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起来的时候,西平已经在厨房煮稀饭了,锅里咕噜咕噜的,挺快活的声音。我刷牙洗脸进进出出,她没有看我一眼,和平时一样,她不看我。
她的脸没有笑意,也没有生气,天天那个样子,我听侄子背后说那是扑克脸。但是她帮我煮饭洗衣,她也出去玩玩,看看电视,除了需要一起干农活,她一般不和我一起。
外面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很好。吃了早饭,我找了个旧衣穿上,西平看了我一眼就垂下眼皮,我扛着锄头一边走一边拽着衣服下摆,出门就遇见了老大。
老大看着我,大概嫌我衣服有些皱巴巴的,他经常说我像个没有老婆的人,庄稼人去田地里哪里要搞得天天像出门走亲戚一样。
老大说:“家仁,晚上我去你家找你有点事情。”我猜是大侄子要在城里买房结婚需要钱,这事好说。老大要上门,意思要当着西平的面,也问她一声,有必要吗?这点事肯定是我说了算的。
“西平呢?你该把她带着一起。”哥哥瞥了我一眼。
哥哥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我都不打她了,她还是不怎么理我。年轻的时候,我脾气坏,出手重了些,实在是气,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反正就是生气就想动手,她哭她闹,我就再打,人家老婆打几次就服帖了,她还是那样闹。
也不能怪我,那时候男人都打老婆,况且我打她是有理由的。
我们是人家介绍的,她个头挺高,倒显得我不高了,脸盘和眼睛都不错,要滴水的样子。我觉得我高攀了,因为我家里条件比不上她家。
快结婚的时候,我听说了她的故事,我气得恨不得撞墙,难怪她会看得上我。
她有个相好的。那个男人是她村里的,在镇上有工作,我跟着去看了,跟现在电视里小白脸一样斯斯文文的,我一拳就能打倒他,可是我不敢,他父亲是个干部。
我不如那个男人,我认了,可是心里很难过,常常有小猫抓心的感觉。
她嫁过来了,看着她的脸和眼睛,我眼前常常闪着那个男人的脸,都挺好看的。我就常常生气,被别人啃过的脸和眼睛,我生气,她生气,我就打。
闹厉害了,家里人出面劝,没有用,我更生气了,后来岳父来了,黑黑的脸比雷雨前的天还可怕,他两眼冒火,狠狠骂了我,转身我就还给她了。
那些年,怎么打,她都没有求饶过,也没有认过错。起先她哭,可能有祈求的成分,后来打,她就是冷眼看着我,我更生气。
生了儿子之后,我们消停了一下,后来孩子常常生病哭叫,我们又闹上了,直到有一天,儿子粗着嗓子说:“你们有完没完!”
我发现儿子已经长大了,住了手。后来,儿子出去打工了,我想,我也不打她了,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吧,她还是不大搭理我。
我觉得慢慢地我们会好的,我都不打她了,也不恨他了,以前的终于过去了,我们也渐渐老了,该好好过日子了。
我去棉花地里锄草,坡地里风从上面吹下来,棉花嫩绿的叶子在风里翻飞着,像一个个手掌在招着手。土地棉花杂草在阳光下都发着香味,淡淡的,挺好闻的。
不远处,堂兄家和夫妻也在地里,两个人一人一垄地,说说笑笑锄着草,一起坐在地头喝水,还喊我过去。
“家仁,来喝口水!”
我放下锄头,走过去,在草地上坐下来,有草尖穿透衣服刺着腿,痒痒的。我接了家和的烟,吸了一支烟,喝了几口水。他们也问西平在家干什么,说真的,我也不清楚她在家做什么,孩子不在家又没有老人,家里还有什么事情。
他们安慰我,以后慢慢就好了,老了就好了,谁年轻的时候不打架呢,老了都是伴了。
“她身体不大好吧?”堂嫂问。
她这几年长胖了,能吃能睡看着好好的,不像有病的样子。
“有人虚胖,我看她精神不大好,不是说她有精神病,看着她经常提不起劲。你带她去看看吧。”
我点点头,心里想她不过是恨着我懒得理我。
他们起身干活了,我嘴里嚼着一根草也起身,觉得胸口疼了一下,我吐出了草看着我的棉花站了一会,好了。
快中午的时候,家和他们俩又一起回去烧饭了,一把年纪了还像年轻人一样。真是的,我笑,他们也笑,棉花的叶子也笑着的样子。
我和她好像没有这样说说笑笑过,也许有过,不记得了。
太阳在头顶上,但是,地里并不热,土地是凉快的,风也是凉快的,我要再做一会儿,不知道西平会不会来喊我吃饭。
她来喊我回去,我为自己的想法笑了。转念一想,我都几年不打她了,她还恨着我,女人真是奇怪。那个男人让她受了苦,甩了她和别人结了婚,那个女人还不如她好看,她不恨他,却恨着我。
她总有一天会明白,我才是靠得住的。老了我们会互相依靠,就是儿子也不一定靠得住。
突然觉得胸口很疼,我扶着锄头站着,那些棉花叶子还在翻飞着,像人在招手。
要是哪一天她在地头对我招手,我也愿意和她一起走着回家,老了,家里只剩我们俩了,儿子很少回家,我们应该做个伴。大侄子在外要买房,儿子以后也不会回家吧。
刚结婚那阵,虽然打架,她还是对我很好的,对我笑,也啃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慢慢变冷了,身体也硬了。
我胸口太疼了,整个人硬了,不能动,我看着阳光也变了色,变成了红色,模糊了。
她穿着一身红衣服,坐在我的床头,羞涩地低着头,浑身冒着淡淡的香气,像鲜草香味,一抬眼,眼睛要滴水一样,脸也是,红红的,嫩嫩的,不掐也会滴水。我不打她了,好好过日子。
她朝我一笑,我丢了锄头走了过去,一股草香味深深地进入了我的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