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又梦见了我出生的屋子,那也是奶奶去世的屋子。自从奶奶去世后,七八岁的我接连做了一个多月的噩梦,她龟缩在我们搬的新房子的窗户上,可怜的向我要饭吃。我从她去世的老房子门缝里窥视进去,她还活着,一路追着我,让我喊她奶奶,我逃命似的奔跑却迈不开腿,逃至四合院似的老房子里,摔倒在葡萄树架下,撇见树根上有一双被弃的手,我惊恐地对奶奶喊到:“你是鬼不是我奶奶。”
那间老房子与二伯家的房子并用一墙,奶奶去世后,老房子给了二伯放杂物。房子也是常年上锁,并用的墙上留的门也被砖块堵了起来,并不严实,从砖逢里可以窥见阴冷的老房子。二伯的家常年阴冷,水泥地板似乎总是湿的,屋里散发着二伯母怪病带来的霉臭味。这旧房子西边没有别的邻居,因此显得比较荒凉,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两个房子形同鬼屋。
但是关于奶奶的记忆确是温暖的。记忆里,在几个孙辈中,奶奶最喜欢我。见我来,总是去翻放杂物的油桶,把藏起来的葡萄糖和豆奶粉倒到我摊开的手心。她腿脚不便,背着不想上学的我穿过田地去学校。在夕阳照射下的柳阴中,我坐在她的腿上,给正在和老奶奶聊天的她喂了一颗刚从西边村子里买来的糖果。奶奶满村子找我们,喊我们的小名,我正拿着竹竿带着妹妹敲槐花吃……
昨天的梦里,那个老屋被修缮一新,倒了的后墙用新车皮钉好了,墙里悬挂着多张唱片和海报,充满了新鲜的气息,不再有阴冷诡异的气氛。记得小时候,那间房子的角落里,有废弃的自行车后座、车把等零件。奶奶用的煤油灯是青绿色的莲花样式。一个破旧的柜子隔着两张白纱帐子床。我蹲在小厨房的外边,吃着没有配菜的红薯稀饭。
奶奶病重后诈尸过一回,小姑扯着嗓子哭,爸爸的鼻尖也挂了一滴泪水。交代亲戚买什么寿衣之后,奶奶醒了,叫去买寿衣的人已经从小路走的老远,听不见我们喊他回来的声音,最终寿衣也买回来了,有点像唐僧给孙悟空的行头。小姑给醒了的奶奶洗头,篦头上的寄生虫,一窝一窝的都被篦了下来。三姑买了油桃,一个也没给蜂蛹上去的我们吃。
后期奶奶腿肿已经走不成道,成天躺在堂屋的床上,我记得那是夏天,床前放了一缸凉水,一个铁瓢,冷冷落落。家里做了鸡肉,让我给她端一碗,我从新家跑了一两百来米到了奶奶家,她让我给她舀水喝,只有眼前缸里的井水,我气喘吁吁,她让我也喝点。回到家我讲了这事儿,妈说奶奶这是传染病,什么都不要碰她的。此后似乎我并未见过她了。
在奶奶生病去世的这段日子,我不知道她是多么的孤独凄凉,反正我印象中自己成天的玩耍,没有生死的概念,奶奶去世办事的那几天,我只觉得热闹。听守夜的大伯说夜里棺材有响动,可能奶奶又活了过来。但是最后确实是死了,出棺时小姑按习俗去哭、去掀棺材盖,奶奶并没有活过来。我和伙伴们站在三伯家的楼顶上往下看这人山人海的出棺的大场面,只觉得热闹,并没有一丝伤感。瘸子瞎子疯子用棍子连成一串,摸索到这吹唢呐、喇叭的办场伙之地,便可以吃顿好饭,要几包烟和一点钱。他们因此也很高兴。我并不觉得有谁悲伤,帮忙的人有说有笑、忙忙碌碌。来的亲戚们围在稻场上的桌子边,热热闹闹拉着闲话。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聚会,并没有人真的哭泣。
我和堂姐妹兄弟们从楼顶上下来,也混到了出棺的队伍中,被安排举花圈,我们兴奋极了,高兴极了,一路前后张望,不停地笑着、吵着。那个和奶奶关系好的老太太戏谑质问我:“你奶奶死了你还这么高兴啊?”我只觉得莫名其妙。队伍时走时停,走到村后的大路上时,因只顾和身后的堂姐说话,我掉进了路边的水坑里,因此中断了记忆中的那份热闹。
再后来,全村拆迁了。那个土灰房子与红绿花树并存的温存的村落在夕阳里消失了,那个给我恐惧感的老房子也与之俱毁。高铁在它的上边通车了,成年人眼中的大人也变了性情,我青年的戾气也莫名地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