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子君本来不叫子君。至于叫什么,我也忘了,大概就是翠花、秋菊之类的名字。而子君这个名字,是我给她起的。
我为数不多的爱好,是给自己喜欢的人或物起名字。我必须起一个我喜欢的名字,这样的话,我就更喜欢了。
所以当我爱上子君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她,我要给她取一个名字。
为什么啊?
她如我所料一脸疑惑,于是我把我唯一的爱好告诉了她。
而且,你的名字那么难听。我补充道。
好吧。不过我想要一个花的名字,我喜欢花。
当然没问题,我也喜欢花。而且我已经想好了。
嗯?
子君,兰子君。
她听完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那时候她的头发已经开始留长了,耳旁的头发垂下来挡住脸。
她不喜欢吗?还是不知道这种花?
嗯,我喜欢这个名字。
那就好。
你说,你会给你所有喜欢的东西取名字?
对。比如我有一把······呃一件工艺品,师傅收藏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给它一个名字。传给我之后,我马上就给它取名为【青霜】。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可惜我不能把这个名字给你。
既然这样,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我认识子君已经七年,但子君说是十年。我说十年和七年有区别吗。当时间长过了一个限度,你会觉得没有必要再拿它来说事。
关键在于,不管过去多少年,我依然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爱她。
我是在我第二十三次去城里兜售木工活的时候看见她的——前二十二次没卖出去一件,可见真正的艺术品,起初都很难被普通百姓欣赏。但是那天我卖出去了两件,所以子君根本就是我的幸运女神。
东西卖出去,我终于脱离了一贫如洗的状态。有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吃饭。
我随便挑了一家饭馆,点了几样量足管饱的家常菜。饭馆对面是一家高级娱乐场所,名字记不清,大概就是怡红院、万花楼之类。
在这座城市里,楼里面的姑娘也受到尊敬,有些甚至是百姓眼中的明星。
楼下富商高官络绎不绝。我一边欣赏那些有钱人坐的马车下轮轴的精巧结构,一边坐等上菜。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子君的。不是在对面那些风情万种的美女中间,而是在这家不起眼的苍蝇馆子里。
她穿一件沾满油污的短褂,肩上搭一根抹布,头上扎了一根粗布做的头巾,所以看不出头发是长是短。脸上沾着一些不知道是生火时扑上的灶灰,还是刷锅时沾上的污渍。
毫无疑问,她是这家店里的小二。
但是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小二呢?
我毫不怀疑,如果她洗把脸换身衣服,在旁边的那家挂牌,那一整楼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她。
后来我向子君这样形容,她总说她并没有那么美。
她没有去做一个万众瞩目的明星——她绝对有那个能力。而是在路边小饭馆里做了一个小二。
我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被打了一拳。
别人觉得,你有能力成为明星,那么你就成为明星;你有能力成为剑客,你就成为剑客。
那些姑娘们,也许就因为自己在别人眼里漂亮,所以认为用自己的漂亮卖钱,也不错。
但她没有。
当放弃选择并没有损失的时候,依然坚持选择的人,总让我敬佩。
至于小二是不是她的理想,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看她擦桌子还蛮勤快的。
她那样的人,即便是最平凡的生活,肯定也要过得认真而得意。
我突然觉得自己和她简直是天生一对。她如果换上一件昂贵的衣服,倾国倾城不在话下;而我剑术学成之后,凭一己之力干翻整个朝廷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我们现在都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做小老百姓的营生,心满意足。
菜吃到一半,我有些坐不住了。不过在饭馆里面调戏小二,会不会导致她被开除?其实关键是师傅尚未教过我搭讪术,所以我有贼心却没贼胆。
我只好招呼老板,问清她的身世姓名。老板居然不知道她是女的,真是瞎了眼。
原来她是为还家里的债来这里打工。老板因为给她预支了工钱,所以和她签订合同必须做满十年。
现在还差多少年?
大概五年。
如果现在离开,违约金大概要多少?
老板奇怪地看着我,不理解一个木匠怎么会有给一个小二赎身的念头。他环视着他的店,大概想找一件昂贵的东西来做个比方。
你看,就我店里的所有家具,全部换成京城专卖店里最高档的那种,钱大概差不多了。
他大概从没想过,我的师傅曾经教过皇家艺术院的人怎么样做一把太师椅。
好,一言未定。
我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走出饭馆,想着我那些华而不实的桌子椅子终于有了销路,不过还需要赶工几日凑够数量。
我突然想起来,刚才她在擦桌子的时候,好像把旁边的桌子擦了好几遍。但我的桌子一遍都没擦?
十天之后,我借城外卖炭翁的牛车,把那些普通人买不起的艺术品拉到饭馆门口。我还请了卖炭翁的儿子帮我赶车,因为我的双手已经磨破缠满绷带,连拿筷子都困难。
师傅说,如果你练剑也能这么拼命,至少提前两年出师。
我直接找到子君,说要带她走。
她有点吃惊,不是吃惊我会来赎她,也不是吃惊我来得这样快。而是吃惊我的手,鲜血渗进布条里,看着触目惊心。
你要带我走你直说啊,何必这样。
才见第二面,她居然就心疼了。
早知道你会心疼,我愿意伤口再严重十倍。我在心里暗暗想。
我不会让你用那些家具赎我走的。
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自己有钱,赎身足够了。
她可真爱玩。
我用这些家具抵押,才足以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用钱来衡量的心意,你觉得算心意吗?
她接着说,
我用自己的钱,这样你就知道,我不是因为穷才留在这里,更不是因为穷才跟你走。所以如果我要离开你,你没有理由阻止我。
我怎么可能让她离开我,不过我还是说,
你说怎样都好。
我看你拉来的那些家具,远远超过老板应得的。不如我们现在去把它们卖掉。
没人买,我试过。
不可能。
子君果然是我的幸运女神。不过一日,我做的东西销售一空。
从那天起,我做的木器开始畅销,我开始跟随师父学习剑术。
和子君在一起的第二天,我告诉她我根本不是一个木匠。
我早就知道了。
我暗暗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我都未曾摸过剑。
把家具做成那样,要么是艺术家,要么是疯子。
我必须跟你说实话,我创造艺术的工具不是锯子和斧头,而是杀人的剑。
你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剑客?
没错。
她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淡淡地笑了。
连我都知道,当今的剑客多如牛毛。不过作为一个自称艺术家的剑客,你倒是挺特别的。
你······不反感?
为什么要反感?
我怕你会嫉妒我练剑花了太多时间。
为什么要嫉妒,嫉妒难道不是不自信的表现吗?
这么说也有道理。
你有正经职业,有业余爱好也很正常。哪个孩子没有个兴趣爱好。
我不是孩子。
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你就是个孩子。
这不公平。
我还没说完呢——当我需要你的时候,我希望你是一个父亲。
【四】
我把我们的小木屋扩建成了现在的样子,然后和子君在房子的东边种了一片漆树林。
子君问我,为什么要种漆树。
漆树可以产漆。木器刷漆就像女人化妆,不仅可以掩盖瑕疵,甚至能改变年龄。
你是在暗示我需要掩盖一下吗?
我一时语塞,女人的想象力从来不讲道理。明明是她提出的这个问题。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她又笑了,那种笑表示她并没有生气。
如果我需要掩饰,那么也许我并不爱你。
我不懂。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会立刻告诉我你不是一个木匠吗?
我好像懂了。
我和子君花了三天时间种完那片漆树。那些小树长势很好,像我们自己的孩子。
在那个时候,我并未料到这里以后会成为无数剑客的葬身之地。
一开始来挑战我的人并不多。我让我的对手毫发无伤地离开,他却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对手。
从那以后,不少人倒在那片树林中。我的漆树长得越来越好,每年可以割下几桶鲜亮的生漆。
子君对我的这一做法很不满意,因为这后来给她带来了烦恼。
你本应该杀了他,至少警告他不要声张。
我的剑不再轻易杀人。况且,那些对手根本不值一提。
天下那么多剑客,总有人会打败你啊。
我笑。子君以为剑的艺术和木工的艺术一样,中看不中用。
但她看见我无意的笑,两条细长的眉毛拧了起来。
天天练剑、比剑,你不烦吗?
你也说过,你并不反感。
如果有人爱你,却要你把时间都花费在其他事情上,你信吗?
······
如果有人爱你,却要你离得远远的,你信吗?
······
如果要你在【青霜】和【子君】之间选择,你会选谁?
我看着我手中的剑,剑鞘由我亲手打造,繁复的花纹光泽不再,剑柄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而子君站在我的面前,即使蹙起双眉也那么好看。
我当然选我的剑。
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
我没有告诉她我的理由,
爱你的人可以理解你,你的理想却不能。
我记不清什么时候第一个人来挑战我。不过那时我已经不再轻易杀人。
人们都听说一个年轻的剑客与不同的人比试,折断了无数把名剑。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
他是在我摆摊卖木工活的时候发现我的。那时候我正用小刀给一把折扇的扇骨雕刻花纹,他凭此看出我剑术不凡。
他的剑也很快,但在我的面前依然不堪一击。
你并未使出全力,对吗?
如果我全力挥剑,那么折断的就不仅是你的剑,还有你的脊梁骨。
在我所了解的江湖中,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他环视我的那片尚未长成的漆树林,一脸疑惑。
不过你居然甘心做一个木匠,这实在让人费解。
没有做过木匠的剑客,当然不能理解。
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剑客,也应该有自己的理想。
我当然有。
是什么?
我苦笑。
你连我为什么做木匠都不能理解,还能理解我的理想?剑客习惯把他们不能理解的理想看得一文不值,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都在追求最强,因为这样的理想简单粗暴。
你是胜利者,当然可以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不过即使你的剑再快,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比你更快。
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我没有告诉他,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