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接园后,孩子们照旧在幼儿园附近的小花园玩。
突然就听到一个小孩陡然提高的尖叫声:“就是不给她!”顺着声音望去,两米外,是森森生气地瞪着旁边小她一头的莉莉,手里紧紧攥着一堆粉笔头。
森森已经大班了,两年来,不仅从未和任何小朋友发生过冲突,而且特别温柔体贴,一遇到小朋友不开心,她就会上前主动关心;和中班的莉莉尤其要好,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腻在一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原来,淘气的莉莉弄破了森森的一张纸,森森说了她,于是莉莉就不跟森森玩了,俩人闹起了小别扭。看森森拿着粉笔在地上画画,莉莉忍不住也想画,直接就要拿走森森车筐里的粉笔。这下森森不干了!
看到从来都很“大方”的女儿竟然拒绝了好朋友,正在和莉莉妈妈聊天的森森妈妈上前劝道:“她是你的好朋友,怎么能这样对人家呢?!”
“我不给她!她刚才不跟我玩!”森森的火气更大了。
……
无论妈妈怎么劝,森森都不答应。旁边的莉莉已经开始伏在妈妈的肩头闹情绪。
看到两个孩子越来越僵,而莉莉妈妈也一声不吭,森森妈妈便厉声斥道:“给她!必须给!”……
在妈妈的软硬兼施下,森森终于不情不愿地走到莉莉面前,递给她一截粉笔头,莉莉嬉笑颜开,开始一起画画……
正当我以为一切已风平浪静时,突然间,又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瞬间撕破了小花园的平静,紧接着,就是带着刺耳叫声的大哭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坏莉莉!我不喜欢你……”——森森爆发了!
这回,导火索是森森妈妈。原来,就在孩子们专心画画时,森森妈妈来了一句:“莉莉比你画得好!”——妈妈竟然还向着“欺负”她的莉莉!这句话已经让森森愤怒至极,没想到旁边的莉莉还冲她得意地笑。妈妈的“偏心”和莉莉“幸灾乐祸”彻底激怒了森森,让这个一向“温柔懂事”的小姑娘心中的小火山瞬间爆发。
看到女儿发飙,一向很稳的森森妈妈也急了:“哭什么哭!再哭就回家!”而莉莉则夸张地捂着耳朵,被妈妈带到远处的石凳坐下,依然冲着大哭的森森扮鬼脸。
几位带孩子的奶奶闻声过去,劝森森:“没什么好哭的,她小,别跟她一般见识!”“就是,她淘气,不懂事!”
德远的同班同学小辉走过去,拿出自己心爱的玩具,试图让森森开心一些;德远刚接下小辉爷爷送给他的一盒酸奶,又想要第二盒——看到“不懂事”的德远竟然“得寸进尺”,愚鲁的我赶忙阻住他:“怎么还要呢?”——“妈妈,森森在哭,我想送她一盒……”
小辉爷爷去送酸奶,森森还没出声,就被妈妈拦下:“谢谢爷爷,我们不吃。”待老人走后,又很平静地对闺女说:“不能问人要吃的,这样不好,要学会拒绝!”以往,森森几乎从不吃别人送的东西,这么小的年龄,竟然每次都是主动拒绝。
而森森此刻已经处在情绪洪水的顶峰,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只是靠在妈妈怀里,时不时尖叫一声,一直在哭——即使妈妈一直在否定她,但妈妈是唯一的港湾,她就那样一直靠着妈妈哭泣,眼里是无尽的悲伤……
2
两米之外的我,看到大家陆陆续续去劝慰,看见森森眼中浓浓的悲伤,双脚像生了根一般无法挪动,只是静静地坐着,心痛又无奈。每个人都是我们的镜子。镜子的存在不是为了让我们调整它、砸破它,而是通过它看见我们自己真实的样子。
多么熟悉的场景!类似的剧情似乎每天都在轮番上演,从一个孩子到另一个孩子,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而我当然也不例外!
我也曾这样,因为心中对成人关系破裂的恐惧,以及对面子丢失的担忧,而放弃维护孩子的权利;
我也曾无数次偷偷扔掉儿子宝贝般捡回的广告纸、石头子儿,和他乱七八糟的涂鸦;
我也曾无数次劝他将一个又一个“占地儿”的拼图作品当废品卖掉;
我也曾无数次在他玩得正欢时,厉声让他收拾之前没归位的东西;
我也曾无数次横加否定他:“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不就在你旁边嘛?!”
我也曾无数次不耐烦地评判他:“你那么玩没意思!咱们这么玩吧……”
……
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孩子,却未必能真的“看见”孩子;每天都和他们在一起,却未必真的和他们“在一起”。就像我们每天都在生活,却未必真正“活着”。
我们感受不到孩子真实的情绪,而总是试图以大人的价值观、大人的视角、大人自以为“正确”做法去“教育”孩子:因为你和我不一样,所以,你就是“错的”!或者,因为你和大家不一样,所以你也是“错的”。
在“是非对错”的评判下,孩子情绪洪水背后的真实需要被一次又一次忽视或漠视,深深压抑到了身心内部,让他(她)逐渐相信:自己的感受和需要是不对的,自己是不值得被大人爱的。长此以往,孩子就会逐渐学会了事事否定自己,这就是自卑性格形成的根源。
初中毕业,很多同学给我留言“太谦虚”。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不是谦虚,而是深深的自卑。就算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就算外面有一百个人肯定我、夸赞我,也不如爹的一句肯定让我欢呼雀跃。在他眼里,任何事情,做好是“应该的”,而做不好则万万不该——然后就是厉声的训斥和挖苦!比起其他同村的父母,我的父母为我们做了太多!他们辛辛苦苦拉扯我们长大,顶着世俗的压力一路供我一个“女娃”读书,但我却一直活在深深的自卑中。因为我从来不相信自己的真实感受和需要,很多年里,都对自己身心的感受比别人缺乏必要的觉知。
小时候,我也曾像森森一样乖巧懂事、贴心温暖、稳重理性,很少与人发生冲突。青春期里,当很多同学早已进入激烈的“逆反期”,我则平稳顺利地度过了中学六年。然后,就是大学汹涌以后而至的“逆反”;多年来,我一直在于试图超越“自卑”,也早已理解并原谅了爹——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去养育我,把自己学到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可不知为何,却总是被一些无形的东西压着,每当遇到挑战、面对荣誉,那个内在的父母就告诉我:“你不行!”“你不对!”“你不配!”……
3
所幸,孩子的降生为我们带来了第二次“重生”的机会。透过幼小的他(她),以及与他(她)的互动,我们又回到童年,如果足够觉知,那些被压在潜意识深处的久远感受一次又一次重新袭来,借着它们,我们旧有的“创伤”才得以重新疗愈。
因为看见自己,才能看见他人。
有天晚上,我陪德远睡觉。黑暗中,他紧紧依偎着我:“妈妈,我害怕!”
当我正要脱口而出那句常挂嘴边的“有什么可怕的”时,突然有一丝柔软的东西划过心际。我抱紧他,耐起性子尽量温和地问道:“告诉妈妈,你害怕什么?”
“妈妈,我眼前有好多小虫子,不管闭着眼还是睁开眼都有!”说完,把头深深埋进我怀里。
那一刻,不由自主的心疼瞬间升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就像小时候我也那样。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跟他说:“嗯,妈妈感受到了,你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在我的陪伴与安抚下,他紧绷的小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在我怀里慢慢睡着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否定他的害怕了,而神奇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睡觉时,他的“害怕”竟然越来越少了!
前天晚上,因为没拿干净衣服进洗手间,他刚洗完澡出来,一边紧紧护着光溜溜的身体,一边嚷嚷着“我冷我冷!”爸爸赶忙说:“冷什么呀,今天天气这么热!”奶奶也在一旁说:“不冷不冷!”
我知道爸爸和奶奶都是为了安抚他才这么说。可是,看到儿子抖抖索索的身体和烦恼的表情,我心里仍然发紧。以往,体质偏寒的我每次叫冷时,也总是遭到体质偏热的爸爸的一番调侃或嘲笑;此时此刻,我们三个大人穿着衣服的确不冷,但他刚洗完澡,身上的水还没有完全擦干,两边卧室的窗户对开着,有穿堂风吹过……
我给他披上衣服,跟他说:“妈妈知道,你的确很冷!”他很快安定下来。
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了爷爷:他更是偏寒体质,每到大夏天,当他三层里三层外穿衣服时,奶奶、爸爸和我都看不惯。我才意识到:他真的很怕冷!
也突然看见了几天前的爸爸:那晚,我跟他抱怨身体不舒服,听到他一上来就是一通分析和建议,指责的火苗迅速燃起,这让他大为光火!就像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我需要的是“倾听”,而不是“建议”;但“逻辑”是男人处理问题的方式,你否定它,就是在否定这个男人。
4
无论是否承认,思维可以骗人,言语可以掩饰,但我们每个人在每时每刻的感受都曾真切无比,因为这是人的本能。推己及人,用心去倾听自己、接纳自己,便更容易对他人感同身受。重要的是在每一个与自己、与孩子、与他人相处的时刻,我们要学会放下头脑的评判,用心去感受。
当我们能这么做时,便会逐渐明白:人类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归为两类:表达爱和呼唤爱。爱因斯坦曾说:爱是唯一的答案。一旦清楚这一点,所有的问题便有了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