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沼泽中分斋设科治学,斋分四斋,东斋理算斋,西斋文事斋,南斋武备斋,北斋艺能斋。各斋底下设学,理算斋设学算是设得最少的,唯有一个理算学。文事斋底下却设了书学画学乐学礼学等六大学,武备斋也有兵法学营战学射御学等等五大学。学子数百人,出于五族,遍布学中。——《三生三世菩提劫》
水沼泽神宫设四斋,布于四方。因东斋理算斋底下仅设了一科理算学,因此学府就那么一座,故学子们的栖身厢房也设于此。神族重礼法,公子小姐自是不能住在一处。于是东斋的学子厢房院落便生生地被理算学的学府隔了开。
因这理算学的院子正夹在公子小姐的厢房之间,故这门学科不招待见的同时便也理所当然地占了晨起第一课的时段。是以,这门学科便就更不招待见了。理算学虽是这理算斋底下唯一的一门学科,但统共也就这么十几个人选了它。墨渊、折颜和白止选这门课是因为好学,少绾选它是因为这是父神替她做的主,瑶光打着与墨渊共进退的旗号亦选了这门课。而东华紫府少阳君择了理算学,不过是因为这处离他住的厢房近罢了。
晨曦薄露,诵声朗朗。缥缈仙雾中的水沼泽便开始了新的一天。
一席紫衣的年轻尊神惺忪着睡眼掐着点到了学舍门口,引地众人都投来了目光。
“少阳君,日后能不能提早个几分钟?莫耽误了其他同学上课。”
正准备开课的理算学师傅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
东华睡得迷迷糊糊起来上课,自是灵台还不甚清明。他想了想,浓眉微摒,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师傅一口气差点没能提上来,遂挥了挥衣袖,遣他赶紧入座。
东华打着哈欠坐上了自己的位置,幻出了本佛经盖在脸上便继续方才没做完的好梦。师傅看着他脸上的经卷,嘴角不由地抽了抽,握着理算学课本的手也紧了几分。近日这少阳君还真是愈发不像话了起来,从前还晓得施个障目诀掩一掩,今日竟是连掩都懒得掩了。
见着师傅的脸色甚是难看,墨渊轻咳了一声。坐在东华边上的折颜默默地用胳膊肘顶了顶他。佛经滑落,再看东华,已然是睡着了的形容。少绾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引来身旁墨渊的侧目。师傅的脸更黑了,走到她面前,手随便朝着课本上一指,
“少绾,你来解一下这道题。”
瑶光用衣袖掩着半面,肩膀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一席红裙的少女低头看了看师傅手指戳着的那道题,笑容僵在了脸上。遂觉得昨夜里睡觉时自己定是起来梦游过,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将课本翻到这一页。她来这水沼泽本就是脑袋被门反复夹了才做出的决定,如今又要在这课堂上叫她丢魔族人的脸面,委实叫她不甘心。端了张小板凳坐在她身后的奉行扯了扯她的衣角,少绾一回头便见着他那张很是憋屈的脸。猜也知道他想说的是叫她忍一忍,给师傅点颜面留个好印象,在阅卷时也好赚点印象分。顺了几口气,想着自己的处境,少绾认命般地抬起了右手开始算。算了半天,索性连左手也一起来帮忙。左右开工,轮流上阵,算得很是勤快。起先师傅还抱着一丝侥幸等着她作答,等着等着,便就失了耐性。一堂课不过才一个时辰,还没开始就被这魔族的始祖女神耗去了半刻钟,实在有些不像话。
“罢了,墨渊你来算!”
只见年轻的蓝袍上神遥遥望了一眼那道题,优雅地抬起了右手,手指来回曲了那么几下便将答案说出了口。少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不可置信地回望向师傅。
“正解!”
师傅摸着下巴上的一簇胡须点了点头,倍感欣慰,脸色也终是好看了些。
少绾遂在心中暗赞,墨渊可真是个厉害的娘炮!
稍微舒了舒心,师傅转身朝讲座走去。途径东华课桌前,他看了看睡得一头银发乱糟糟的紫袍青年,复又是一叹。做学生能做成像少阳君这样的,焉能叫他奈他何!于是,释然了的师傅终于开始上课了。三刻钟后,师傅收了学堂,东华也从回笼觉中转醒。心有不甘的师傅将他留了下来,出了道题考他。东华扫了一眼,连手都懒得抬,报了答案便抬脚往外走。
师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望了一回屋梁。若是像少绾那样上课不认真挂科的也倒算了,可这少阳君上课睡觉却是回回考第一。遇到这样的学生,也不知是上辈子积了德还是造了孽!低头将讲座上的课本笔墨收拾了一番,师傅便也离开了学舍。秋风萧萧,落叶飘零,宽肩低垂,背影甚是无奈落寞。
紫色的衣裾扫过遍地金黄,暗紫色的白底云靴纤尘不染。东华朝着西面的文事斋而去,途径之处如微风拂过,零星卷起几片落叶,散出一阵若有若无的白檀香。
佛理学属西斋,也是东华最常去的一座学府。佛理学的院落位于西斋正中,四面围着书、画、礼、乐四学府,角落里还有座无人问津的墨学院。东华紫府少阳君虽是四海八荒出了名的能打,但在文事六项上却也颇有造诣。其中,以佛理学尤甚。
昨日他跑去梵境与佛陀探讨了一日的佛理,半夜才回的水沼泽。睡了两个时辰,睡得半梦半醒之时,便听得门外传来窸窣碎语。那时,他正困得慌,于是只闻得那些个声音说了“北斋”、“比武”什么的。当时他还在好奇,比武不该在南斋的武备场嘛,怎跑去了北斋的艺能殿?身旁众多青年才俊从他身边经过,皆奔着北斋而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便也调转了方向。
艺能斋底下,东华选修了仙法道术、制镜学和棋艺,其余的科目委实不适合他。这处是姑娘们最常来的地方,因这里设了一门形体学。
东华的步子甚慢,待到了艺能殿门口时,那处已是热闹非凡,挤得神满为患。东华本就生得高,往一堆神仙后头一站,不用踮脚便也能将里头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这哪里是比武,不过是比舞罢了。他顿时失了兴趣。正欲转身离开之时,梁上降下了个粉衣女子,婀娜的身姿在半空中便翩翩起舞。在这水沼泽,除了少绾之外,女子皆着白衣。眼下突然出现了这么个非白非红的,东华便就多看了她两眼。依旧稚嫩的脸上绽放着爽朗的笑容,额间的红色胎记似一尾凤羽花。看这模样,不过三四万岁的幼仙罢了,脑门上顶着这么朵妖艳的花委实不太合衬。若是再长大些、长开些,倒应是不错的。照理说,这么张辨识度极高的脸他该是有印象才是,可眼下东华却半点都想不起来这水沼泽何时竟还有这么个小姑娘。许是新来的罢!他勾了嘴角,转身离开。
行至中庭,他便与少绾碰了个正面。少绾有些讶异,
“石头,你这是去北斋看那些个姑娘比舞刚回来?”
东华睨了她一眼,语气凉凉,“学宫里的姑娘都去了,你不去?”
红衣少女嗤之以鼻,“有本事她们来同祖宗我比拳头!”
东华挑了挑眉,了然一笑便抬脚往西斋的方向去。
“你方才那笑是什么意思!”少绾皱了眉头,有些不服气地跟在他身后质问。
奉行拉住了她,耐心地同她解释,“祖宗,少阳君的意思是你不善舞,想来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刚刚还义愤填膺一副要找东华理论模样的少绾止了脚步回头瞪向自己的仆子,
“奉行,你是觉得祖宗我傻是不是!”
奉行缩了缩脖子,低头不说话了。
被自己人揭了短的少绾很是生气,于是愤愤道:“跳舞这种纯娘们才会去做的事情与祖宗我八杆子打不到一处,八字不合,命中相克……”
“此言差矣!”
北面飘来了个娇柔中又带点阳刚的女声。闻声望去,远处走来一白衣少女,额上渗着些薄汗,妆容倒还算端整。她身后跟着个学童,也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恨不得将鼻孔对着老天爷。自入学的第一日,少绾就看这个瑶光哪里都不顺眼。整日里跟在墨渊身后指手画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墨渊的相好。身后十个学童外加一个奉行都齐刷刷地望向北面,唯恐双方一言不合就开打。果真,少绾一上来便脱口而出了一句十分不恰当的话来。
“你这娘们倒也不算纯!”
瑶光一愣,方才败在了个昨日才刚入学的小丫头手里已是叫她用完了一天的好心情,此时不过才说了四个字,就莫名其妙地被骂了一句这么难听的话。是以,脾气便窜了上来。
“好歹我还算个不纯的娘们,少绾你呢?”
被怼了这么一句后,少绾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歧义太深。但她好歹也是魔族的始祖神,自盘古开天地,孕育她的那颗蛋就已经长在了章尾山上受万魔敬仰。父神见了她都是客客气气的。这瑶光不过一个神族的小上仙罢了,凭什么跟她杠!于是魔族的始祖女神脾气也上了来。
“祖宗我就想当个爷们,怎么着吧!”
“也就想想罢了!”
奉行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形容,“祖宗,我恳请你在亮拳头之前三思。”
少绾回头看了他一眼,安慰道:“有点出息,我这不还没亮拳头嘛!”
原本这场对决是可以避免的。可好死不死,瑶光又很没眼见地作死补了一句,
“姑娘家还是该有姑娘家的模样。看在同窗的情份上,我好心提点你一句。莫要到了一大把年纪还嫁不出去时才后悔当初没活得像个女人!”
奉行闭上了眼睛,颓然。今天这一架定是躲不过了!
“祖宗我才十六万岁,你也不过比我小两万岁而已。姻缘这个东西玄乎得很,你就不怕日后打脸!”
瑶光轻蔑一笑,显然她很是自信,“若是我输,日后便唤你一声姐姐!”
微微那么一想,少绾便打了个哆嗦,“别!我绝不与人同侍一夫!”
白衣上仙一愣,遂气得直发抖。于是,厥词放,战书下。二人也不耽搁时辰,即刻前往南斋武备场。不多时,两人决斗之事便在水沼泽传了开。
拨箜篌拨得百无聊赖的东华紫府少阳君闻之遂放下了乐器朝他最不常去的南斋掐了个仙遁诀。
画丹青画到一半的父神嫡子墨渊闻之顿了手上的动作。将画笔架好后,也掐了个仙遁诀直接去了武备场。
方才围在北斋看佳人摇曳身姿的少爷公子们现在全都堵在了南斋。
打架分两种,一种叫单挑,另外一种作群殴。打架的理由千奇百怪,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也有没事闲得慌打发时间的。可佳人决斗,大多都是同一个理由,不过是看上了同一个男人要争个所有权罢了。这路数倒与两个男人夺同一个姑娘时出奇得一致,只不过男人之间决斗的因由要多得多。瑶光对墨渊有意思众神皆知,可魔族的始祖神少绾是什么时候看上的父神嫡子?平日里两人交集甚少,自是连半点马脚都没显出来。更何况论交情,怎么也是少阳君的嫌疑更大些。如今闹了这么一出,实在叫水沼泽里的一众老小师生摸不着头脑。于是当事的二人莫名变成了四人,两个立在武备场上大眼瞪大眼,一个坐在场边悠闲地剥着核桃,剩下的一个面上看不出情绪来。众神更纳闷了,难不成两位小姐要抢的是少阳君?
此时,水沼泽两大派掌门人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并肩而坐,石桌上摆着果盘茶具,宛若是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你不劝劝?”东华悠悠开口。
墨渊润了口茶,“关我什么事。”
“你就不怕瑶光吃亏?”
蓝袍的年轻上神沉了沉,“她也该长点记性。”
东华嗯了一声,“那你来这处作甚?”
墨渊又默了默,“看热闹。”
紫衣尊神点了点头,抓了一把花生塞给他。
“少阳君不常来这武备斋,今日你来这处又是为何?”
东华继续剥着核桃,心不在焉,“跟你一样,看热闹。”
说话间,石桌边又降下了个神仙,来的正是一身水粉色纱衣的折颜。东华抬眼看了看他,颇有些嫌弃的意味,而墨渊则直接把果盘往他和东华面前挪了挪。
“你们两个,真是不够朋友!”折颜遂拿了块帕子将手上的草药汁水抹了抹。
东华皱了皱眉,索性幻了盆清水给他,“洗干净再坐下来看热闹。”
折颜卷了衣袖一边洗着手一边观察武备场上的情况。对阵双方的实力虽算不得悬殊,却也是强弱分明。折颜还未与少绾交过手,但当初入学时的场面他也是亲眼见过的。即便不至于输,但折颜也知自己断是打不赢她的。这瑶光就更别提了!说得直白一些,她这是自取其辱,自不量力。只希望今日那小凤凰能手下留情,别叫她输得太惨。洗完手在石凳上坐下,折颜伸手捞了几个坚果便剥了起来,遂意味深长地朝墨渊的方向望了望。
“听说这两位姑娘是为了个男人决斗?”
墨渊遂看向东华,“你也听说了?”
东华刚剥了颗完美无缺的核桃仁,往嘴里一送,待细嚼慢咽过后,他才抬眼看向折颜,“你听谁说的?”
折颜瘪了瘪嘴暗道,这二位不但装傻装得好,就连这双簧都唱得天衣无缝。没有成一对断袖,委实有些可惜!于是他甩了甩袖子,干脆不再多言专心看好戏。
此时,武备场上的两位姑娘已是祭出了各自的长剑。折颜皱了皱眉。这利刃不长眼,若是招呼在了脸上,委实可惜了瑶光那张漂亮的脸蛋。
奉行领着十个学童外加他家祖宗分给少阳君的那八个立在场边很是惆怅。人在屋檐下,她家祖宗就是不肯低一低头。他倒是不担心他家祖宗会输。但毕竟是在人家神族的地盘上混,如此不晓得收敛,若是传到庆姜大人的耳朵里,他又该偷着乐了吧!借刀杀人这档子事,庆姜大人最是拿手了。
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打破了安宁,剑气带起的气浪卷起了周边的落叶。瑶光上仙执长剑宣和一引,将落叶悉数掷向红衣的魔族始祖女神。少绾手中的玄青以叫人看不清的速度挥舞着,片刻后便将袭来的落叶碎成了渣。待到她将障目的落叶清理干净后,一道剑光便突然呈在了眼前。须臾之间,她向后翻身一跃。堪堪躲过的同时,衣襟处已是叫她给划破了个大口子。不过决斗罢了,这瑶光竟还当了真,妄图要取她的性命!天地间的第一只母凤凰怒了。你不仁在先,便休怪我无义!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刻钟内,瑶光便倒了血霉。待到少绾被折颜和奉行强行拉住之时,瑶光已是衣衫褴褛,漂亮的脸蛋果真挂上了浓墨重彩。墨渊将地上的瑶光扶了起来,脱了袍子裹在她身上。虽已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叫人看不出原有的样貌来,但少绾发誓她看到了那死丫头望了眼墨渊,又将目光重新定回她脸上,艰难地挑了挑肿得不像话的柳眉,露出了个万分得意且充满挑衅意味的冷笑。方才猛揍了对方一顿稍微解了点儿气的凤凰又炸了,挣了挣便又想上去揍她。
“够了!”
蓝袍的父神嫡子呵了一声,叫少绾一怔。
“祖宗,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奉行赶紧劝她。
“她先动的刀,祖宗我算是手下留情了,只动了拳头!”少绾指着瑶光的鼻子对奉行说,那模样好似在告状。
“我们都看到了,都看到了!祖宗,我恳请你在手下留情的基础上再高抬一下贵手。”
望着奉行那又焦急又委屈的模样,少绾突然觉得有点内疚。如果不是自己现在犟得很,估计她这仆子就该五体投地地给她跪下了。想着毕竟是在人家神族的地盘上,也不好当着一众神仙的面打死个神仙,于是她收了拳头。
“不打就不打!”她甩开了钳着她的两个人,对着墨渊怀里的瑶光信誓旦旦,“走着瞧!”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围观的众人皆觉着自己明白了那三个字的意思。只叹墨渊身在其中,没有看到瑶光那挑衅的眼神,自然也就没能领会到少绾那三个字的意思。于是,这场架以瑶光看似完败实则完胜收场。
本是来武备斋新生报道的粉衣少女也有幸看完了一整场好戏。待她收了玩心再逐一入到五大学府之时,已是快要到了午膳时辰。师傅师兄们都去用膳了,是以学舍内空荡荡的。她抬手摸了摸兵器架,又摸了摸摆放在上头的长剑,满脸的兴奋与期待。
“九丫头!走,我带你去吃饭!”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回了身,兴高采烈,“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