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之后,有人问我:“芳华”讲得是一个什么故事?
我想了一下,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出。芳华不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或许导演取片名芳华,有其主观意识的映射——缅怀一代人的青春,甚至影片上映后,新闻报道很多中老年人携伴去看,追忆他们的芳华年代。
但是艺术作品就是这么神奇,在创作者的主观表达之外,作品本身以及受众的解读赐予了这部影片二重甚至说多重生命力。存在太多超脱青春、超越追忆、超出复古的地方,包括人性的多样,包括自我救赎,爱与被爱...等等等等。如果看之前你没有被片名所代表的意义占据思想,没有带着预设的框架去看这部电影,你会发现更多影片本身在述说的点。
何小萍——自我救赎
是啊,是因为很少被肯定,所以一直想极力证明。到头来却发现,其实人呐,只要自己认可自己,就够了。
正如杨先生所说:“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何小萍被刘峰接进文工团的时候,欢呼雀跃像一只脱笼的鸟。她对当兵充满着神圣的向往,一直以为离开家就没有人会瞧不起她,没有人会欺负她了。但其实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以光鲜亮丽的形象出现的,与周围的女同志都格格不入。这就决定了,她想要被这个集体接纳认同的初衷,将会实现得十分艰难,当然从影片后面来看,最终是走向了失败。
小萍在文工团的遭遇,既溯源于她的成长历程,这一点影片给出了解释但太过刻意和浅薄,没有相似经历或者心境的人,或许很难真正体会并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悄悄用室友的军装拍照,而不承认。光用她急于给父亲寄照片来解释是远远不够的。这还源于她在成长过程中形成的性格和做事方式,她一定是那种从不敢明目张胆表达自己正当需求的人,从小就不是那种会哭的孩子,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她不会哭,想吃糖只能自己战战兢兢地悄悄拿。其实,片中导演并没有用到“偷”这个字眼来对她的行为盖棺定论,包括在强烈谴责她的战友的台词中,也没有。这或许是导演对她动的一个恻隐之心。
她的遭遇也为她后来的得病埋下了伏笔。刘峰被遣后,她憋着一口气,打心眼里抵抗文工团这个集体,因此她不惜装高反拒绝演出。她为什么不说出来,不表达自己的抗拒,却隐忍着以消极的甚至是自我毁灭的方式反抗?试想如果是舍长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她会怎么样做?
这就是不同的成长环境和成长方式带给他们的印记,塑造的他们的性格。何小萍的这种性格,注定了她只能做集体中的边缘人物。
在高原上的那场演出,政委的无情成为了压死何小萍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政委当着全体人的面大力表扬小萍,台下人齐欢呼“向何小萍同志学习!”那一刻,她当真了!她以为自己的抗拒终于胜利,以为一直渴望得到的认可和肯定终于触手可及。可惜一切都只是幻象。如果政委没有开除何小萍,而是真的原谅了她,那么她的命运会是怎样?
政委宣布将她调走之后,她也没有反抗,她的脸上只有一瞬的惊愕,很快变成一个了然的苦笑。这个集体,果然不该对它抱有希望。那一刻,她的内心应该是得到了解放的。但她的精神其实已经濒临崩溃。因为她初入伍时的愿望彻底幻灭了。
正如医生诊断所说,她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太渴望被人看到了,太渴望有存在感了。在看过战场上的生死之后,在终于被封为英雄的时刻,反而一时难以接受,绷着的弦终于断了。跟范进中举有什么两样。
何小萍的真正蜕变是她在月光下草坪上的独舞,这个场景象征着她终于能够在自己的世界,旁若无人得起舞;她终于不用再极力争取别人眼中的合群。她认可了自己,释放了自己,同时也救赎了自己。
刘峰——神性的存在
如果说影片中所有的人物,只能抽出一个来做英雄,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刘峰。
刘峰这个角色最大的冲突性在于欲望在他身上的撕裂,有冲出欲望的失控,也有欲望熄灭后的回归。
一次次的回归,显现出创作者执意要把他塑造为故事中唯一一个类神而存在的初衷,之所以说类神,是因为他不完全是神,因为他有欲望,会犯错;之所以非要说他在某一方面有神性,是因为在一次次被欲望短暂掌控之后,他的神性都得到了回归。
一次是“抱林”,一次是战场上叙事者对他求死做英雄的解读。有人说他是有私欲的,他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别人,是因为他私心留在林身边;有人说他当活雷锋,是因为虚荣心使然。但这些,其实在刘峰的神性塑造中,都相继得到了毁灭和颠覆。前者的颠覆在于对林的幻灭;后者在于离开文工团之前对以前所获各种奖项的态度以及战后重返文工团。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神性就是在这样的考验中一次次又重新建构起来的,如果说抱林被发配、活雷锋形象的坍塌,都是他神性角色的破灭,那么最终,他在长椅上说的所有话,都坚定地重构了他的神性,也是他这个角色发光的顶峰。
何小萍问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说:好不好那要看跟谁比了,跟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比,好很多了。
而我们在前面他被交通局扣车罚款的情节,也看到了英雄末路的悲凉,那种在胸腔中即将冲出的愤慨,与成为阔太的舍长和成为作家的穗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在他自己心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他没有抱怨命运不公,而这也正是他超脱于常人的地方。
他理解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伤害过他的人,哪怕是林。就连旁观者何小萍都于心不忍,说林落井下石,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但是刘峰没有。他没有怨林。
腰伤到了,他没有怨;胳膊没了,他没有怨;甚至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他都没有怨。
创作者自始至终,就是想把刘峰塑造成一个超脱于其他角色之外的存在。从人生的层面来说,他的视角凌驾于故事中任意一个其他的角色之上。因为他不是普通人。以前,他是活雷锋;是何小萍成长蜕变的援助。以后,他也没有对生活有任何怨恨或不满。自始至终,他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没有攫取任何东西。
当然还有一个视角凌驾于任意其他角色之上,那就是作为叙述者的萧穗子。这个是从叙事角度上来说,与刘峰的不同。
萧穗子——人生过客求而不得
影片中最讨喜的一个人,大概就是萧穗子了。作为一个叙事者,她在面临各种事情上面的选择,都算是中规中矩,让人无爱无恨。这个角色最深刻的就是她的感情,她对陈灿求而不得的暗恋,贯穿了青春。说是暗恋,其实不然,陈灿包括舍长,应该都心知肚明。但她最终也没能把自己的心意说给心上的那个人听。
她的喜欢,在高干子弟的傲慢面前,像她手中的情书一样,碎成一片一片,飘零在夜风中。
于其他所有人的生命来说,包括陈灿,她只是过客。
爱与被爱
刘峰对林丁丁的爱,穗子对陈灿的爱,都是青春的符号,很难说是真正的爱。
穗子到底爱的是陈灿本人,还是吹着号子的那个人,我想,应该是更倾向于后者。陈灿被车撞掉了牙齿,医生说除非镶真金底座安个牙齿,否则以后怕是吹不了号子了。穗子就把自己舍不得戴的真金项链给他补牙。文工团要解散了,穗子送出项链后,对陈灿说“不要转行,不要离开文工团”,也标志着她在对自己的青春和青春里的朦胧情感做最后的挽留。影片的最后,穗子与舍长重逢,问的也是“陈灿还吹号子吗?”由此可见,号子在穗子青春的爱情里,是很重要的符号,甚至是最重要的情感象征,甚至超过了陈灿本人。
刘峰对林丁丁的一厢情愿和难以抑制的动情,像极了言情剧一贯的情节,少年时的爱,飞蛾扑火,炙热但往往无疾而终。很难说那是因为爱,还是因为自己年轻,情感必须得有所寄托。对于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来说,生命中是一定要有这样的一个人如流星般绚烂划过的,但结局必定幻灭。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小说里。
而其中唯一真正代表爱情的,只有何小萍对刘峰的爱。穿越时空,穿越枪林弹雨,穿越生死。有个情节,何小萍抱着刘峰要丢掉的各种荣誉走出宿舍楼,旁白说:或许只有何小萍能懂得刘峰的善良,一个不被善待的人最能发现其他人真正的善良。其实,不光是懂得,刘峰这样一个角色的设定,恐怕也只有何小萍敢和能真正得爱他吧。
但是刘峰不爱她。从更高一点的视角来看,刘峰其实不爱任何一个人。他不能爱谁。因为他是神。
求仁得仁的爱情,太少见了,它不能抢了这部影片中想要追忆的青春年华的风头。
影片确实塑造了几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物,刘峰必须算一个,萧穗子也是。另外两个最典型的就是分队长和政委。穗子的情义体现在文工团解散后,一个人坚持住在那里;刘峰则在战后回到了文工团,尽管这个地方驱逐过他,但他义无反顾。真的热爱一个地方,才能做到这样吧。分队长和政委无疑是把文工团当做自己生命的全部,分队长抱着政委,无力的质问:为什么要解散文工团啊。语气里尽是无奈和悲凉。与此相对比的,是各怀心思的士兵们。有一心转业的,有一心出国的,有一心嫁给门当户对的战友的,不一而足。各人流的泪半分真,半分假,半分苦,半分笑。
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不可强留。
时间是不会等任何人的,
任凭你哭喊,狂啸,歇斯底里,
都不会为任何人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