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窗帘隐约透着光,阿幸推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进来。
他坐在桌前望着窗外,现在正是初冬。光秃秃的树干迎着萧索的风,能够四季常绿的也只有雪松。
他试着想将这景色写下来,可几番尝试过后以失败告终。似乎美好的景色总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
钢笔头渗下的墨水在白纸上晕开了一大块墨渍。过了许久才写下一个“水”字,肚子饿的咕咕叫,于是丢下笔下楼吃早餐去了。
正当他一手拿着小说,只漏出半截书名《图书馆里的……》。另只手捏着刚烤熟的面包准备享用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早就敲门,说不定是来买东西的人。
“你起的真晚。”二月靠在门外的墙边。
“现在才八点啊。”阿幸咬了口手里的面包,看了看表。他手中还拿着本小说,头发杂乱。
“为什么要读书?”
“不清楚,或许是好奇这世上除了我之外的人是如何活的吧。”
“别人怎么活的关我什么事,还是活好自己吧。”
“也是呢。”
“对了,我不是之前答应要带你去看神秘的萤火吗?”
“我差点忘记了。”阿幸摸了摸头发。
两人穿过小巷沿着五彩石铺成的路前往河边。秋天绵绵密密的细雨打在脸上。
“我真讨厌这样的雨,不痛不痒。就像冰冷的人言,总是在不经意间戳向你,虽没有大的伤害却总惹人烦忧。”阿幸抱怨道。
“能不畏人言么?”
“应该不行。”
“那不就得了还困扰什么。”二月满不在意。
“真羡慕你。”
原本结实的泥土被细雨淋过后,变得松软泥泞。两人在泥土上留下浅浅的脚印,鞋子也沾上泥巴。可是去小河边总免不了经过这条小路,从小便是如此。或许还另有他径,但也没人愿意探究了。
走到田野里,田里的成熟土豆还没有被人收进屋里。两人坐下房檐下休息。
阿幸盯着沾满泥泞的深棕色皮鞋抱怨道。“真麻烦,走路也不方便了。”
“跟我来。”二月走到屋旁的菜地里。
地上平放着一块像车轮一样的石头。二月正用石块的边缘刮掉鞋底的泥。
“你也来试试。”他挥了挥手。
阿幸走了过去,用干净的一侧刮着鞋底。“这是什么?”
“碾,磨面用的。现在有了电,没人愿意再费力去磨啦。”二月已经把鞋底磨得干净。
“这么说好像有印象,小时候看见别人围着一块石头转圈还以为是什么游戏呢。”
雨已经停了,告别了小路,路面变得平整。正午的阳光拨开乌云照在地面的水洼上显得波光粼粼。
“泥土的气味真香啊。”阿幸深吸了一口气。
“雨后泥土的气息可不能吸太多。”
“为什么?”
“听老人说的,好像会变老。”
“他们忍着不吸也变老了。”
“是啊。”
两个身影踏碎波光粼粼的水影,拼命的吮吸泥土的芬芳。享受着无刻不在凋零的青春。
来到小河边,大家一直称这里为小河。也许是文化程度不够,这河曾今有过的名字都被人抛弃了。梦想发财的人管这儿叫黄金河,幻想长寿的人管这儿叫不老河……好在河水宽容没有把这些贪婪的人淹死在河里。渐渐地没有人再为这条河取名,大家管他叫小河。
河上有一座桥,是群不会游泳的人造的。他们也想看看对岸的风光却囿于不会游泳,于是这些人组织起来成立了不会游泳联盟。历时一个月造成一座小桥。因为材质是石头大家管它叫石头桥。
阿幸小的时候总会来这里坐在石头桥上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困扰他最久的便是人为什么而活?
要知道被人撞见思考问题是尴尬的,尤其是小孩。会被人指责道:“小孩就该生龙活虎,蹦蹦跳跳的。”有一次,阿幸正坐在石头桥的栏杆上思考。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了说笑的声音,听声音好像是邻居厨师。他赶忙跳下栏杆,从水里抄了块石头装模作样的打起水漂。一边嘴里还嘟囔道:“唉,差一点就能达到对岸哩。”
那位邻居看见后很热情的走到他跟前。“打水漂要选这样的石头。”他拿着精心挑选的一块薄薄的石片。
阿幸装作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
“而且打的时候要平行于水面扔出去。”他轻松就将石片送到了对岸,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好厉害。”阿幸投出崇拜的目光。
这样做既不会被大人责备没有活力,另一方面还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真是一举两得。在邻居走后石头桥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他接着坐在桥上思考问题,有时一坐就到黄昏了。
“喂,快到了,你在发什么呆。”二月挥了挥手。
矮矮的棣棠灌木丛已经枯黄,石头静静地伫立着,仿佛河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
“你说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阿幸折断了一截枯草发出清脆的声响夹杂着流水声。
“什么叫存在的意义。”
“就是为什么而活着。”
“不了解。”二月好像对这类问题不感兴趣。
“我想过,我们活着的意义不是对自己而言的,而是对不同人而言意义也不同。”
“怎么讲?”
“那天我坐在石头长凳上思考。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好像无数人都思考过这个问题,尼采说人生是无意义的。但是即使这样人类还是得继续生存下去,而他选择的就是在这样的生命里,孤独的陶醉于这样的悲剧中。”
“酒神精神。”
“嗯对,可是胡适认为'人生有何意义'本就是一个作茧自缚的问题。若浪费做这种白日梦上无异于虚度人生。若是发奋振作起来,去创造生命的意义,做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生命无穷,意义无穷。”
“这样是挺乐观的想法了。那你思考的结果呢?”
“我认为若世上除你以外皆是虚无,生命还有意义吗?当然没有。所以人生的意义一定是由他物赋予的。就好像'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我坐着的长椅如果失去了人坐下休息,那它就失去了意义。”
“好像是这样。”
“可是一个雨天我路过长椅,我的想法有了改变。”
“什么?”
“我看见一只小猫正和它的孩子依偎在长椅下躲雨。我想此刻长椅一定在笑话我,即便没有人休息它依然有着存在的意义。所以对不同人而言我们的人生也有不同的意义。在父亲面前是儿子,在爱人面前是丈夫,宠物面前是主人。也就是这些不同的意义交汇在一起才有了完整的人生意义。”
“听起来像是数学里求出各段积分后累加在一起。”
“谁说不是呢。”阿幸捡起一块石头打水漂,石头轻松就到达对岸了。
“看来你还和厨师学到了一些。”二月笑嘻嘻地说。
“本来就会。”
“你看,我那天可就是坐在这块石头上喝酒看见了萤火。”二月指了指那块椭圆形的大石头。
“这里看起来没什么特别。”阿幸环顾四周,一幅秋颓的景象。
“诶,真是奇怪。那天我明明坐在这里看见的。”二月一本正经。
“是不是少了什么?”
“少了酒。”
“你的意思是一喝酒就能看见了?”
“是啊。”
“那还说你没喝醉。”阿幸望着石头。
“喝酒也不一定会醉,酒只是和神秘世界联通的媒介。就像两种化学物质本来不会反应,但向其中加入一些东西一切都不一样了。”
“像催化剂吗?真有趣,第一次听人把酒比作这个。”
“没错。”二月从背包里拿出酒递给阿幸。
不幸的是随着一瓶瓶酒被喝光,那神奇的萤火也再没有出现。
阿幸望着河对岸的树林有些出神,小的时候经常会去那里抓蝴蝶。抓蝴蝶前要准备的工具很简单,一件外套和一个透明的塑料盒。为什么要透明呢?只因为看起来漂亮吧。
抓蝴蝶不能停在一个地方等待,要不停在树林里转悠。这样才能抓到各色的蝴蝶,许多人刚走近树林抓到普通的白蝶就返回了。而越往树林深处蝴蝶的颜色更是艳丽奇异。
阿幸并不是一个探知欲很强的人,他和一般人一样平庸。他走到树林深处完全是因为执着,一直追着一只白蝶跑了很久。等注意到眼前时才发现已经到了深林里。正如“林深时现鹿”所说的,一只如蓝色妖姬一般美艳的蓝翅蝴蝶正停在草地上。
他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慢慢靠近蓝蝴蝶,趁着它欣赏自己华丽的外衣时迅速用外套把它罩住,等上几分钟再一点点的把外套揭开。把外套下晕头转向的蝴蝶装进透明盒子中。他继续在附近转悠。到了黄昏,盒子里已经装满了五颜六色的蝴蝶。这是童年最得意的事之一。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河边烤火?”二月灌了一口啤酒。
“是我生的火。”
“对,除了我俩还有厨师家的田野和教师家的津津。”
“也好久不见他俩了。”阿幸若有所思。
“前几年离开了镇子,好像是去城里打拼。”
“镇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那时候我们几个去河里摸鱼,晚上在火堆里烤鱼。夜深了就睡在河边的小木屋里。”二月回忆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愿意下河摸鱼了。”阿幸用手托着脸。
“长大了以后吧。”
“长大在一瞬间吗?比如你在某刻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和女人睡觉的时候。”二月又干掉一瓶酒。
“幼稚。”
“说来也奇怪,田野虽然生在厨师家。他做菜的水平却差的惊人。你记得他烤的鱼吗?”二月砸了咂舌。
“当然,我还问他是不是把一罐盐都撒在那一条鱼身上。害得我跑去用河水漱了几次口。”
“那还好,他给我的那条是烤焦的。从那之后再也没让他烤过鱼。说到这儿不得不提津津。”二月哈哈大笑。
“我记得,那次借了帐篷。我们三个下河去摸鱼,留津津一人在岸上搭帐篷。”
“我在水里卖力的抓鱼,偶尔抬起头看见他正在忙碌的搭着帐篷。等到黄昏吃完了田野烤的鱼,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不过想着等会儿就能睡在暖和的帐篷里,心情不由得变的愉悦。不过我失算了,到了半夜吹起了东风。风没有特别大,没吹多久帐篷就坍塌了。”
“我那时候正在外面起夜,等我回来竟然找不见帐篷,还以为你们被东风吹走了!”阿幸打趣道。
天上的白云行的很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过头顶,不知向何处而去。小河边的柳枝在风中飘零,发出凄凄的声音。黄昏已至,太阳斜照下来将石头桥的影子也拉斜。
“你见过小河里的鲤鱼从石头桥上游过吗?”二月望着摇摆的柳枝。
“向女巫献出自己的嗓音所以可以上岸吗?”
“不是海的女儿。”二月无语。
“那奇怪,鱼怎么会从石头桥上游过。”
“你看就像那样。”二月指着不远处的那条小鲤鱼。
鲤鱼正在河里游的欢快。阿幸紧盯着小鲤鱼生怕错过了精彩的一幕。
“没见它到桥上去啊?”
“快了。”
只见小鲤鱼靠近石头桥,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旁转悠,并没有跃水而出。随后它沿着桥身被夕阳拉斜的影子游到了对岸。
“这也算啊。”
“又没说石头桥的影子不是石头桥。”
天有不测风云,刚刚还和两人嬉戏的天气突然变得阴沉。秋天就是这样,雨落的没有规律。
“这雨不知道要下多久,不如今晚就住在河边的木屋里吧。”二月提议。
小河边的木屋很老,在他们小时候就存在。最初是给打渔的人休息,后来镇上的人越来越少这里也没人住了。那次帐篷坍塌后由于半夜黑灯瞎火也没办法重新再搭起帐篷。他们就睡进河边的木屋里。
二月故意最后一个进门,等门“吱”的一声关上后。趁着阿幸没注意,把手背在后面“砰砰砰”敲了三下门。
“是谁?”走在最后的二月装出颤抖的声音。
“这屋子是不是有幽灵?”津津战战兢兢地问。
“好像是,我听老人们讲这个木屋以前死过人。”二月一本正经地说。
阿幸很了解二月,心想这家伙多半又在编故事吓人了。
二月清了清嗓子,“听说啊,从前有个渔夫靠打渔为生,可是那时小河里的鱼很少所以经常打不到鱼。渔夫就住在这个小屋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那他打不到鱼平时吃什么啊?还有家里的人呢?”田野率先发问。
“家里就他一个人,打不到鱼可以吃野菜和树皮,还可以煮石头汤,香的很呢。”二月胡诌道。
“那之后呢?”津津好像不在意那些细节。
“那渔夫天天出去打渔都无功而返,就算偶尔打到一两只也是小的可怜的鱼苗。”
“运气真差啊。”
“直到第37天终于有了不同。渔夫坐在船上打盹,此刻已是黄昏了。这么多天过去还是颗粒无收的他身心俱疲,孤独和失落感无时无刻不在席卷着他的内心。正当他灰心丧气准备收网回去时。小船有些下沉有东西上钩了,而且还是个大家伙。原本疲惫的渔夫又打起精神来,慢慢收放鱼线跟大鱼周旋。因为鱼的力气很大所以拉线时必须谨慎的顺着它来,这点颇像太极里的以柔克刚、借力打力。只有这样才不会挣断鱼线。”
津津和田野听的带劲,或许他们早忘记这是一个恐怖故事。
“三天过去了那条鱼的力气还是没有变弱,渔夫在船上的干粮也快要吃光了。”
“那之后怎么样了。”
“一直到了第五天,期间渔夫只有困极了才打盹儿一会儿,手里还紧紧攥着鱼线。渴了就喝河里的水,无聊了就和星星对话。这天鱼终于不再大力挣扎。渔夫用力向上拉鱼线,费了一番力气,那黑影渐渐浮出水面。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二月故意停顿拉长语调。
“快说嘛。”
“这条鱼足有小船那么大,渔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它有一双绿森森的眼睛和妖怪一般的獠牙。牙齿上还沾着一些小鱼尸体的残骸,看样子河里的鱼就是全被它给吃光了,怪鱼浮上去后一个甩尾顶翻了小船,拖着鱼线落荒而逃,只剩下在河里发呆的渔夫。”
“故事完了吗?”
“还没呢,因为大怪鱼的逃跑小河重新恢复了生机。渐渐的鱼儿又多了起来,渔夫也恢复了正常打渔的生活,每天都能打到足够多的鱼,不用再为生计苦恼。”
“虽然没抓住那条怪鱼,不过也不用再吃树皮啦。”
“过了几个月,人们发现了渔夫吊死在木屋的房梁上,就是这儿。”二月讲完之后就翻到一边睡去了。
津津抬头看了看房梁,吓的睡觉时一直把头裹在被子里。
“你小时候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么?”阿幸想起往事。
“什么故事?”
“就是关于上吊的渔夫的。”
“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
“你说他为什么上吊?
“不清楚,我讲这个就是为了吓吓他们。”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吧。”阿幸望着房梁。
窗外秋风发出凄厉的呼号,从屋里能听见窗外的飘动柳枝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阿幸想起早晨无聊写在桌上的“水”字,它现在定是同他一样,处在没有灯的房间里。他有些心软了,那时应该在它旁边加上一个“月”字,淡淡月光洒于水面,不过月光清冷不宜作伴。还是加上一个“鱼”字吧,鱼游于水中,悠然灵动。这样想想也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也许它只是静静躺在那里,没准早都睡着了呢?
“你白天问我的问题我倒有了答案。”二月望着窗户上的小缝隙。
“什么问题?”
“关于人是不是在一瞬间长大的?”
“嗯?”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