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

张家镇每家门前都有一条路,算命的说:路通主宅,主大凶。镇上没人信这一套,家家凑钱修路是为了方便走街串巷,方便有场地晒粮食,是张家镇的媳妇们聚会扯淡的好地方。

听说张家镇里穷人家的媳妇都是买的,张二毛他娘是他爹从一个山沟沟里买来的南蛮子。张家镇上其实只有一个蛮子媳妇,一个矮墩墩,圆圆脸,大大黑眼睛的,还挺好看的蛮子,就是二毛他娘。

二毛他爹是个酒鬼,长长瘦削的大马脸上,安着一个酒糟鼻子,豆粒大的眼睛经常和稀疏几根毛的眉头扯皱在一起,远远看上去活活像个难堪的坏了的小丑。整天穿着布满虱子,一个破洞连着一个补丁的蓝布马褂,在镇上的唯一只有酒和烟的小卖部晃荡,一天天的去买酒,没钱了就回家讨钱,必求二两小酒。任其家里老小饿得嗷嗷叫,他也没有放弃过他的二两酒。两个儿子,骨瘦如柴,幼小的脸上深深凹陷着黑黑圆圆的大眼睛,像一个个瘪了气的塑料娃娃,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邻里们都看不下去,却没人敢说,也只有葛二爷絮叨两句。

邻居葛二爷,一个老书生,听说经历过抗战,日军扫荡全村的时候,他从凄惨地从部队里逃了回来,在被全村唾弃的时候,这老头又用一口百年枯井救了村里人,葛二爷看不下去,开始总是说他:二毛他爹,少喝点酒吧,不行就只喝自家酒吧……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想想孩子吧,还有你好不容易娶的媳妇,总不能让人又跑了吧......二毛他爹听罢,整个脸扭成一根麻绳,骂骂咧咧地:管你娘球事!老子乐意,要婆娘干啥!就是生娃,干活养家!我能乐呵一天是一天,哎嗨哟,人生就是个屎球,我干啥让自己受罪哟....二毛说他爹就是个棒槌,每逢喝醉了,必然拿棍子抽他娘,抽他和他哥,似乎他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不高兴了就抽他们,高兴了就少抽一会。他爹第一个媳妇,结婚当天就因为他喝醉了,被打得肋骨骨折,满地找牙,一身淤青,第二天人家就跑了。从那以后,村里的媒婆远的近的,没有一个愿意给他说媒的,怕说了媳妇也被打死。

二毛他娘是个老实人,老实得要命,平日里不声不语,哪怕被打,也都不吭一声。她知道越出声,他爹就下手更狠。一根带刺的藤条,长长的,被抽得染透了鲜血,直到磨掉了刺,光滑锃亮。二毛娘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山沟沟里,二毛爹说,跨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一座又是一座山,才看见一片矮矮的土房子,圆圆的一个个房子,屋里黑乎乎油腻腻,看着像张家镇的土坟头,二毛爹说这地方甚至连土坟头都不如。可是,二毛他娘看到他却像看到了生的希望,终于她可以从这个穷到等饿死的山沟沟,那个永远吃不饱饭的土坟头都不如的家,逃离了。那个时候,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亮的了,可是她没想到,她掉入了一个更加黑暗的深渊,一个她想逃离却怎么也逃不走的人间地狱。

到了张家镇,开始的日子也算平静,那阵村里都是生的女儿,唯独他们家是儿子。二毛他哥哥,大毛,生下来像只瘦瘦的猫,风大一点吹过来像是一根摇晃的蒲苇,静静地不说话,好似不存在似的,见人只是呵呵笑。每天最爱做的就是帮他妈妈做饭,收拾家务,他说,俺娘太苦。而二毛,好像和哥哥不是亲兄弟,热闹得像火焰,像他爹,壮实,嬉闹,和镇上同龄的孩子打得火热,特别是葛二爷家的孙女红红。红红是个乖巧可爱的好姑娘,白裙子的领口永远干干净净,远远得就能闻到她身上栀子花的清香。

听葛二爷说,二毛他爹生下来就被他爷用筷子蘸酒喂,被酒香熏陶着。他们家祖祖辈辈的男人们,像牲口一样浸泡在这浓郁酒香的镇子上,高兴了就打自己家娘们,不高兴了更要抽自己家娘们,日子多难却一定要有酒喝。二毛他爷说:没有酒,活着不如死了。二毛他爷活着的时候,还好会做个卖酒的小买卖,走南闯北的卖着自己家的散酒,养活着一大家人。但是到了他爹这,不知怎么是变了世道了,还是怎的,开始吃软饭了,整天使唤自己家娘们去上街卖散酒,供自己吃喝。

二毛长到二十岁的时候,二毛爹还在持续消耗着他自己的人生,让他娘一个人辛辛苦苦挣钱养着这一家人,供他和哥哥上学。

那天,天很好,湛蓝的天空映着张家镇,太阳的光辉洒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氤氲着高粱米的醇香。二毛和红红躺在铺满了金灿灿稻谷的谷场上,仰望天空。二毛说:“红红,以后你和我结婚吧,我养你。”“可是你们家的男人都打女人,我害怕你们家。”红红看着二毛,晶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惧怕。“不,我和我爹不一样,我恨我爹这种人,没有用。他活着没有用,真希望他死掉,这样我们都不用受苦了。”看着二毛说起他爹,一脸的凝重严肃,红红却笑不出来。

二毛!二毛!遥远的声音顺着风声阵阵传来,二毛!二毛!声音嘶哑有力地穿透了二毛的耳膜,是葛二爷,“二毛,你娘喝了农药了!自杀了!你快回家!”二毛,猛得站起来,双腿发抖,通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攥着紧紧的拳头,疯了一样往家里跑,红红在后面皱着眉头紧紧跟着。还没到院子里,一股浓浓的农药味就呛得二毛说不出话来。院子里的脏土地上躺着一个人,穿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红衣裳,胳膊上露着一道道红印子,那衣服是娘过节才会穿的,二毛娘嘴角全是白色泡沫,眼睛闭着,像睡着了留着口水的孩子。二毛爹就坐在屋门口,静静地喝着酒,面无表情地说“死了!没气了。我看着她喝完一瓶整瓶农药的,她要死的,就依她吧!”二毛愤恨,可是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从小逗他喝酒的男人是人还是畜生,他想冲过去打死他,可是又不敢,就像平日里看着他娘被打一样,他依旧默默站在一边。红红慌忙去叫镇上的邻居们过来相救,大毛那天很不巧,一般不出门的他去替他娘卖酒去了,他不想她娘一边操心农忙收割,一边还必须得大热天地去卖酒。这忙碌时节,他娘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一天天的连口饭也吃不上,回到家却还要做饭给二毛爹。死的那天她收割完庄稼回家晚了些,到家就被二毛爹狠狠地抽了,一直抽到他精疲力尽,抽断棍子,抽到二毛娘心如死灰,她曾和邻里说,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真的早就死了,死了,也就解脱了。

村里的人慢慢聚集在二毛家,叽叽喳喳议论,“你一个一家之主,竟然逼死自家媳妇……”

“孩子们真可怜啊……”

“二毛娘真是想不开啊,跑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二毛家狭窄的土院子里喧嚣。“你哥回来了!”不知谁叫了一句。只见大毛扛着酒进门来,看着满院子里人

“咋么了?都在俺家!咋一股农药

的味道?”此刻鸦雀无声的人群一双 双眼睛都盯着大毛,盯得大毛汗毛直竖,透过人群,是二毛哭肿了的双眼,和躺着一动不动的娘。

“娘咋了?二毛?你哭啥!啊!娘咋了?!”大毛眼圈发红急切地问。

“娘....娘她喝农药了哥.....娘!我们没有娘了.....”二毛看见哥哥,憋屈着的眼泪一下决堤崩溃,满腔的悲伤顺着泪水宣泄出来。大毛听着二毛悲痛欲绝的哭声,双腿颤抖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他最爱的娘,定睛看了看二毛,看了看那个正在喝酒的爹,大毛觉得他爹皱巴巴的脸更像个小丑了了,转身面向众人:大家都散了吧,二毛去!去集上给娘买身最好看的寿衣!葛大爷,蛮烦您忙联系殡仪馆,三叔求您通知我娘家里的亲戚们,二婶烦您买白布扯孝衣....”张家镇上的人从来没有人见过大毛说过这么多话,稍微沾亲带故的邻里们帮忙收拾灵堂的收拾灵堂,叫人的叫人,没有人再议论一句。人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一屋子的死寂和他们双眼无神涣散的一家人。所有人以为大毛会狠狠揍他爹一顿,二毛也觉得他哥起码会把他爹打个半死,包括二毛爹自己都觉得难逃一顿暴打。可大毛什么也没做,一句话都没和他爹说,甚至看都没看一眼,眼睛看向他娘的时候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眼圈发红,面无表情地操办着葬礼的一切。

葬礼,二毛外婆家那边没有一个人来,说路费太贵,没有钱来,看到送信的人,老人家也只是哀嚎了两声,说了句,这就是她的命……也许,这真的就是命吧。葬礼那天,太阳下,下着滂沱大雨,阳光晕红了氤氲在空气里弥漫的雨滴,一串串折射着阳光的红雨滴,啪啪打在玻璃棺上,映红了二毛娘苍白的脸,远远看着依旧是活着的一个人。下葬起号的时候,大毛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雨滴啪啪打在棺材上,无声地哭泣随着送葬队伍的离去逐渐清晰,放大,直到嚎啕大哭,响彻整个田地。

随着茶余饭后的八卦议论日益重复,直到变得索然无味,张家镇的日子逐渐恢复到比以前更安静的日子,二毛家,再也没有了吵架、抽打、哭叫的声响,二毛爹依旧穿着他的蓝布马褂在张家镇酒巷子里烂醉如泥,有一天天黑醉了酒,跌在渠沟里摔伤了胯骨,于是便整日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二毛的日子除了想到娘时的难过,痛苦在与红红的爱恋中少许冲淡。只是再也没有人听见大毛说过一句话,包括整日和哥哥搭床铺子的二毛。镇上的人都只能看见,大毛每天每天去他娘坟地上去,静静地去,静静地回来。安静地给他爹做饭,伺候他擦洗,扶着他爹走路。就这样过了几个月,二毛爹又开始了他烂醉的废日子,大毛还是一句话不说,任别人怎么和他说话,问他,他都一声不吭。大毛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也许只有他自己和他爹知道,那天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恶狠狠的话:是你害死我娘!你去死吧!一句一句重复,随着铁锹重重地一下一下砍在醉昏过去的二毛爹身上,脸上,直到鲜血溅透了大毛全身,直到那个皱巴巴的小丑粉碎如泥。至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大毛,镇上的人说,大毛早就疯了,有人看见他上坟的时候又哭又笑的,有人说他去了边疆死在那里了,有人说他去监狱了又被放了出来……各种版本在镇上流传,二毛哪个都不信,开始他也寻找过他哥,后来放弃了,再也没回过那个全家人住过的院子,远远地建了一套房子,一个人守着,却没能守到他原以为可以长久的爱恋,甚至亲情。

二毛家的酒巷子,到最后,就剩二毛一个人了,村里有个算命先生说:路通主宅,主大凶是真的啊,怎么没人信呐,得改路啊……唉.......

二毛说:那就让我死了好了,一个人,你让我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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