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莲挎着篮子拿着筲箕去水井边洗米,这米是提前几天用子木灰(木柴燃烧后的灰烬)腌好的,闻起来有一种浓浓的碱味。快过年了,村里的女人们都在忙着做过年菜,这种米就是用来做米豆腐的。
“红萝卜儿甜又甜,
看到看到要过年,
岁娃儿要吃肉,
老子没得钱!”
井边王家的两个小子骑在牛背上一边拍手一边唱着。
夕阳西沉,似一堆篝火映红了天际。“得快点洗完这些米,天黑后还有很多活要做”翠莲拢了拢头发。
“妈妈,今年就不做过年菜了吧,街上卖的那么多,又不贵,何必年年辛苦地做。”女儿的话又萦绕在耳边。
“不做过年菜,我真不知道年该怎么过了”翠莲想。“年轻人,不懂得我心里的感受。”翠莲把混着灰的米放进筲箕里用井水一遍遍地冲洗着,灰被滤走,剩下被腌制成了浅黄色的米。
夕阳的光洒在米上,米微微闪着油亮的光,晶莹温润,这感觉多么熟悉,翠莲不禁出了神。
那一年翠莲陪着母亲在这口老井边洗米,全家忍饥挨饿省下一点大米,就是为了用来做这道过年菜。那时候家里成分不好,翠莲父母亲都是地主,在村里受人打压排挤,一家人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就怕一不小心就招来一顿批斗。母亲对翠莲说:“家里就是再穷再难,我也要让你们过年过得有点年味”,母亲说完叹了一口气,那天的晚霞一如此刻,也是红透了半边天,母亲的眼睛里有着看不见的遥远……
刚洗完米,就听到村头喇叭里传来村长洪亮的声音“通知:明天早上所有的地主、富农带上锄头到村头集合,去疏通公社后面的排水沟……”喇叭里的声音在村里回荡着,回音晃悠悠的。
“明天又有事情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淘洗的动作。那晚翠莲辅助母亲做米豆腐做到半夜。
第二天傍晚,母亲是被父亲搀扶着回来的。翠莲知道,他们肯定又被批斗了!母亲的被人踢倒在地上,地上有块凸起的石头刚好顶在了小腿的骨头上。
年后三个月,母亲去了。据说是那块石头顶出的淤血不散,粘紧在小腿的骨头上,最终夺走了母亲的命。谁知道呢,那个年代也找不到科学的解释。
暮色开始四合,女儿来催促了,“妈洗好了没?回去了吧!”“妈,洗的好干净,你什么时候学会做米豆腐的呢?”
什么时候?也许一直都会,从记事起,每年都在全程陪着母亲做,方法早就烂熟于心,渗透到骨子里去了。翠莲第一次亲手做米豆腐是在母亲去世后的那年腊月。
那一天正是学校即将宣布放寒假的时候,那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上学路上的小河里冻了厚厚的一层冰,常年滴水的崖上挂着一串串晶莹锋利的冰柱子。翠莲穿着露出脚趾头的破布鞋走在上学的路上,冷得直打哆嗦。村长的儿子王强带着一群孩子从翠莲身边快速跑过,一边跑一边齐声吆喝着:“地主龟儿……”他们叫着、笑着。“我不是”翠莲说。“你不是吗?你爸是地主,你妈是地主婆。”王强说完又引得一阵哄笑。翠莲只想跑快点,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远离这种要命的声音,这声音时刻刺扎着她的灵魂,她加速度跑起来,跑过王强身边时,王强伸出脚,翠莲被绊倒在地上,头上鲜血直流,王强他们却一哄而散,像一群抢食后的乌鸦。
翠莲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正从地里回来,寒风吹刮着他的疲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翠莲觉得爸爸消瘦得能被这风吹倒,“爸,我不想上学了”翠莲说。父亲沉默了很久,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好”字。
那一天翠莲辍学了,那一天翠莲代替母亲做米豆腐,这一做就是几十年,同样的制作方法,每年做出来的味道却都不一样……
现在翠莲有女儿了,可是女儿却不会做米豆腐。
“妈,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今天要教你做米豆腐。”
快过年了,年后又是新的一年,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