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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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葛优和吕丽萍在《编辑部的故事》里整天耍贫斗嘴,这剧当时热的啊,记得葛优拍广告都是用的这个“梗”——冬宝,干嘛呢,又想戈玲了?

这部剧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编辑即使是耍贫斗嘴也得有文采、够刁钻,得耍出冬宝和戈玲的水平!

今年三月,我因调换工作,成了单位内部刊物的一名编辑。在这个新媒体咄咄逼人、传统媒体频频惊呼“路在何方”的年代,我们的内部刊物却能不受影响,安于一隅舞文弄墨,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走进编辑部的我,自觉像武陵人走近了桃花源,只觉得“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那光是什么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我已经感受到来自她的强烈吸引,我暗自期待遇见“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遇见我的编辑部故事。

可是几个月后,我才发现和冬宝的编辑部一比,我们编辑部静得仿佛时间停止了。每天我和同事们都各守一台电脑,埋头组稿、改稿、写稿、排版,别说耍贫嘴,我们经常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所以尽管科室有两大帅哥,我却至今也没看清他俩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而我期待的编辑部故事呢?好像也遇到了几个,有的故事我看得明白,有的我似懂非懂,有的我真的看不懂,说给列位看官,或许你能懂。

等报纸的老人

今年清明节的时候,我们收到通讯员L姐的一份稿件,稿件讲述了一个发生在62年前的故事。

广东人小周,18岁当兵。因当时帝国主义对我国实行封锁,禁运橡胶等重要国防战略物资,接上级命令,小周所在师整编转业去学开拖拉机,到华南垦殖局开荒。完成500万亩橡胶树种植任务后,小周和战友们服从分配,开着七八十台链滚车、轮胎车,于1954年来到距家乡千里之外的我们单位。

当时我们单位正是垦荒生产初期,“正规机务兵”小周们的到来让我们单位建设如虎添翼。

工作的三年间,小周农忙时在田间地头,农闲时就保养机车,一刻不停。

1958年9月,正是早中稻收获季节。这天,小周连续工作了两天两夜,可是听到队长说第二天要去单位总部开会,他仍是自告奋勇要替队长去,他说:“你已经几天没阖眼,我年轻扛得住。”

这天小周从下午忙到夜里,快天亮的时候,他才拉着第三趟谷子送去总部,顺便开会。可是半路上,小周驾驶的车翻了,他被方向盘抵住胸口卡在车内,当场殉职。

小周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6岁,他再也没回到生他养他的广东老家,而是静静地长眠在我们单位的一道堤闸边,继续守望着他开垦出的万亩良田。

我看得不知不觉湿了眼眶。L姐没写小周有没有恋爱、结婚,也没交待为什么小周的家人没来接回他的遗体。不过想想也知道,那个年代,通讯不便、交通不便,家人即使知道了恐怕也只能让小周留在这里吧。

第二天,一位瘦削的老人走进我们编辑部,他踌蹰了一会,讷讷地问起我们有没有收到L姐的一篇稿件。仔细一问,正是写小周的那篇稿件。

原来,老人是小周的昔日同事,L姐的故事正是来自于他的回忆和讲述。

老人问:“这篇稿件什么时候能印出来?我想拿几份。”

我们答,得星期一,快得话就上午出来,慢得话就下午。您下午来吧,免得白跑一趟。

老人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一点不含糊,小周太拼命了,太累了才会出事的。他比我还小两岁,又聪明好学、不怕吃苦,如果活着的话,一定能为国家做更大贡献。”

总编和我们几个小编都站起来,看着老人,认真地表示小周确实很不容易,难得您还一直记着他。

老人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告辞而去。

星期一刚上班,老人就推开了我们办公室的门,看到我们他说:“我住得很近,不怕白跑,我来等一下报纸。”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人这么急着想看到刊载了小周故事的报纸,是因为印成了铅字的故事更有份量,老人希望有更多人知道小周?可是我们的小报只内部发行,印数也不多,而且在这个信息扑天盖地的年代,有多少人还在关注我们的报纸呢。

老人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等待着,总编不时和他拉下家常。

好在没过一会儿,收发室同事打来电话,告诉我们报纸送来了。老人立即起身,说下去拿报纸。

总编不放心,让我跟着下去。

在收发室里,老人抖索着手打开报纸,他仔细地看着那个他讲述出来的故事,看了好久。

我问老人想要几份,他说5、6份吧。我抽出10份报纸交给老人。

他接过来,小心地叠好后离去。

这10份报纸老人要拿来做什么呢,是身边还有曾经的同事,可以一起回忆起昔日的青春岁月;或许只是想留在身边,用那一行行铅字来对抗逐年衰退的记忆,害怕自己有一天再也想不起这位离开的同事;还是想要留给家人和孩子看,告诉他们,年轻的时候我们曾经这样一腔热血、不怕牺牲……

小周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是84岁了吧。

手写稿件的罪犯

我们虽然是小小的内部刊物编辑部,但也早就实现了无纸办公。通讯员稿件都通过几个内部通讯软件发来,罪犯稿件由民警统一收集后发来。

可是自从我来到编辑部后,一连几个星期都收到一名罪犯寄来的手写稿件,是一手颇漂亮的草书,有时候是诗歌,有时候是散文。

散文还能看一下,毕竟散文没有一定之规,只要不是别的文体就可以说是散文。

诗歌呢,就完全只是一些短句子。

我打电话给这个罪犯的单位民警,问他为什么这名罪犯要另外再寄稿件来,是民警没收集他的稿件吗?

民警告诉我,知道他外寄稿件的事。单位有专人负责收集每个罪犯的稿件,也跟他说过了,可是他仍然手抄了又自己买信封买邮票地寄出去。这是他的正当权利,民警不能阻止他。

我好像确实一直没用过这个罪犯的稿件。除了新闻稿,我们每周收到的罪犯散文、诗歌稿件特别多,当然是择优采用。如果打开一篇稿子,感觉不对,我会立马关闭、删除,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这个罪犯在想什么呢?他没有发表过稿件,就觉得是民警没有把他的稿件发过来。不知道他曾经经历了什么,为何对人有这样深重的不信任,这或许就是他来到监狱的一部分原因吧。

他能写得一手好字,应该是受过一定的教育,可是文字质量并不高,又表明他并没在这方面用过功。可是在监狱服刑期间,数理化再好也难以派上用场,除非你牛得能发表专著。而在我们小报上发表稿件是可以加分的,这恐怕就是他一直努力写稿寄稿的原因吧。

每次看到他又寄来的稿件我就纠结一阵子:不用吧,真心为他难过;用吧,除非我给他重新写一篇,这样对那些稿件质量确实好的罪犯也不公平。

纠结归纠结,至今为止,我仍然没有用过他的稿件。

寻找稿酬的老人

那一天,编辑部里大伙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人留守。

一位个子矮小的老人在我们门外徘徊。

我出去问老人有什么事?

老人说:“编辑部是这儿吗?”

我说是。

老人就走了进来。

我给他倒了水,请他坐下。自从我来到编辑部后,总编大人一直告诉我,要尊重每一个来到我们编辑部的人。是啊,这年代,肯来编辑部的人,我们当然得尊重。

老人穿着N多年前我们单位发的制服,牙齿也缺了很多。他似乎有点不知如何开口,小眼睛深深地陷入皱纹里,眯眯地笑着,两手在膝盖上摩挲,嗫嚅了一会也没说出来意。

我只好静静等他理好思路。

老人终于说话了。他告诉我,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名年轻的管教干部时,曾经写过一篇有关罪犯教育改造的文章。

几年前,有一位老朋友告诉他,这篇文章曾经被别人挂名发表在我们上级单位某个刊物上,那位老同事说亲眼看到,并问他是否收到过稿费。

老人请我帮着查一下,他的文章发在哪里了,现在能不能拿回稿费。

说实话,我当时真没觉得老人精神有问题或是别的,因为老人眼神善良无辜,一直挂着怪不好意思的微笑,他自己知道是在给人添麻烦。

我问老人,是发在哪个刊物上了。

答,不知道。

那么记不记得您的文章题目是什么。

答,不知道。

那您可以再去问一下您的朋友,请他说得清楚一些。

答,朋友已经过世几年了。

那您还记得大概是哪一年的事吗,我也好去查一查那几年单位都有什么刊物。

答,真的不记得了。

老人盯着我,目光企求,他说:“我知道很不好办,这几年我去过北京问,北京答复让我还是回来问;我也去过省里问,省里也说不好找。我就想到你们这来问问,小同志,请你帮我查一查,你是编辑部的,你去问省里的编辑要好问一些。”

他思路清晰有条理,显然没有任何精神或智力问题。

可是,老人给我的线索我相信就是福尔摩斯出山也没法破案吧。

老人临走时一直说,你一定要帮我问一问,我就想知道文章发哪了,稿费能不能要回来。

可是,我去哪问,问谁,怎么问,我一定会被当成有毛病的啊。

我当然没问。

过了一段时间,老人又来了,他犹豫着进来,我一看到他就主动说:“真的没法问啊,您让我问谁呢,还是请您多想起一些线索了我帮您问吧。”

老人仍然是眯着眼微笑着,离开了。

想上稿件的中年男

最后一个故事简直是悬疑和惊悚故事。

那天,总编接到楼下值班室同事打来电话,说有一个通讯员来找我们交稿,总编告诉同事请他上来。

不一会儿,一位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来到我们编辑部。我赶紧给他倒水,请他坐下。

他说不喝水,先把稿件交了。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似乎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白纸,交给总编,他说“看下你们报纸能不能用,我的稿件写得很好,你可以给你们局长看下。”

一听这话,我才发现这人有点不对劲。五月的天,我们都穿着单衣,他却穿着厚厚的外套,头发零乱,浑身散发出一股不好闻的味道。

总编开始看他的稿子,他则坐下来喝水。

我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说了一个地方。原来,他所在的单位在几年前就因跨市搬迁,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下属单位,也就是说我们没法用他的稿件。

我告诉他,您的单位已经不是我们管辖范围,您可以把稿件投到您单位的编辑部去。

他回答,我知道,但是我的文章写得好得很,很多人(他说了很多大领导名字)都夸我文章好,我是看得起你们才来找你们……

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还是我们总编大人镇定,告诉他:“你的稿件我们收下了,等我们看了才能决定是不是用。”

他听了站起来说:“那好,我先走了。”

我赶紧去关上办公室门。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他显然是一位有精神障碍的人。

我是第一次见到连精神障碍都发作得这样文雅、书卷气的人,他没有吵闹也没有不讲道理,而是写了一篇稿件跑来我们编辑部,要求发表。如果他不说那些过于自夸的话,我会相信,他只是一位狂热的写作爱好者。

过了几天,他又来了,仍然穿着那身衣服,他问我们发了他的稿件没有。

总编答复,你写的文章不适合在我们报纸上发。

他激动起来,又说了很多领导的名字,说他的文章多么多么好。可是总编一直非常镇定(话说我非常佩服总编大人啊),只告诉他确实不适合我们报纸,请他考虑去别处发。

他没辙了,说那就把他的文章转给我们局长看。

总编说,你的单位现在已经不归我们这边管辖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你的单位领导反映。

他越来越激动,声音开始高起来,一连声地说话,我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我们的两大帅哥守在他旁边,随时准备应对他的下一步动作。总编让我拨打了综治办电话,综治办同事真是好,说让我们把他带过去。

帅哥小编告诉他,现在带他去能解决问题的地方,他没拒绝,很顺从地跟着去了。

可是显然综治办解决不了他的问题,他更相信我们编辑部的力量,没过几天他又来了。楼下值班室的同事打电话告诉我们,我赶紧关上办公室门,然后又给综治办打电话。

很快就听到他在外敲门,我们屏息不动,真担心他会发起火来,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

可是显然他的病情并没有我想像的严重。得不到回音后,他就离开了,后来再没到我们办公室来过。

有一次,我在下班路上看到他,还穿着那身衣服,不知道口袋里是否还有写好的稿件。

只是当我发现他精神有问题后,就没看过他写的文章。我问总编大人,他究竟写了什么。总编说,字迹太潦草,根本就看不清写的什么。

所以,我至今想不透他为什么那么偏执地来找我们发稿,如果他的文字看得清楚的话,真的有他说得那么好么?或许他确实有一个文学梦呢,或许他只是太寂莫,觉得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懂他,他只相信我们这些“有文化”的编辑呢。

这真是个不解之迷啊。

这几个月来,我被那光所牵引,整天沉迷于码字中,老公都开始有意见了,提醒我码字可以,但至少要把正常生活过好。

什么是正常呢,不痴迷沉醉,不冥思苦想,像一日三餐那样规律地面对?

可是,对于不同的人一定有不一样的正常吧。我看到第一位老人历经62年仍然深陷于怀恋里,看到第二个罪犯至今仍坚持写稿寄稿,看到第三位老人为了一份不知所以的稿费奔波多年,看到第四位男子坚信自己写出了世上最好的文章……

在他们的世界里,一定也有束光,让他们恋恋不忘,让他们孜孜以求,让他们苦苦追寻,让他们沉迷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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