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跟夏艳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夏艳不再跟根生拉开距离,而是大方地跟根生并排走着。根生直视前方,眼睛余光扫在夏艳身上,他不明白,夏艳到底吃什么了,怎么能这么胖,像粮食桩子似的饱满,尤其是一双腿,就跟大象腿似的,把自行车都差点压翻,这要传出去,有多丢人。根生因此对夏艳刚升起的一丝情愫,打了折扣。
夏艳一点都没觉察到根生眼里对她的嫌弃,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幸福中,她走路有点外八字,甩着两只粗胳膊,迈着八字步,努力地跟上根生的步调,只听到她把地面踩得咚咚响。两人没有交流,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碾压在马路上发出扎扎声。夏艳没有谈过恋爱,她低着头,脸颊发烫。根生忽然不走了,夏艳一愣,抬起的脚来不及停下,又朝前走了几步。
根生没说话,用眼睛告诉夏艳,你到家了。夏艳在慌乱中,也没跟根生道别,小跑着回了二姑家。屋里亮着灯,夏艳推门进去,二姑坐在沙发上等她。
二姑看见夏艳脸颊通红,在心里骂她不知道害臊。就是再喜欢,架子还是要端一端的,这孩子,还是太实诚了。二姑正色跟夏艳说,这么晚了,你给根生送自行车,很不安全,懂不懂?
一点都不危险,是根生送我回来的。夏艳掩饰不住喜悦,喜滋滋地说。
二姑也是直肠子,听夏艳说根生又把她送回来了,觉得两个孩子有戏,于是来了精神,问,那你俩说什么了?
一路上没说话,就走路。夏艳实事求是地说。
二姑认为是两个孩子害羞,所以不说话,她就喜欢根生这个实在劲,她嘴角上扬,抿嘴一笑,心里有了主意。
二姑心里搁不住事,跟夏艳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回趟老家。
为什么?夏艳撅起嘴巴,老大的不愿意,她原本打算明天偷偷到根生修理铺找根生玩呢。
姑娘家的,不该知道的事别打听。二姑严肃地说。
第二天一早,二姑特意跟单位请假,跟夏艳回到老家,夏艳妈看见这姑侄脸上都挂着笑,猜测一定有好消息。二姑给嫂子使个眼色,两人就到里屋去了,姑嫂俩头抵头嘀咕了好久,夏艳妈有个习惯动作,说话时爱击打对方的胳膊,也是为了提醒对方注意她说的话,二姑平常讨厌嫂子这个动作,嫂子劳动惯了,手上力气比较大,每次把她的胳膊击打的很疼,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在跟嫂子说话时,都是尽量离嫂子远点。现在,为了夏艳的婚事,她胳膊上挨了嫂子无数次击打,她也忍了。
夏艳妈在村里表面上不露锋芒,其实心思很多,不是好相处的人。姑嫂俩嘀咕了一阵,嫂子说,这件事你不能出面,姑姑给侄女做媒,会让人笑话。二姑也觉得,这个嫌她是要避的。于是就问嫂子,你说让谁做媒保险。嫂子说,隔壁堂嫂能说会道,经常给人做媒,交给堂嫂,成功率保准高。二姑表示同意,这件事就算初步谈妥了。
夏艳在堂屋等了很久,才看见她妈跟二姑眉开眼笑地从里屋出来。
夏艳妈瞪一眼女儿,跟小姑子说,老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看把夏艳急的。
二姑为夏艳打圆场,说,夏艳也不小了,十九岁了,该找婆家了。
二姑安排妥当,就回了城,她料定根生是同意了这门婚事,就准备趁热打铁,免得夜长梦多。媒婆那边传来消息,说三天以后进城,给两个孩子保媒。夏艳二姑得到消息,事先给夏艳姑父作了安排,让他设法请到根生的舅舅,夏艳姑父很痛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想好了,不能让根生出面请舅舅,根生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就让单位贾科长牵线,一定能见上根生舅舅。贾科长是根生舅舅的部下,俩人在一个部队呆过,根生到单位干临时工,贾科长还是受了首长之托呢。师母交代完毕,又跟丈夫说,到时候三方坐在一起,把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敲定。
师母是爱面子的人,本来为了显示郑重,想在饭店请客,考虑到根生的生意做得时间不长,积蓄不多,就不让孩子破费了。按说男方家应该主动,根生家人不在西安,让根生的舅舅破费,也不现实,到底不是亲孩子,再说根生平常跟舅舅走动的不勤,恐怕说了也是白丢人。师母权衡过后,只有在自个家里请客比较合适,谁让师傅喜欢根生,谁让根生的师傅是夏艳的姑父呢。他们破费,是理所当然的了。
师母提前把请客的食材准备齐备,到了这天,她特意叫上单位一个厨艺好的姐妹掌勺,她在边上打下手,做了一桌丰盛的陕西菜,叫做八大碗。饭桌上,媒婆郑重为根生和夏艳做媒,这主要是做给根生舅舅看的,根生舅舅代表着根生家人,再说了,根生舅舅的脾性他们也不了解,必要的礼节还是要讲的,不能让河南人瞧不起陕西人。没想到根生舅舅却是通情达理的,一点都不为难未来亲家。媒婆说一口浓重的陕西方言,根生舅舅连猜带蒙,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也随着媒婆说河南腔的陕西话,以表达他对根生做上门女婿的支持,他说,根生在陕西安家也好,我们老家那个穷地方,根本就是无底洞嘛,根生脱离了也好。
根生就坐在舅舅边上,他把头埋在胸前,脸憋得通红,他对舅舅说陕西话很反感,觉得舅舅没骨气,怎么连说话都不硬气呢?更让他难过的是,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就替他做了决定,他心里憋屈得慌,没地方发泄。
媒婆按照跟夏艳母亲商量好的套路,说,因为是上门,所以订婚环节就取消了,直接定下结婚日期。根生舅舅表态,一切你们看着办,我没意见,我姐也没意见。
媒婆说,他舅,结婚日子要找阴阳先生看,看好了让夏艳姑父告诉你。
没麻哒!根生舅舅字正腔圆的用陕西话表了态。
双方家长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定下了根生的终身大事。
媒婆回家后,把好消息带给夏艳妈,夏艳妈乐得合不拢嘴,说,她大妈,等定下结婚日期,让夏艳跟根生每人给你买一双鞋,答谢你。
当地的风俗是,媒婆把婚事说成了,用来答谢媒婆的礼物,是送媒婆一双鞋,意思是,媒婆为了两家孩子的婚事,跑了很多路,鞋都磨破了几双,应该送媒婆鞋,以示感谢媒婆的辛苦。媒婆呢,这时候会居功自傲,当然不会推辞,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皮鞋。
夏艳妈是精于算计的,心想,皮鞋多贵,哪买得起。于是说,皮鞋中看不中用,穿上磨脚,还是布鞋实惠。
那就买军用鞋,一双男鞋一双女鞋,我跟我家掌柜的一人一双。媒婆说。
没问题,你把你俩的鞋码告诉俩孩子。夏艳妈痛快答应了。
结婚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是阴历腊月初八。师傅得到这婚讯,他正在吃午饭,是由老婆辗转传达的。抛开上门女婿这层,根生跟夏艳这俩孩子,一个精明,一个憨厚,还是蛮般配的。师傅就咧着嘴笑了,露出一口黑黄牙。老婆说,你吃过饭就去给根生说,让他早点做准备。师傅领命,放下碗,骑着自行车到根生店里,通知根生。根生坐在矮凳上,趴在方凳上吃午饭,看见师傅进来,也没像以往那样跑去给师傅买啤酒或者买烟,而是无声地递给师傅一张小方凳,让师傅坐。师傅有点失落,虽然根生每次给他买啤酒买烟,他嘴上客气,心里是高兴的,说明根生心里有他这个师傅。不买他反倒要多想了,根生是对他有意见,还是觉得他没利用价值了?
师傅坐在根生递过来的小板凳上,有点尴尬,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抽烟的人,有这一点好,可以用抽烟掩饰尴尬。根生低着头吃饭,师傅看见他吃的是羊肉泡馍,就说,中午吃羊肉泡馍好,结实,耐饥。根生用筷子夹一只糖蒜放在嘴里,用拇指和食指扯出糖蒜皮,扔在脚下,糖蒜就羊肉泡馍是绝配,吃一口糖蒜,往嘴里拨拉一口羊肉泡馍,简直是人间美味。师傅偷偷咽一口唾沫,把馋虫压下去。河南人不讲究卫生,爱随地扔东西,根生脚底下扔着糖蒜皮,红辣子皮,手纸。师傅在根生店里抽烟,从来不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关键是根生店里没有烟灰缸。师傅是随地弹烟灰,只图个就手。这时候,师傅把烟灰远远一弹,那烟灰准确地落入根生脚下的垃圾里,接着,把抽完的烟屁股在地上摁灭,随手一抛,抛入根生脚下。根生脚下就更脏乱了,搁有洁癖的人,肯定会吃不下去饭,根生吃得却是津津有味。
师傅又摸出一根烟点燃,吸得急,呛得连咳几声,要搁以前,根生肯定会体贴的帮师傅捶背,或者给师傅递一杯水让师傅压一压。根生依旧在低头吃饭,没有搭理他,师傅失望地连咽几口唾沫,终于压住了咳嗽,师傅说,根生呀,结婚日子定下来了,是腊月初八。根生小声嗯了一声。
夏艳家说了,你啥都不用准备,到时候当新郎官就成了。你这边呢,就按嫁女,按说要给你家彩礼,你家要陪嫁妆,可是,这都是走个形式,就免了,两不找,省得麻烦。到时候你跟夏艳到裁缝铺做两套衣服,就成了。
根生没有抬头,继续吃饭。他心里说,你们都给我安排好了,我还能说什么。
师傅接着说,你给家里写封信,看他们能来参加你婚礼不?
他们忙,来不了。根生还在跟母亲致气,没好气地说。
腊月清闲,让他们来认个门嘛。师傅说。
快过年了,家里活多得很,真的离不开。根生固执地坚持。
师傅站起来,根生的饭也吃完了,也跟着站起来,做着送客的架势。嘴里客气着,再坐会嘛,还没喝水呢。
师傅走到门口,根生这样说,他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有午休的习惯,于是说,不用了,时间还早,我回家还能眯一会。
根生到底是孩子,想到结婚,心里慌恐得紧。就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了结婚时间。也是想着家里能来人,在婚礼那天给他壮个胆。
根生小弟榆生给母亲念的信,母亲侧着耳朵,仔细的听着,她关心的不是根生结婚,关心的是根生有没有朝她要钱,谢天谢地,还算根生孝顺,没提钱的事。
榆生念完信,把信纸照原来的折痕折好,装回信封里。问母亲,二哥结婚,我们家要去参加婚礼吧?
不去了,没空。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根生大弟柳生在旁边听了,说,二哥结婚是大事,我们家没一个人参加,会让女方家瞧不起吧。
管他呢,反正离得远,瞧不起我们也看不见。母亲说。
根生大哥树生是老实人,觉得弟弟结婚,家里不去个人,实在说不过去,就说,柳生跟榆生正在放寒假,让他们去参加老二的婚礼。
母亲瞪着眼睛,嚷嚷着,你说得轻巧,河南到陕西,远着呢,路费谁出?你出吗?
树生在家不拿事,结婚前听母亲的,结婚后听媳妇的,没有经济实权。他低下了头,不吭声了。
根生是希望家里能参加他的婚礼,又不想把话挑明了说,估摸着信到家了,就去邮局给家里汇了一笔钱,用做路费。
根生妈听邮递员说根生给她汇钱来了,乐得合不拢嘴,立马打发柳生去镇上邮局去取钱,柳生说,妈,这下有钱了,我可以和榆生到西安去了吧?
去你 个头,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马上要给麦子上化肥了,化肥钱还没有着落,这下正好派上用场,没有多余的钱让你俩糟践。
根生没等来家里的回信,有心给家里再写一封,又抹不下脸面,对他妈就又多了一分怨,发誓永远不回那个家了。
夏艳妈打发根生跟夏艳去公社领结婚证,先在村上开介绍信,夏艳不够法定年龄,村主任是夏艳本家堂哥,就给他们出主意,用夏艳大姐春艳的名字,夏艳跟根生也不懂,就同意了。两个人拿着介绍信,由根生骑自行车载着夏艳,根生想起来第一次载夏艳,差点翻车,就有点发怵,可是,村里到公社不通车,十里地走着去又太远,他只好硬着头皮载夏艳去。走得时候,春艳是过来人,让他俩带上喜糖,进了办公室门就给工作人员发喜糖,工作人员吃了他们的喜糖,甜糊涂了,那戳盖的肯定利索着呢。
果不其然,工作人员喜眉笑眼的剥了糖纸,把糖含在嘴里,不管眼前是夏艳还是春艳,拿出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照着介绍信,在两本结婚证上分别填写上,韩根生,男,生于1969年8月19日。李春艳,女,生于1968年7月8日,持证人,分别为韩根生,李春艳。结婚照是提前在照相馆拍好的,根生和春艳依偎在一起,因为紧张的缘故,两人表情僵硬。工作人员把照片分别贴在结婚证上,然后潇洒地咔咔两下,在照片上砸上了钢印,又啪啪两声,在结婚证右下角盖上了大红戳,持证人韩根生,李春艳从此就是合法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