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只看萧红的人生履历,委实让人喜欢不起来: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她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辗转,两次怀着身孕嫁给了不是孩子父亲的男人。她如同浮萍一般,随着水流漂泊不定,其情感如同没有好好经营过的调色板一样,斑驳而杂乱。就连她自己也坦承:“别人都说我喜欢依靠男人,不够独立,可是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软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然而,在读过了《呼兰河传》才惊觉,萧红竟是早在童年就已洞悉了人生的悲凉。也许正因为如此,成年之后,爱情于她,如同暗夜里的烛光,不仅是她万千情绪的宣泄口,更赖之聊以取暖。
否则,她该如何度过那短暂而凄冷的一生?
01
1911年6月,萧红出生于黑龙江呼兰县一个殷实的乡绅之家。
呼兰县除了十字街,还有东二道街和西二道街。
对于这座小城,萧红有“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的严酷粗砺的场景描写,更用大量笔墨渲染了这座小城里“生”的丰富多彩。
听到有卖麻花的来了,头发不怎么齐整的女人一开门,冲出来五个孩子。为了抢一根大点的麻花,闹得鸡飞狗跳,没抢到的孩子号啕大哭。女人为了阻止这些熊孩子,拿起烧火的贴叉子冲了过去,却跌在泥坑里。看热闹的人都在笑,卖麻花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也差点忘了手里的筐子。
“卖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看着天色不早,货郎也就不进巷子里了。只有卖豆腐的,收到了一众老少的热捧。“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
这样的美味,甚而让五岁的孩子起了长大后开豆腐坊的志愿。
家家户户吃了晚饭,看完空中变幻莫测的火烧云,听过漫天盖地的黑乌鸦飞过时那“呱呱”的大叫,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人生看似漫长却短暂,呼兰县的生活貌似落寞而无味。可是,人们自有办法给自己找出一些乐子,比如东二道街那个再平凡不过的大泥坑。
几个月不下雨的时候,那个大泥坑不过二三尺深,泥浆稠的像粥一样,时不时地会陷落一些马车。一下起雨来,这大泥坑子就涨得溜溜地滑,过路的人战战兢兢,往往被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
大泥坑虽然给他们生活带来很多不便,但人们想过把街拓宽,想过在街边种树让人们在下雨时可以攀着过,但从来没有人说过把坑填平。因为,一旦有猪在大泥坑淹死了,人们便有便宜猪肉吃了。
大泥坑子造成的事故给他们的生活增加了很多谈资,雨天过大泥坑无异于一场冒险,让平淡的生活多了些惊险的意味,有便宜猪肉吃更是一场盛宴。
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呼兰县的精神生活也让人神思沉醉。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从墙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
在跳大神时,那鼓声往往蕴藏着丰富的内容: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的难舍。”
听着这样的鼓声,萧红不由喟叹: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七月十五,呼兰河上会放河灯。在这时候,姑娘、媳妇,三个一群,两个一伙,都结伴去看河灯。
河灯留了几里路,一开始数不过数目,让两岸的孩子拍手叫绝,跳脚欢迎。
“灯光照得河水幽幽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的好的景况。”
到后来,河灯越来越少,让看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河里空落了,岸上也冷落起来。
开始唱野台子戏的时候,远嫁的女儿回来了,生疏了的姐妹又见面了。家家杀鸡买酒,烛火灯光下,人们互相交流着,拓宽着各自的见闻视野。而趁着看大戏,也不知成就了多少或好或坏的姻缘。至于戏的内容倒在其次了,只知道有《打渔杀家》和《汾河湾》,剧情却是说不上来的。
每年四月十八娘娘庙,不分男女老幼都会逛庙。来求子嗣的人们总是先去老爷庙磕头,再去娘娘庙叩拜。然后,再细细看街上卖的各色玩具,为了省二百钱,不断劝说孩子买头顶没有贴一簇毛的不倒翁。那些多花了钱买了贴毛的不倒翁的,回到家一看,那毛早已不知所踪。
向死而生的生活枯燥而烦闷,单调而麻木,人们的心灵一篇荒寒,灵魂趋于死寂。那些“盛举”不过是引子,让他们在充塞长年累月的无聊时光中获得一些短暂的欢愉。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世间的世界了。”
小城里的生活平静而悲怆,明明充满人生的无奈和酸楚,萧红偏是不动声色地白描出来。其中蕴藏的悲怆,却让人沉郁难拔。
02
在萧红的笔下,“死”是清清楚楚的结局,是此生的目的地,因而也就显得举重若轻。
东二道街南头住着的王寡妇,年复一年地卖着她的豆芽菜,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安详。然而,上天却不垂怜她,她的独子竟在去河边洗澡时淹死了。
轰动一时的事件也抵不住岁月的力量,人们很快忘记了这回事,包括王寡妇的亲朋。
他人亦已歌,可亲戚的余悲却也已经随风而逝。
就连王寡妇自己也并不十分在意。
“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之后,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对于王寡妇来说,独子已然长逝,活着才是最重要的。疯了的她,也只会为那些被偷的豆芽菜而恸哭,而这样的恸哭毕竟也伤神。所以,宣泄完之后,她仍旧会平平静静地生活。
老胡家的团圆媳妇刚来的时候,很不怕羞,让人啧舌。“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大模大样的,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没多久,胡家就为了立威,开始打骂团圆媳妇。婆婆打了一只饭碗,要打团圆媳妇;丢了一根针,要打团圆媳妇;把裤子膝盖处跌了一个洞,也要打团圆媳妇。”
在婆婆的心里,自己的儿子舍不得打,打猫、狗、鸡,不是怕它们跑丢了,就是怕影响下蛋。
一不顺心就打团圆媳妇,却没有这些后顾之忧。
“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得是有点狠了,打昏过去了。”
这般打法,团圆媳妇闹着回家,婆婆就只能用铁链子把她锁起来。团圆媳妇渐渐由惊到怕,竟然一病不起,无论是醒着还是梦里,都嚷嚷着“回家”。
为了给她治病,老胡家请人跳大神,用各种偏方,甚至烧“替身”,都没能留住团圆媳妇决然远离的命。
她死后,萧红家里的老厨子和有二伯去帮忙回来,吃得面红耳热,嘴唇发光,一个劲地夸酒菜好,鸡蛋汤也好,好像过年回来一样,欢天喜地的。对于埋葬团圆媳妇的经过,却只字不提。
团圆媳妇的婆婆居然哭瞎了一只眼,因为心疼花在团圆媳妇身上的五千多吊钱。
染缸房里两个年轻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女,一个竟把另一个按进染缸里淹死了,而纸房里饿死了一个私生子。至于这样的事,更是不值得一说。人们仍旧用染缸房的蓝布给男人们做棉裤棉袄,用红布给姑娘们做嫁衣。
而把死了的人埋了之后,活着的人表现得让外人绝对看不出才丧失了至亲。
“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着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上去观望一回。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有的坟头上塌了一块土,有的坟头上陷了几个洞,相观之下,感慨唏嘘,烧香点酒。若有近亲的人如子女父母之类,往往且哭上一场;那哭的语句,数数落落,无异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诵一篇长诗。歌诵完了之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随着上坟的人们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对于他们来说,活着就是为吃饭穿衣,而“人死了就完了”。死便是死了,终究要归于尘土,灵魂已于莽莽苍苍的山脉同合,没有什么值得长久悲哀的。
对于死,萧红表现的如同陶渊明般豁达,“死去何所道,托体共山阿”。
她总是吝于笔墨,喜欢用一些短句子,往往三言两语,便写完了一个人的一生,而亲朋那只能持续一朝或是三日的悲哀更是一笔带过。或许因为悲哀太短,来不及触及她的内心,想要细细描摹,却早已消逝,无从说起。
呼兰县的生活是平静而惘然的,所以她冷峻收手,而旁观者所能感受到的痛楚却力透纸背。
张爱玲说过:我一直在寻找那种感觉,那种在寒冷日子里,牵起一双温暖的手,踏实向前走的感觉。一生一世的牵手,多么温暖,从青春年少到步履蹒跚;从红颜到白发,在彼此默默注视中慢慢变老,还有什么比镌刻着岁月冷暖的这份情更珍贵呢?
或许,正是由于经历过这样压抑和孤寂的童年,萧红的一生才如飞蛾一般,极度地渴慕温暖和被爱,不惜以生命一次次试错。可究其一生,她也没遇见那个人。
在多舛的命运中,她早早谢幕,甚至连自己从红颜到白发的过程都没经历过。
这样的结局,或许从童年她就已洞悉,笔触才会那么疏离和隔绝。
于她,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