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沐/文
他撩起长衫,寻声过去,在草丛中抱起一个襁褓,婴儿粉琢的手臂在他眼前划动,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他,他给她取名叫三斤,她和襁褓一起重三斤。
那一年,他二十岁,戴副眼镜,在村里小学教书。
他的父母和亲戚都在战火中丧生,他外出求学得以幸免。
他给她喂米汤,继而喂稀饭,三斤在米汤和稀饭的滋润下一天天饱满起来。
白天,他请隔壁的孤老王婆婆照看,晚上,他接回三斤,自己带着,三斤呼吸着泥土清新的空气,在阳光下快乐茁壮地成长。
三斤七岁了,他牵着蹦蹦跳跳的她走进学校,三斤直接升入二年级,他脸上扬起满足的笑。
他没有娶妻,他和三斤相依为命,他让三斤叫他叔叔。
三斤十岁那年,瘦得皮包骨头,他也瘦得像根竹杆,学校里,学生和老师都很饿,他带着孩子们跑十几里路去河里捕虾,可是河里的虾也几乎绝迹了。
三斤发烧了,小脸儿通红,浑身发烫,他紧张地背着她跑几十里山路上公社卫生院,公社卫生院的病床是一块木板搭在两壁泥砖上,稻草上面铺着一块白夏布。他在三斤病床前坐了一晚,看着三斤通红的小脸渐渐回复正常色,他终于松驰下来,扛不住的竟是睡了过去。
清晨的阳光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射入病房,三斤的小手拉扯着他的衣袖,他抬起乱蓬蓬的头,胡子拉楂地对上了三斤清澈的眼。“叔,”细声若蚊,他裂开嘴笑了,三斤也笑了,三斤趴在他的背上,他们踏着温暖的阳光回了家。
他跪在台上,头戴着高高的尖帽子,低着头,他的眼镜已经缺了一条腿,缺了的那边用细麻线绑着。他的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也许脖子耷拉得太久了有些麻,他偷偷地抬了抬头,天是浑浊的,他脑袋里空空的,如同头顶的天。
台下的人群里,三斤红肿着双眼瞧着他,一边偷偷抹眼泪。
“三斤,别哭,”他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抚着她的一头秀发,“闺女,叔连累你了。”三斤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下来,拚命地摇头,她二十岁了,没有朋友,别人不敢走近她呢,那一年,他四十岁。
他像一株黄土高坡的老枣树,虽然全身布满黑疙瘩,但仍是弯曲地挺立在风沙中,她如平原麦垄边的一株青白杨,兀自地抬首昂然向天,在四季的轮回中,他们顽强地抵抗着命运。
这天,她风一般地旋进门,火红的棉袄映出她脸上火一般的红云,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进门就到井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猛喝。“叔”,她抹了下嘴,把手中的纸递给他。他正坐在院中修犁耙,他已经没教书了,他现在挽着裤脚、抽着旱烟、面色黝黑、扶犁驾辕,时光把他打磨成了一位肩背魁梧的地地道道的农民汉子。
他接过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过了好久,他抬起头来,三斤捕捉到了他脸上的那一抹忧伤。
“叔啊,”三斤眼圈红了,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将头搁在他膝盖上,她感觉到他的膝盖在发抖,她抬头望去,她看到了他湿润的眼角。“终究是来了,来了好啊!”他喃喃的说。
他又戴上了眼镜,执起了教鞭。
三斤上了大学,那一年,他四十八岁。
温暖的包间里,饭菜都已摆上桌,客人都已到齐,他们在等着。
他来了,满头银发,戴着眼镜,面色红润。三斤在后面跟着,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十岁孩子的妈妈了,肤色健康、身段丰满,她满面笑容的招呼着客人。
“叔,坐,”她帮他拉开椅子。
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退休的日子,六十岁了,今天以后,他将告别讲坛。三斤说,叔,办一个生日宴吧,他的学生也说,老师,您从来没做过生日,就让我们也尽尽孝心吧。他点头同意了,他们都来了。
他的学生们从不同的地方赶来,风尘仆仆。不容易啊,他在心里微叹。
午后的阳光很暖,斜斜地透过窗户照进阳台,躺椅上的老人安详地闭着眼,一本打开的书搁在他的胸前,左手边的矮几上,收音机正在放着本市新闻,一个绿色的洒水壶翘着嘴呆在他的脚边,四周那么的平和安静。
三斤从卧室出来,看了看阳台上的老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她也已经退休了。
她伸手取过老人胸前的书本,忽然,她顿住了,老人带笑的面容紧紧的攫住了她的心,半晌,她跪下来,趴在老人膝头,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叔的手再也不会抬起来抚摸她的头了。
这一年,他八十七岁。
水·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