在村小学上五年级,有一天,芝川公社在我村学校操场召开“三干会”,会议开了三四天,参会人员在学校灶上吃饭,村里人都知道我母亲饭做的好,大队支书叫我母亲去帮灶,十三岁的我觉得这个会议既神秘又隆重,母亲回来后告诉我,县上又出了新政策啦,要分地到户,搞承包哩。
次年春,果然我村土地下放到户,农民积极性空前高涨,年底粮食产量翻了几番,我家从未满过的粮囤一下子溢了,而且不够用了,从此,母亲做饭放开了手脚,汤饭吃的少了,面也不擀了,直接就做操作更简单、口感更劲道、效果更顶硬(耐饱)的悠面,悠面成了我家的家常便饭。
八二年,我上了高中,一半背馍,一半搭灶。每到周六放学回家,母亲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知道我爱吃悠面,二话不说就下厨,和面、揉面、饧面、不用手擀,只用手拉拉拽拽,不到一个小时,一老碗滑溜、鲜爽的悠面就端上饭桌了,调上红彤彤的辣子,用筷子一搅,既宽又厚的面条上沾满了红红的辣子沫,由于面条劲道,口感极好,吃的也痛快淋漓,吃完嘴唇红的像涂了口红一样,满嘴是油。
随后,我在外地上了两年学后参加工作,工作之余,无论是逢年过节,还是收秋种夏,只要一回到家,母亲知道我的爱好,总是麻利地、娴熟地做出她最拿手的悠面,那诱人可口的悠面成了我成长的源动力。
蓦地,我想起了母亲暮年的情景。
上班多年,我在城里,一直蜗居在单位宿舍。2000年,单位集资建房,我交了预付款。
我有个心愿,就是等到我搬进新房的时候,让母亲住在我家,这样我就能经常吃到她最拿手的然面,也让她老人家享享住单元房的福。
2001年,母亲因腿部骨折,且长期患病,卧床不能自理,住在农村老家,受到了大哥、大嫂的悉心照顾。我不时回家看望,每次回家,母亲总问我:“单位房子盖好了没,什么时候交工?”,我知道,母亲也想在有生之年住住城里的单元房,我总是安慰她,“快了”,哄她说,“后季交工。”
然而,天不遂人意。2003年3月,母亲因病情恶化,突然离开了我们。7月份,我们的单元房就完工,交了钥匙,经过三个月的装修,当年10月,我住进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新家。
我的母亲一生为我们全家操劳,在我有能力过上好生活时,她却走了,这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母 明 义
2018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