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节要来了，学校要放假了。班里的女孩子们早就坐不着了，那些小骚动如风过长林、雨打江面，细微末节，岂能逃过我老人家这双锐利的眼睛。

周二上午是两节语文课，我走进校园，脑海中仍在想课该怎样上，不知觉已来到花园的甬道里。这所有六十年建校史的师范院校，堪称花园式校园，巨木参天、花团锦绣，一入校门便让你心旷神怡。可惜，这些年改成职专后，招的都是低分、顽劣的另类，一些不良少年把学校名声也带坏了。革命年代常讲，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这话精辟极了！看现在这群孩子，小脸都长得聪明明的，可就是不学习，可惜了！

我边走边叹，也忘了欣赏眼前的美景。忽然一阵浓郁的暗香扑鼻而来，用沁人心肺再合适不过。我猛抬头，呵，原来是园中的几株桂花不知何时已开的满树金黄，迎着早晨的阳光，正舒展着硕大的树冠，散发着诱人的芬芳。我被香气吸引，再走近点，欲一亲芳泽。

桂花，称为中国传统十大名花之一，分为金桂、丹桂、银桂、月桂等品种，清可绝尘，远能溢香，又能制成桂花酒和桂花茶，衙门、寺庙院中门前常分种竹子、桂花树，取谐音“主贵”之意。自古以来，多少文人才子，诗咏桂花，留下多少妙文佳句：如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卢照邻“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谭嗣同“桂花秋一苑，凉露夜三更”······正今与古会，品着桂花酒一样的诗句，脑海中又突然冒出“蟾宫折桂”一词，心中又有了一个奇怪念头，我要折一枝桂花，送给班里最守纪的学生，祝她明年高考考出好成绩。

我轻轻的折下一小枝，放进书袋里，快步走进教学楼。

                                                           二

去年秋期，我接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兼教语文。才开学，就有热心的同事告诉我，这个班难带，女孩们很叛逆，很顽劣，还特意提到坐门口的一位叫常月的女生，胆子极小，温馨提示让我别吓着她。我笑了，虽然我个大、面黑、脾气躁，但对孩子们还是有讲究的，不会有失尊严的。

果不其然，才开学不到两周，我就发现坐在门口第一位的这位同学的与众不同：首先没有同桌，在热热闹闹的教室里，显得很孤单、可怜巴巴；其次不爱说话，闷声不响，似乎没有她的存在；其三，她声音极小，蚊子似的，提问她，旁边同学得翻译老师才能听明白；其四，穿着朴素，永远一只独辫，额前有留海，一件红格子上衣。其五，她是西部山区移民过来的，是山妞子。总的看来她与其他女生最大的区别是内向、胆小，或许换个词：自卑。

我曾经不止一次侧面了解常月的情况，据同学们反映，她从不与其他人交流，不管是教室或是宿舍，从不说话。加上，她个人卫生习惯不好，衣服总不换，甚至还有味，所以别的女生都不愿和她坐同桌。唉，可怜的孩子！

开学后不久，学校让登记各班信息表。无非是学生本人姓名、身份证号、家长一些情况，草稿先交学生科，打印后再让家长、学生本人确认一下。是不是毫无科技含量？但这也会闹笑话。常月是第一排第一个，她签名以后传给右手同学，我站在旁边，本来就怕填错，待第二位同学要填写，我顺手拿起来一看，简直啼笑皆非。原来让家长、学生确认栏里，常月同学填了四个字“确认”、“确认”，我倒吸一口凉气，“常月啊，常月”，我瞪了她一眼，赶紧纠正她的错误，让她划掉后重签。从这件小事，我可真算服了。她哪是胆小，智商不够吧。

她平时声音小，我还老鼓励她，有意提问，锻炼她胆子。我常说：你们是学幼师专业的，将来也要当老师的，不敢说话咋行，到社会上怎么办？但常月这一点极难改变，似乎“王瘸子腿——就义（医）了“。

班里其他女生的情况相当严峻，我实在拿不出过多的精力来关爱这位近乎可怜的女生。因为这一群女孩们的作为可称之为”劣迹斑斑“：上课玩手机、照镜子、随意迟到旷课、不上操，甚至骂脏话；才开学还有与其他班女生纠纷，私了，让学校处分的；还有谈恋爱不瞒眼的。总之，十几岁的女孩们能有多大罪过，一身不正规呗！有老师总结她们”三观“不正，她们什么都不懂，可又自以为聪明。大人为她们前途忧心忡忡，她们却无所畏惧。我有时真服她们心态好，比我们这群老家伙能扛事儿。

搞政治讲软硬两手，当班主任大同小异。班干部化妆、玩手机、谈恋爱，集体腐败了，只有统统撤换，换上一批负责一点的，班里情况总算稳下来。

有比较才有鉴别。职专招来的学生多是成绩不佳，性情乖张的女孩子，象常月这样的确实出人意料。相对那些屡教不改，挑战纪律，挑战老师的女孩，常月何尝不是另类。她每天第一个进教室，从不迟到早退，按时完成作业，极听老师的话，也不与人有矛盾。如果单凭这些，她应是三好学生。

可惜她太内向了，我私下里与其他任课老师交流，都说常月是乖孩子，可接受能力不行，大家都很惋惜。我提醒老师们多关注她，别打击她，加重她自卑情绪。

十一月中旬，期中考试，成绩才改出来，我见到数学老师，是位年轻的女老师，姓唐。问班里整体情况。唐老师说：“咱这班考的还行，大部分都及格了，不过……”，唐老师欲言又止。我吃一惊：“咋了，唐老师”？“还是常月……”，唐老师告诉我，常月这次只得了二十多分，倒数第一。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数学这么差。“咋处理”？唐老师明显征求我意见。“唐老师，常月的情况你知道，你看能添及格吗？”“李老师，班里还有不及格的，不能添多了，有一位同学38分，也给她38分算了”。“我看行”。这是一年前我们两位主课老师的私谈，唉！这38分里有多少关爱，又有多少深情，我们不想让她做倒数第一呀！

开学不久，学生科让各班报贫困资助名单。指标和评三好差不多，15%比例，一算班里只能评5人。条件是学习好、守纪律、家庭困难、享受低保和残疾的同学。在班里一宣传，很快报了10几个同学，其中还不包括常月。怎样甄别呢？我得先了解一下情况。叫出来一问，都说：“老师，不防咱班有哪个同学特穷”。问了几个，我心中有数。小孩子们有小九九，不想让这一年二干元的资助轻易让别人得了去。但她们都异口同声地推荐了常月，也许在她们心中，常月是弱者，不遭人忌妒。

好吧，既然都对常月没意见，这个指标就定下了。其他四位呢，要么是低保户，要么申请写得一穷二白，楚楚可怜，也没啥可挑剔，就这五位了。一天晚上趁班会时，我公布了初选名单。念完后征求大家意见，没人说话，我就要走出教室。突然听见常月似乎在嘤嘤说些什么。我定住脚步，又返回讲台上：“常月同学，大声说”。“老师，俺家不穷，让给别的同学吧”。我支着耳朵，总算听清楚了。这倒让我意外，有和钱过不去的人吗，这闺女该不会脑子真不够用吧？“常月同学，你是移民过来的，学校有照顾，不要推辞了”。常月又深深埋下了头，这孩子！听同学讲，她每天在餐厅打扫卫生，勤工俭学，挺辛苦，所以衣服上老脏。现在有好事，又往外推，真让人费解。

想想这几天为争这资助指标，进出校门，领导与同事都见了打招呼，套近乎，“李老师，xx是我一个关系，有事照顾一下”；“李老师，我知道你为难，xx家里实在困难”，搞得那几天班主任都不敢见人了。班里一位同学是校领导打的招呼，我能顶回去？好不容易定着了，你常月说不要了，不是添乱吗？早几天还有同学因没定上资助指标，又哭又闹，家长打电话要不依我呢。唉，教育无小事，这班主任还真不好当。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我这位班主任兼任课老师的批评、督导、灌输之下，整体上是有点进步，不少同学明确了方向，知道学习了。我在黑板上写下了海明威的名言：真正的高贵不是优于别人，而是优于过去的自己。我要求她们改掉过去的毛病，力争做一个优秀的人。

常月的变化是明显的。春期期未考试，她从后几名一跃进入前十名，尤其我教的语文课，兴趣更大，作文也提高不少。虽然还是那么内向，但能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文娱演出，在庆”五一“文艺晚会中，常月等七人表演的民族舞《水姑娘》获了二等奖；另外，常月利用星期天报名学习琴法，在”五一“后学校又组织的钢琴比赛中又获得了二等奖。我找来胶水，特意把这两张集体荣誉奖和她个人的奖状贴在黑板旁边的墙壁上，让大家都看到。

                                                              三

带这个班一年多来，不敢说有什么成绩，但总体上稳下来，学校无论是领导或是同事都觉得她们还象个班级，我的苦心也没有白费。另外在与这群姑娘打交道中逐步建立了感情，她们也知道尊重老师。至少老师在场时表现有模有样，我瞪一眼，还知道收敛。够了，一个濒临散架的班级能有这样进步，我自己也要表扬一下自己了。抓教学的李校长曾说，管好一个基础好的班算不上本事，能把一个后进班管好，给你个县长也能胜任。哪里，哪里，我还做的不够，还需努力。

我正在陶醉，事情又徒转急下，让人哭笑不得。

就在中秋节前，一天第一节下课，我刚回到隔壁的教师休息室，隐约听到教室里有轰隆隆拉扯东西的声音，正要寻问，就看见教室门口的栏杆上靠着两位女生，掩着鼻子，一幅不堪的样子，“x×，感冒了，有啥不舒服”？“老师，教室有怪味”！其中一位女生指着教室。这时，常月从教室走出去，下楼了。我疑惑地走上讲台，看见班里同学眼光异样，议论纷纷。离常月近的几张桌子都挪离了距离，不象个教室。“咋回事啊”？又有同学咋呼有味，并用手势暗示怪味是从门口位置传过来的。噢，我明白了，她们是在说常月。坏了，这姑娘平时不注意卫生，恐怕要捅乱子。我趁常月不在教室，赶紧收拾乱局，警告同学们要团结，不要玩过分了让常月看出来，伤害她自尊。又举了二十多年前我上高中时，一位同学的例子。本来那位同学精神上有点问题，举止与众人不同，后来有城关几位同学好逗他，其实是岐视他，倒致他病情一天天严重，最后没法上学了。班主任通知家长来领人，家长还很吃惊，不想学生又犯病了，废了。可惜，他当年考县一中时还是全乡第一名哩。

我故事讲完，那些小女生们鸦雀无声，都说知道了，不会岐视她，我又动员她们把桌子挪归原位，这时，常月也回教室了。

随后我又把班干部和常月同宿舍的同学叫到一起，问她们日常卫生是咋安排的，常月同宿舍的一位女生说：常月太自尊，上一期曾经提醒过她，结果她发怒，摔东西，后来又独自跑到阳台上哭。看来同学们也拿她没办法，我只有亲自出马了。

翻开家长的通讯录，我先打给常月的父亲。我一介绍身份，明显感到对方很紧张，我告诉他，没什么大事，做班主任的正常家访，他才松弛下来。然后我们就常月的情况简单聊了一下，她父亲也说她平时胆子小。最后我着重提醒家长要关心学生生活，尤其建议常月母亲要管好女儿个人卫生，更严重伤感情的话头，我只有换个词提醒，做父亲的连连称是，我不知道他能做到几点。

                                                               四

上课了，我用冷肃的目光扫了一下全班三十多个女生，“同学们，作为班主任我要说几件事，就是最近的纪律问题·····”，小女孩们这一会儿挺安静，完全不是平时迟到、早退、玩手机、照镜子、吃零食的顽劣样子，我稍微心安。“八月桂花香，中秋节要来了·····”，哈哈，我还没发布放假消息，下面噪音一片，像锅烧开一样，看来放假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静一静，静一静”，我使劲敲着黑板擦。“今天我还要宣布一件事情·····”，我大力镇压之下，骚动终于平息，女孩们看来以为老师要宣布放假或发红包了。

“最近一段来，大部分同学纪律上表现不错，但仍有同学无组织、无纪律······”，我猛一下提高声调，小女生们吃了一惊。“大家看人家常月同学，天天第一个进教室，义务擦黑板次数最多，上一期学习也有很大进步，所以老师要表扬她，发给她奖品。常月上台领奖”！

坐在第一排的常月不知所措，露出像小兔子一样惊慌的神情，瞥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反而像犯大错一般。

我从袋子里宝贝似地掏出那支桂花来，再次鼓励常月上台来。

班里女生一看奖品，哄堂大笑起来。常月本来已经站起来，这时头更低了，脸也红了。望着那些女孩子近乎嘲笑的眼神，我一时有些尴尬，有几十秒脑断电，竟然不知如何应对。正在这时，猛见常月抬起头来，然后直起身，小心地避开板凳，向我走来。

我把这枝称为奖品的桂花轻轻地放入常月张开的双手中，常月庄重地接过去，“谢谢，老师”！她轻声说着，声音依然那样小，我惊愕间细察到这女孩眼中有光闪动，那或许是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