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越发的热了。
好不容易将屋顶的饮片一筐筐收回来,陆小相公撑在临窗的桌子上,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码头上粮船来来往往,还有船家捕鱼采藕,家里的女儿也采莲蓬。她有时手头松快,会偷空儿跑下去讨一个来吃。白生生的莲子剥出来,取了中间的绿芯儿,吃着有股淡丝丝的水香。
那日下午太阳好,照得陆小相公也昏昏欲睡起来。
远望着山上的高塔,绿漆的檐角褪了色,露出斑驳的灰白。鳞次栉比的兽首仰望着天边的流云,边际里溢满流金。江上回荡着零丁的晚钟声。天地一片寂静。
楚少爷进到店里来时,陆小相公已经快睡过去了。
蓝布灰鞋的少年学生就着临街的柜台徘徊了几次,才犹豫着上前,敲了敲小伙计面前的桌子,“哎。”
陆小相公猛地从神色恍惚中挣扎出来,手胡乱往嘴边抹了把,生怕漏出口水来。
“哎哟,竟是你!可吓得我……”
“妈让我放学路过,捎罐糖莲子回去。”
陆小相公脑袋依稀还有些恍惚,“今年店里没做很多,不过应当还有。不如你同我去找找?”
她扯起下摆往后院走,楚少爷跟上去。哪想到前面人没看路,腿被长凳子一绊,一下就扑到地上去了。
女孩眉头皱紧了,一双眼睛里隐隐浮出些水雾,清透动人的。她那张总是显得有点苍白的脸上,终于隐隐泛起些红润。楚少爷赶紧跑上去。
“可摔着哪儿了?”
地上摊着个白布包,松松地裹着两个包子。是从她怀里摔出来的。楚少爷不禁失笑。
“今儿怕是命犯太岁了,”陆小相公揉揉膝盖,不着痕迹地瞟了楚少爷一眼,“不打紧,别把我包子弄脏就行。”
楚少爷双手把布包捧起来,鼻间皱了皱:“这是什么包子,挺香的。”
“哎,你这可就问对人了,”陆小相公骄傲地扬了扬小下巴,露出一排细细的白牙,“这是隔壁包子铺的素包子,专门只在夏天卖。里面放的可不是寻常的菜,是新摘下来晾干的马齿苋。这种包子蘸香油吃,特别香!”
她爬起来,从楚少爷手上把布包拿回来,三两下塞到衣兜里:“这是我留着当晚饭的,你可不许抢。”
说罢,她继续领着楚少爷往后堂走。楚少爷也没多说,亦步亦趋跟着。路小相公走几步又回头,很不甘心似的:“你别盯着我背,烧得慌。你看我我也不会给你的。”
陆清霜很小就知道,她大概一辈子,都成不了一个恬静柔和的女孩儿。与其学村头二丫那样弱柳扶风般的模样,她倒宁愿做一株在田野上自由生长的梧桐树,临风而立,天与旷野都在眼前。
楚少爷点点头,眼神往下落在小伙计身前地上:“好,不看。”
他悄无声息地弯起嘴角。
陆小相公咬咬牙:“我可没欺负你!”
楚少爷摇摇头,头低的更低了:“没欺负。”
他平日里瞳孔亮晶晶的,平白招人得紧。垂下眼帘时,那还才发觉少年的睫毛像把小扇子,更招人。
陆小相公顿了顿,狠狠跺跺脚。
“你这人,真讨厌!”他喊着,将怀里的布包塞过去,“给你总行了吧!”
楚少爷愣愣地端着手里的布包,望着跑进屋子里小小的人影。不一会儿,小伙计拿着包好白布的青花罐,嘟囔着一并塞给他:“你别和管事的说,他会骂我的。”
“包子和莲子多少钱,我给你,”楚少爷拉开书包,安安稳稳把东西放好,“这样你便不会挨骂了。”
仿佛又到了楚家院子里,梅花开着,把人的脸都染红了。陆小相公嗫嚅着说:“不要你的钱。”
楚少爷微微张开嘴:“可是你……”
“也不是白送给你的,”她鬼使神差扯了个谎,“你家有没有《牡丹亭》或者《醒世姻缘》的抄本,我一直想看来着…我是有求于你才送你东西的。”
虽说是谎,她说的也不全是假话。这几日,她满脑子都是那些零散的唱词。从前书塾里的先生说,唱戏不过是玩艺儿,当不得真,陆清霜不信这个。戏文开篇里总唱“富贵英雄美丈夫”云云,好像很有点大刀阔斧,人生得意的意思。结果临到了,还不是要唱“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人生不也常是这般?
有些事不到头,说不清是缘还是债。
“有倒是有,只是都放在妈那儿,”楚少爷微微皱起眉,有些为难的模样,“今儿天晚了,我明日给你可好?”
“不着急,只要你记着就成。”
小伙计把小少爷送到店门边,望着那个蓝布褂子渐渐飘远了。小少爷走两步,又回过头,朝这边扬扬手。
“对了,下回请你吃包子。”
“不如请我吃春卷,芥菜馅儿的那种。我包子都吃腻了!”小伙计笑起来,在天青色的日光下。不知怎么已然黄昏了,小镇上家家开始冒了烟,天青色的烟飘到空中,罩在天空下,像飘了层薄薄的纱,映着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
“想得倒美。”
楚少爷嘴角微微翘起来,慢慢走过了街角。头顶的树上有花落下来,白的、浅黄的,落在蓝布褂子上,落在地上。
小伙计定定地看着那花瓣一朵朵飘下来,像小傻子似的。人都走了,她还聚精会神地看,一看看半天。
将近傍晚,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运河上的航船也少了,只能听到深深浅浅的水流声。有蒌蒿生于水边,与晚风为伴,陆小相公分明闻到清浅的水香。
明日,他还会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