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新娘

2012年的时候,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有一天,一个同事问我:“小李,你们那怎么那么多人去越南买老婆?”我来自我们市最偏远的山区县,到市区工作后最怕别人问我跟那个县有关的任何事,心里总觉得人家是在揭我的短——瞧,他是山沟沟里来的——当时,那颗硕大的玻璃心被同事这个问题砸得粉碎,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激动地反击道:”什么叫你们那怎么那么多人去越南买老婆?你们那才那么多人去越南买老婆!“这样激烈的反应让同事吓了一跳,他递给我一张报纸,嘀咕道:”你看,今天的报纸上说的。。。。。。“我愕然,接过报纸一看,上头果然写着一行大字”我市XX县越南新娘数量已居全省第一“。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的老家有越南新娘,而且有许多。

  人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有些人有些事,你可能几十年来从未听说过,可是一旦听说了,这些人和事就不断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了。在报纸上看完报道的那个周末,我恰好回了趟老家,晚饭后陪着老妈闲聊时隔壁四婶也过来拉家常,她一开口讲的竟然就是越南新娘的事。原来她女儿的公公,一个60岁的小包工头,几个月前刚死了老婆,这个月就去越南娶了一个新的。

  “真是越老越疯癫啊。”四婶眉飞色舞道:“一个60岁的买回来一个26的,比他儿子还小,叫都没法叫!”

正对那篇新闻感到不可思议的我对这个送上门的验证机会大感兴趣,赶紧问道:“你亲家娶了个越南新娘?听说我们这有很多越南新娘,是真的吗?”

“真的啊!”四婶兴致勃勃道:“全乡里至少得有四十个了!”

“这么多!”我大吃一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这两三年才有的,你又一直在外面读书和工作,当然不知道了。”老妈插话道。

“那。。。。。。这些越南新娘怎么样?”我脑海里突然现出了曾在网上看到过的越南新娘广告,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旗袍一样的白色奥黛,身材修长,肤白貌美,甜甜的笑容配上深深的酒窝,引人无限遐想,但是我嘴里赶紧补充道:“勤快吗?能干吗?”

“懒!”四婶嫌恶道:“都懒得要死,好吃懒做!最多刚来的时候勤快两天,然后就一天到晚抱着手机玩,家务也不做,钱也不去赚,还三天两头伸手要钱花!他们越南很穷的啊,听说还都是住茅草房子。”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乐道:“我们阿妹公公找的那个最好玩,特别爱吃猪肚,每天都问她公公能不能买个猪肚,我估计越南的猪肚很贵,她们都吃不起的!“

“那。。。。。。这些越南新娘长得怎么样?好看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难看得要死!”四婶又露出嫌恶的表情:“全都黑黑瘦瘦的,而且很老相,肯定在家都是要干农活的,来了我们这却都变得这么懒!”

“那。。。。。。”我心里又生出许多疑问,简直不知道先问哪个好:“你刚刚说阿妹公公的越南新娘是买回来的?怎么买啊,贵不贵啊。”

“有‘人贩子’在牵线啊,一个老婆十万,给完钱跟着跑一趟越南去挑一个就可以了,包成的。”

四婶说得轻描淡写,我却被“人贩子”三个字吓了一大跳。我是了解老家的黑历史的,这个山沟沟从来就不好娶老婆,上个世纪90年代社会上拐卖妇女猖獗的时候,这里也成了其中的一环,不仅有十几个光棍“买”了外省老婆,还有本地人自己当起了“人贩子”。我至今都记得十岁那年,半夜进村抓捕人贩子的警车发出的尖利的警笛声。但是听四婶说得那么轻松,我再略一想后就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人贩子”并非以前拐卖妇女的那种人贩子,而是一种中介。

”十万也不便宜啊。“我又追问,谁知四婶和老妈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四婶说道:”你真是一直在外头读书不了解行情啦,现在娶一个老婆贵得很呢!街尾你那个小学同学,陈海,上个月娶了个闽北的,单聘金就要三十万,再加上买首饰,买衣服,给长辈包红包和摆酒,娶到门花了48万!“

”48万!“我瞪大了眼睛,四婶却继续道:”这都不能算贵的,基本都要这个价!听说莆田那边,还有要100万聘金的!“

”100万!“我咂舌道:”不是说我们这聘金只要一万两千八,而且女方还带嫁妆的?“

”本地的啊,本地的现在很多连一万两千八都不要了,人白送,嫁妆还越来越多,有钱的陪嫁小汽车,没钱的也要陪嫁摩托车,可是也要娶得到本地的啊!"四婶突然感慨道:“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出生的时候正好抓计生抓得最严,女孩子就比男孩子少很多。。。。。。唉,要是说起来,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人怎么那么没良心,生出来一看是女孩子,竟然敢直接抱出去在水池里溺死,然后跟人说是生坏了。。。。。。我都在村口的河里看到过漂着的女婴尸体。。。。。。”

说到这,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惊骇不已,老妈和四婶两位妈妈则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最后,老妈打破了沉默,她说:“女孩子少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女孩子都出去不回来了。会读书的,考上了大学当然不会回来,不会读书的,十六七岁就进城打工,见识了城里的生活后,很多就不想回来了,想法设法地嫁给了城里男人。”

“就是这样的。”四婶补充道:“好不容易回来几个,跟宝贝一样啊,上门去见一面都要排队的!连离婚带孩子的,都有没结过婚的后生仔去提亲!"

"呃。。。。。。"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遂调侃道:"完了,女孩子这么少,聘金又那么贵的话,我估计是找不到老婆了。"

"说什么傻话呢!"老妈轻声呵斥。

"你哪里需要担心!"四婶笑道:"重点大学毕业,又是公务员,这么有出息,你爸还能帮你在市区买房子,你就是要娶十个老婆,都有女人排着队要嫁给你啊!"

被四婶这么一奉承,我也乐道:"哪有这么容易!你不是说人家都要排着队去相离婚的了,而且还这么多人去娶越南老婆!"

"嗨,说来说去,还是那些人自己笨啊!虽然现在老婆不好找,但是家里有钱的或者自己能赚钱的还是不愁的,如果自己长得好,嘴巴又会说话的,也不愁,骗也能骗一个!再不行就出去打工,去工厂里找个外省打工妹嘛。不过,现在外省打工妹也难找很多了,以前找不到老婆的就去找她们,随便找!现在工厂里的外省打工妹变少了,愿意嫁到我们这的就更少了,所以才有人开始找越南新娘。"四婶说道。

"以前福建经济比内陆省份发达很多,所以才有那么多外省女孩过来打工,而且愿意嫁在这里,现在人家那里经济也发展起来了,她们能在家门口打工当然不爱过来,更不爱为了点钱嫁到我们这个山沟啦。"我收住为她们普及国家经济大势的嘴瘾,又问道:"到么,就是有钱的娶本地的,差一点的娶外省的,再差的娶越南的?"

"是这样的。"老妈和四婶一起点头。

"娶越南的,是怎么个差法啊?"

"就是那些跛脚的,残废的,不肖的,还有阿妹公公那种死了老婆又老疯癫的,反正就是没有中国人愿意嫁的。"四婶说道。

"那,她们不会跑走吗?嫁给这些人,生活也不好过啊。。。。。。以前,那些外省打工妹嫁过来后发现嫁的人并没有比她们有钱多少,不是有很多又跑走了?"我想了想又补充道:"网上也有别的地方的越南新娘跑走的新闻的。"

"我们这不会跑的!因为我们这的生活比越南那边好太多了。“四婶强调道:”再穷的每天都能吃顿肉,她们在越南可是住茅草屋的!阿妹家那个,她公公走到哪里,那个越南婆就跟到哪里,就是怕她公公会不要她。"

说到这,四叔突然骂骂咧咧跑进来,要四婶立刻回家给孙子换尿布,她就赶紧起身走了,我和老妈又单独聊了会儿,得知了另一个让我骇异万分的情况:虽然已经有这么多人娶了越南新娘,我们村还有三十几个过了三十岁还没结婚的男青年。三十岁在农村人眼里已经是超大龄青年了,我父亲三十岁的时候已经生完了他五个孩子中的第四个。

从此,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打听一下关于越南新娘的事,大概两个多月后,她们干了一件让四婶大跌眼镜的事--集体出逃。

超杰,人称傻超,这绝不是骂他,因为他确实是个傻子,出生就傻,傻到十三四岁还经常光着屁股到处跑。他的父母是开杂货铺的,经济上还能算个小康,所以傻超的弟弟没费多少功夫就娶到了老婆,而傻超毫无悬念的成了"老大难",让他父母伤透了脑筋。他们想尽办法,给媒婆许下重赏,十里八乡到处给他安排相亲,而且每次相亲都会给他套上一身几千块的好西装,租一辆气派的宝马车,无奈傻超的傻怎么遮掩都遮不住。不知道在街头巷尾哪位好事之徒的开导下,他奇迹般地理解了相亲是要给他娶老婆,只要相亲双方一坐定,他就会兴致勃勃地当众把玩起他的生殖器来,嘴巴里还呜呜有声。媒婆一开始就知道傻超这种货在本地根本不可能找到老婆,但是在重赏的诱惑下,她耐心地等傻超的父母经历了十几次的失败后才开始旁敲侧击地给他们推荐越南新娘,傻超的父母听完黑着脸,不做声,又失败了三十几次后,媒婆瞅准机会跟他们摊了牌,告诉他们,傻超这样的,在本地连个侏儒都不可能娶得到,让他们另请高明,不过,如果愿意找越南新娘的话,她敢保证,一定能给他找一个水灵灵的。傻超父母回家想了几天,终于痛下决心,带着傻超跟媒人去了趟越南,果真就带回来一个老婆。“水灵水灵的!”回来后媒婆到处炫耀自己的功劳。她这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我亲眼看过傻超这个越南新娘,宽脸庞,高颧骨,骨架很大,皮肤粗糙,实在不怎么“水“,但是和其他的越南新娘比起来——她们大多像四婶说的那样,黑黑瘦瘦,很显老态,我估计她们在越南也是被挑剩下的——傻超的新娘确实又”水“了几分。找更”水“的越南新娘是有代价的,那就是”水“几分就贵几分,傻超老婆比十万块的行情价又贵了三万。”她们家本来要加五万的,都亏了有我!“媒婆宣传自己说,当时双方僵持不下,是她不怕辛苦两头跑,把腿都快跑断了,嘴巴都快说干了,对越南人又骗又哄又吓,才把价砍下来两万。傻超妈作为一个杂货铺老板娘,相当精明,并不是会为了”水“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乱花钱的人,但她确实很中意这个姑娘,因为她骨盆大,好生养,所以她最后同意多掏了这三万。不过,半年后,傻超妈带人上门把媒婆家砸了个稀巴烂,因为她儿媳妇学会说本地话后,她细细一盘问,发现越南人当时要求加的是一万块,最后只拿到八千,另外两万二,两万进了媒婆自己的腰包,五千给了合谋的翻译。

又一个骗人的产业链。我经常被老家父老乡亲们的淳朴感动得热泪盈眶,也经常对他们的狡狯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了,傻超老婆叫阮氏燕,按老家的习惯,大家都叫她阿燕。阿燕嫁过来没几天,左邻右舍就发现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不仅很快就学会了本地的闽南话,洗衣做饭种菜养鸡鸭车衣服等家务不是本来就会,就是一教就懂。大家见了傻超妈都夸她有眼光,会挑儿媳妇,不过他们背后又都在嘀咕,给这么傻一个儿子娶这么聪明的一个老婆,鬼知道最后会是好事还是坏事。邻家大姐们对阿燕特别热情,她们聚在一块闲聊时如果阿燕正好走过,经常邀请她参加,很快她们就与她亲如姊妹了,然后一些激动人心的小秘密就流传开来,例如阿燕在越南本来自己是有男朋友的,而且还那啥过了呢,可是她父母贪财,硬逼着她嫁到我们这来。这事被认为可信度极高,因为连她跟她男朋友怎样那啥都有很具体的描述,绘声绘色,香艳得很。“越南人嘛,生性还是比较那啥的,而且脑子也不如我们,太直,不该说的也敢说出来!”这是一起流传开来的另一句话。

面对夸赞,傻超妈却始终阴沉着脸,作为精明强干的婆婆,她并没有在阿燕身上看到那么多优点,会做家务是理所应当的,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相反,她倒是发现阿燕有好几样让她深恶痛绝的恶习,爱睡懒觉,经常睡到九点十点才起来,贪玩,得空就想去逛街,逛街就想买东西,买衣服买头饰买零食,不花个三五十块就不回家,今天不让她去逛的话,明天她再去就要花一百。然后,还整天玩手机!去越南的时候,最让她惊奇的是越南人明明住在茅草屋里,却人手一部手机,家家都有摩托车。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管管阿燕,但数落了几次后却毫无效果,起初阿燕还怯怯的,加上不会讲闽南话,只是低头听着,后来头就慢慢抬起来了,脸上也显出了怒色,并且开始顶撞她。“我在者哩很顾蛋,徐摇碰由!(我在这里很孤单,需要朋友!)”她为自己玩手机辩解道。通过手机,阿燕迅速和临近几个乡村的越南新娘建立了联系,每天都要用越南话跟她们打一两个小时的电话,并且会约着一起出去玩,她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到镇上KTV去K歌。这些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越南妹到了KTV仿佛换了一个人,各种吼,各种嗨,有两个甚至还会跳热舞,让他们老实巴交的老公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唯一让傻超妈感到高兴的是,她没有看错,阿燕确实好生养,很快就怀了孕,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傻超是很喜欢阿燕的,无论阿燕走到哪里,他都想在后头跟着,阿燕呢,她当然不喜欢傻超,尤其不喜欢傻超跟着她去参加她和越南姐妹们的聚会。她觉得她的老公是最差、最丢人的,姐妹们的老公,虽然有的穷,有的瘸腿,有的哑巴,但好歹都是人啊,懂得关心她们,而傻超,哪里能算是个人,根本就是一头猪,只要哄骗他几句,叫他喝尿吃屎他都会照做。而且,他脾气还特别差,稍不顺他的心,他不是躺到地上打滚哭闹,就是要打人和咬人。傻超打人是很疼的,他脑子坏了,却有一身的蛮力,有一次阿燕来例假不跟他同房,他一拳打在阿燕肚子上,阿燕疼得蹲在地上起不来。还有一次,半夜的时候阿燕睡觉睡得正香,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竟然是傻超在她乳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鲜血淋漓。所以,当她怀孕八个月,姐妹们又要聚会的时候,她趁傻超不注意,一个人偷偷溜了出去,疯玩到精疲力竭,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家。结果,一进家门她就看到傻超正在大吵大闹,地上乱七八糟扔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碎布条,细细一看,竟然都是她的衣服,全给剪烂了。傻超见她回来,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朝她胳膊上咬了下去,阿燕见自己衣服被剪碎,现在又被狠狠咬了一口,登时怒火中烧,伸手就在傻超头上猛击一拳,见他吃痛松开嘴后,又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

一声怒喝传来,阿燕循声扭头,看到傻超妈怒气冲冲跑过来,继续喝骂道:“臭婊子,下贱女人,不要脸的东西,你干什么!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竟然敢打我儿子!”

“他剪我衣服,还咬我!”阿燕毫不示弱,针锋相对,她的闽南话和普通话都已相当流利。

“臭逼娘们,烂逼娘们,还敢顶嘴,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我今天要是不教训教训你,你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说着,虎背熊腰的傻超妈抡起胳膊就要开打,却被身后的傻超爸一把抱住了:”不能打,还不能打,八个月的肚子呢!“

“放开我!“傻超妈的怒吼声震屋瓦,传遍左邻右舍:”我要打死她,臭逼娘们,臭逼娘们,敢打我儿子!“

““他剪我衣服,还咬我!”阿燕也吼道:“打啊,来啊!“

就这样,那天邻居们坐家里津津有味地听傻超妈和阿燕你来我往地对吼了一个小时,始终也没能打起来,最后,傻超妈威胁阿燕说,下次出去再敢不带着傻超,让傻超在家里这样闹,一定打断她的双腿,阿燕则更强硬地说,她死都不会再带傻超一起出去。不过,阿燕说的显然是一句气话,她终究还是怕傻超妈的,因为隔周,她再出去参加聚会的时候主动叫上了傻超。

这次阿燕和越南姐们的活动是去镇上吃烧烤,她们点了很多鸡翅,傻超很兴奋,他最喜欢吃鸡翅,所以他一直吃个不停,吃完自己盘里的,就伸手去拿别人盘里的,这让阿燕很难堪,她强忍住火气,好声好气地劝傻超说,够了够了,你已经吃了很多了,这些是别人的,傻超不听,继续伸手从别人盘子里拿,阿燕这下忍不住了,也伸出手去,拽住傻超胳膊。傻超急了,哇啦啦叫着和阿燕争执起来,他使出蛮劲,想把手里攥着的鸡翅送到嘴巴里,阿燕却死死的拽住他,让他咬不到到了嘴边的鸡翅,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后,傻超嘴巴里突然“咳—”地一声响,然后“噗”一口浓痰从他嘴里喷出,吐到了鸡翅上。

  阿燕惊愕万分,一分神,手里力气就小了,傻超就给挣脱了,他将粘着浓痰的鸡翅整个送进嘴里,大嚼起来,边嚼,边发出得意的“呜呜”声。

  阿燕呆立半响,环顾了下目瞪口呆的姐妹们,垂手坐下,哭了起来,而傻超,把嘴里的骨头都吐出来后,又伸手到他对面的盘子里拿了个鸡翅。

  两周以后的一个早上6点,习惯早起的傻超妈一起床,发现一楼大门竟然敞开着,她吓了一大跳,因为自从这栋三层小楼盖好的十几年来,每天晚上上楼睡觉前她都会确认一下一楼的大门是不是锁好了,是绝不可能忘记关的。她的第一反应是昨晚家里进了贼,所以她大声囔囔着把傻超爸,傻超弟弟,小儿媳妇都给叫了起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清点家里的财物,看到底被偷走了多少东西,最后发现只丢了一样东西,摩托车。这让傻超妈感觉很奇怪,这贼怎么只偷了辆摩托车?她嘀咕了两句后,心里突然一惊,惶恐地跑到二楼傻超房间一看,傻超抱着个枕头还在呼呼大睡,他边上则空荡荡的。

阿燕跑了!不止阿燕,半小时后,傻超妈得知还有七户人家一早起来发现家里的摩托车和越南新娘不见了!八户人家的家长略一商量后,决定立刻分头开车去追,而且不止是他们,他们把自己的亲朋好友全都动员起来,向着四面八方追截。一小时后,有一队人马发现省道旁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八辆摩托车,从而确认阿燕她们八个越南新娘已经搭了不知道什么路过的车辆成功逃走了。

这显然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逃跑,八户人家凑在一块讨论后,发现过去两周里这八个越南新娘有很多反常的行为,例如她们每天用越南话互相打电话的时间更长了,而且鬼鬼祟祟的,明明没人听得懂她们说什么,只要有人从她们边上经过,她们都会压低声音,还有就是有个越南新娘偷偷问过一个读初中的女孩,都有什么车会从省道经过。不用说,八户人家都很生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们已经去派出所报过警,要求警察赶紧帮他们把人追回来,警察说不知道朝哪里追,也没法追,他们娶这些越南女人本来就是不合法的,没有一个领过结婚证,就算领过结婚证,她们想走也没人可以拦着,她们有人身自由。如果她们走的时候偷了钱,还能按盗窃立案,可是八户人家基本都没什么钱,又一直存着戒心,八个越南新娘除了结婚时各家买给自己的一点首饰,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能带走。

“要不,我们自己追到越南去!”有人提议。

“追去越南有什么用,那是人家的地盘,人家不跟你回来,你能怎样?说不定反过来先叫人把你打一顿!”另一个人反对道。

“我也不赞成追去越南,东南西北的,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往越南跑?说不定跑浙江去了,再嫁一次,再赚一次钱!”有个老爷子特别激动:“我看(我们家)那个臭婊子,吃喝玩乐什么都会,就不像以前没来过中国的,我一直怀疑她是在哪里嫁过中国人,又跑来骗我儿子!”

众人坐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了三四天都没商量出什么办法来,最后不知道谁先带头,竟一起哭了起来,娶这么个越南新娘,每家都花了十几万啊,对好几个家庭来说,十几万可是一笔巨款,当时东挪西借才凑出来,到现在都还没还清!傻超家在八户人家里经济条件是最好的,还不至于为十来万悲痛欲绝,可是她还是哭得很大声,而且她觉得自己家最有理由放声大哭,因为他们家最亏啊!“还有一个月就生了啊!也许会是个儿子呢!”傻超妈垂足顿胸:“你们都是生了娃的啊,就我们家还没生!”

这次集体出逃事件在老家的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茶余饭后,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发表着他们的观点,其中大部分人认同了傻超妈的说法,她家最亏,阿燕是最贵的,却大着肚子跑掉,也许会是个男孩啊,如果留个男孩的话——只经过短暂的讨论后大家就达成共识——跑也就跑了吧,毕竟,这年头,一个男孩子十几万都不一定买得到了。也有一部分人觉得傻超妈不是最亏的,最亏的是那几家生了女儿还没生儿子的,生女儿有什么用啊,千方百计娶个老婆不就是为了生儿子传宗接代吗,现在儿子还没生出来,人却跑了,还丢个女儿给你养,这不是最亏吗?话又说回来,大家感慨道,越南女人果然是最没良心的,都生了娃了,还说跑就跑,以前那些外省女人,不管是自己嫁过来的还是被拐卖来的,只要生了娃了,基本就不跑了,有几个被拐卖来的,本来都被警察带走,坐上了警车了,她们老公把小孩抱出来,让小孩哭着喊几声妈,她们就自己从车上下来了,现在都还生活在这呢。

还有不少人,都是家里没有越南新娘的,自信满满又激动不已地预言,阿燕她们八个只是一个开始,其他的越南新娘很快就会有样学样了啊!事实很快证明,这真是一些热心肠的,料事如神的聪明人,因为十里八乡真的开始隔三差五就发生一起越南新娘出逃事件!家里有越南新娘的人家一下都紧张起来,如临大敌,有的干脆禁止自己家的越南新娘出门了,但是这招很快就失效了,因为被禁足的越南新娘竟然打了110,警察上门严厉警告不许非法拘禁,各家各户一下就没了辄,只能改为宠溺越南新娘们,任她们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可即使如此,逃跑事件还是层出不穷。

“就是缺打!心慈手软养不住啊,应该故意给她们制造一个逃跑的机会,让她们跑,然后抓回来,狠狠地打,打上几次就不敢跑了!”老光棍李传天逢人就这样讲,不过没人会听他的,不让出门警察都找上门了,何况是动手打人,再说了,这老光棍十年前本来是有个外省老婆的,后来被他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给打跑了,这种人分享的人生经验可没人敢听。

我爸,村里的第一个百万富翁,后来又当过村长的能人,和其他有点身份地位的人也参与了讨论,他们的结论是人家真想走的话,关是关不住的,打更是馊主意,打出点什么事来谁都吃不消。

“关键是要对人家好点,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了感情可能就不跑了。“老爸说。

“我们对她还不够好啊!”傻超妈愤慨道:“家里家外的活才让她干那么一点,每天睡得不知道要起来,任她吃任她玩的,钱也花了不少,手机都是买的好几千的!”

“阿超妈。”老爸不客气地反问她道:“你自己想想,你真把她当你儿媳妇了吗,对她跟对你家老二老婆一样吗?你家老二老婆也爱睡懒觉,买那么多衣服,用的手机是苹果的,你背后说了那么多次,有当面说过她吗?”

“这不一样嘛!”傻超妈着急道:“她是越南女人,阿霞可是我们本地人!”

老爸看着她,撇了撇嘴,不说话了。等她走后,老爸跟我一边泡茶一边闲聊,鄙夷道:“这种人,儿媳妇跑了是应该的!既然要娶,娶来就得当自家人,越南女人怎么了,越南女人就不是人啦?也不看看她自己儿子都傻成什么样了!”

“老爸你说得对。”我给老爸的茶杯倒满橙黄的铁观音:“应该对人家好的,我看很多人说起越南新娘语气都很不屑,觉得人家低贱。”

“哼,低贱。”老爸说:“也不想想别人怎么对他们自己的女儿的,看不起人家越南女人啊,人家还看不起他们女儿是山沟里出去的,又穷又傻呢!“

“怎么说?”我好奇道。

“现在我们这的女孩子都喜欢嫁到城里去嘛,去了很多就是被瞧不起啊。”老爸一边小口呷着茶水,一边道:“市区的,管内陆省份来的人叫‘阿北子’,管我们叫‘二北子’,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好多结婚以后不让老丈人丈母娘上门的,外孙也不让多亲近,尤其不许带回我们这,说是在这待会待傻掉。更过分的,如果生了女儿,还会把人赶回家,母女俩一起不要了!你那个初中同学阿斌的姐姐就是这样的,给了她十万块,让她带着女儿一起回娘家了。”

“这也太没良心了,这帮混蛋!”我愤怒道。

“穷嘛,穷就被人瞧不起,穷人的儿子娶不起老婆,女儿又被人当牲口,自古就是这样。”老爸苦笑道:“越南新娘啊。。。。。。你可能没印象,那时候你还太小了,90年代初的时候,我们这流行的是‘大陆新娘’,就是从我们这嫁到台湾和香港去的女孩子。她们嫁的那些人,唉。”老爸摇头:“都是些什么玩意儿!50几岁的国民党老兵啊,花三千块就能来我们这娶20岁的小姑娘,还挑三拣四。。。。。。其他的也是各种不肖人,傻的,残废的,死了老婆的。。。。。。本来以为她们嫁过去至少能过好点的日子,结果呢,大多数还是穷得很,既要累死累活赚钱养家,还被人瞧不起,被全家人当奴当婢一样使唤,有的还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老爸顿了顿,表情痛苦道:“你有一个表姐,你大姑的大女儿,就是嫁到台湾去,被折磨得跳楼自杀了。”

“大姑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

“有两个,除了你现在叫表姐的阿秀,还有一个阿华,阿华的人才也是很漂亮的。。。。。。太惨了,我们都不愿意再提起她,所以你都已经不知道她了,其实她很疼你的,你三岁前她经常来我们家抱你。。。。。。”

我沉默。我相信老爸说的话,这个阿华表姐一定是个人才样貌很出众的人,因为她的妹妹阿秀表姐年轻时候就是本地有名的美女。闭上眼睛,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长相酷肖阿秀的人正在逗弄还是婴儿的我,她笑得很甜,两个酒窝又深又圆。

一个多月后,邻乡的媒婆从越南回来后捎来消息,阿燕生了,是个男孩!傻超妈闻讯捶足顿胸,悲恸欲绝,整整一个月吃不下饭,而傻超,阿燕的突然消失让他受了很大的刺激,傻得更厉害了,但是在一众热心人多次耐心的讲解下,他再次奇迹般地理解了他当了爸爸这件事。某次我回家,大夏天的正午,空气中弥散着热乎乎的柏油味,大街空荡荡的,只有傻超一个人在那徘徊。他光着上身,笑得嘴巴都歪了,时不时大声呼喊道:“我生了只小马,我生了只小马,他在越南!”

让人意外的是,发生了一连串的出逃事件后,媒婆们的越南新娘生意依旧红火,上门请她们帮忙的父母们都得陪着笑脸呢,哑巴的父母就是其中的一个。

哑巴是我岳父工场的一个工人,没错,2014年,我结婚了,娶了我高中的班花,聘金三万块,嫁妆是一辆三十几万的车——四婶跟老妈说,街坊们都认为我亏了,以我的条件,可以并且应该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岳父,陪嫁至少三五百万那种,他们是永远理解不了我老婆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这种话的。

岳父经营的是一个芦柑分拣场,每年秋冬季节,他从果农手里收购来芦柑,在工场里分拣包装后出口到东南亚。他的生意不错,需要雇佣一百多个工人,而哑巴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岳父经常感慨管理工人是极难的事,他们大部分人整天都在跟岳父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只要他一不注意,他们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或者闲聊,或者玩手机,要不就是偷工减料,果子本来应该一个个从木框里拿出来,却总有人“哗啦”一声一倒了之,碰坏碰烂十分之一二的果子也不会心疼。等到要吃饭了,如果老板不经常骂两句,他们今天会提前十分钟,明天会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第三天就提前半个小时了。哑巴是从不干这样的事的,他干活非常勤快,而且很为老板着想,别人偷奸耍滑的时候他会咿咿呀呀,很激动地制止他们,如果是客户来了,他又会很机灵地把最好的果子都搬出来放在显眼的位置。帮忙打理工场的岳母说哑巴一个残疾人比三个健全的大男人还强,每次家里煮了什么好吃的硬菜,她都会把哑巴叫回家一起吃。"太可惜了,如果不是哑巴的话,真是个很好的后生仔,长得挺端正呢!"岳母几次跟我这样说。哑巴的相貌确实很不错,跟天皇巨星刘德华很有几分相似,因为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身材保持得很好,健硕结实,一双眼睛大大的,顾盼之间透着几分机灵,如果不是哑巴,肯定是个百里挑一的人物。

岳母一直强调这个"如果",是因为哑巴并不是天生的哑巴,他小时候聪明伶俐,八个月大就开始说话了,不幸的是,三岁那年他发高烧,他父母带他去村里的诊所治疗,那个自学成才的赤脚医生以善于打针著称,他二话不说就给哑巴来了一针青霉素。哑巴本来一直在哭闹,那一针下去,却马上安静了,然后眼珠子往上吊,翻了白眼。赤脚医生知道坏事了,手足无措之下用棉花沾了酒精给哑巴擦了擦手脚,然后连哄带骗的把老实巴交的哑巴父母劝回了家,他可不希望有人死在他的诊所里。隔天,哑巴的烧退了,但却再也说不了话了。赤脚医生一口咬定这事跟他没关系,哑巴父母上门理论的时候,他叫来村长帮他撑腰,最后只赔了哑巴父母五百块钱。

那年头,乡下小诊所打针打死人都不算太新鲜的事。

不会说话了,加上他父母又很穷——在如今漂亮小洋楼鳞次栉比的新农村,他们还住在黄泥拌糯米夯垒的木瓦房里——哑巴娶越南新娘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的越南新娘叫郭小玲,人称阿玲,是个矮矮胖胖的姑娘,宽嘴巴大鼻子,刮刀眉三角眼,常年染着一头黄发,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泼辣劲。他们的大幅婚纱照挂在哑巴家的客厅里,高高帅帅的哑巴和矮矮胖胖的阿玲站在一起,笑得很开心。

哑巴对阿玲非常好,好得出名。他的手机里存着许多阿玲的照片,每到工歇的时候他就掏出手机看得津津有味,如果我正好去工场,他就会咿咿呀呀地跟我打招呼,用手指指指他自己,再指指他的手机屏幕,我给他竖个大拇指,他立刻咧开嘴,笑得一脸幸福。加晚班的时候,工场会管工人一顿夜宵,并且给每个人分一个水果,哑巴舍不得吃水果,总是留起来,等休假了,带回家给阿玲吃。岳父家在县城边上,哑巴家则在四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山旮旯里,所以他半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有一次他休完假,竟然带着阿玲一起回来了,原来她在山窝窝里憋得万分无聊——家务和农活她都不爱干,哑巴爹妈也不敢逼她干,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玩手机,无所事事——她觉得哑巴在工场的生活肯定更有意思,所以吵着闹着要哑巴带着她一起回来。她真人可比照片上老多了,显然美图秀秀已经玩得很溜。开头两天,她确实觉得工场的一切都很新鲜,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用手机拍个不停。岳母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递给她一个剥好的芦柑,问她要不要跟大家一起干活,她忽然就紧张了起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地说:“不要不要!”一边干活一边注视着她的工人们哄然大笑,一个大婶半是认真半是逗笑地大声道:“妹子,干活有钱赚啊!”阿玲还是拼命摆手道:“不要不要!”一个平日快嘴快舌的年轻女工抢话道:“你是不要干活还是不要钱啊?是不是哑巴在家里给你藏了很多钱?”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两天后,新鲜劲过去了,阿玲换上了一副烦闷的表情,每天睡到快吃午饭才起来,吃完倒头接着睡,到了晚上,就搬个小马扎坐角落里玩手机,看各种小视频。哑巴只要一下班就凑到她边上,他不会说话,傻笑着看着她,时不时给她递个水果,或者递杯茶,她有时候领情,有时候则不耐烦地把哑巴推开,哑巴从不恼火,还是一脸温情地笑着。到了睡点,哑巴就去打一盆水,蹲下去给阿玲洗脚。除了哑巴他们,其他工人下班都回家去了,偌大的工场很安静,洗脚的水声哗啦啦听起来特别响,但是阿玲头也不抬,继续玩她的手机,一脸的心安理得。有时候因为货车没衔接上,哑巴下班早,阿玲就兴奋起来,她会让哑巴借辆摩托车载她去县城逛街,去的时候空着手,回来的时候零食、衣服、小饰品大包小包地拎了一堆,虽然廉价并且俗艳,阿玲一周七天穿的衣服从不重样。

尽管在工场的大部分时间也很无聊,可是阿玲还是在那住了一个多月,直到春节前停工才跟着哑巴一起回家,显然哑巴家的生活更无聊,让她更无法忍受。

转眼到了秋天,工场重新开工,哑巴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刚满月的女儿,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宝宝,长得很像他。不用说,哑巴整天美滋滋的,逢人就笑,拉着人家看他一家三口的照片。阿玲因为要带娃,这次没有跟着他来工场,但是每次哑巴要回家,除了给女儿带奶粉尿布玩具外,还会给阿玲带各种零食饰品衣服。那时候,每次我看到笑容满面的哑巴,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都是"他很幸福啊"。

然后,过了半年多,哑巴的女儿断了奶,阿玲说自己在家里实在闷坏了,要去县城逛逛,哑巴兴高采烈地陪着她去了。他们一起逛了半天商场,然后阿玲说她需要去上个洗手间,让哑巴在一家冷饮店等她,哑巴就坐在那里等,等了很久很久阿玲都没回来。

这是一次毫无征兆的出逃,岳母在跟我讨论这事的时候说她甚至觉得阿玲是临时决定要逃走的,因为她真的没有理由逃啊,刚生了女儿,哑巴又那么疼她。哑巴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方面都很不错呀,以她自己的相貌品性,在越南也未必能嫁比哑巴强的男人。可是她就是逃走了,逃得无影无踪,这让哑巴深受打击,他的笑容不见了,就算有谁逗他,他也只是礼貌性的咧咧嘴。他不再主动搭理别人,休息时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两手握着手机,大家都知道他肯定是在看阿玲的照片。

不过,他还有他女儿,那个漂亮的小宝宝现在没了妈妈,但还是在爷爷奶奶的照顾下一天天长大了,很快就学会了走路和说话,经常在视频电话里嗲声嗲气地问"爸爸,你看我漂不漂亮呀",哑巴笑着给她竖个大拇指,她就咯咯咯一阵欢笑,听得旁边的人心头也都酥酥软软的。在这样一颗开心果的抚慰下,哑巴慢慢从阿玲出走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全身心的爱着女儿,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小孩有什么女儿没有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千方百计的给女儿也买一个,包括对他来说价格不菲的电话手表。岳父经常批评他不能这样溺爱小孩,他却怎么都听不进去。幸运的是,他的女儿,小馨,虽然有点爱哭,却十分懂事,一点都没有被宠坏的样子,如果有谁给了她什么好吃的,她总是留着等爸爸回去跟她一起吃。有一回,哑巴把她带到工场,老婆很喜欢她,陪她玩了一早上,她非常开心,拉着老婆的手说:"阿姨,你真好。。。。。。我可不可以叫你妈妈呀?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可是我没有,我的妈妈是个坏女人,她不要我和爸爸了。。。。。。"老婆默然数秒,然后用手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说:"傻瓜蛋,别听别人乱讲,你的妈妈不是坏女人,她呀,她肯定是有别的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才离开了。。。。。。"

那时我正好站在她们左边,哑巴站在她们右边,我的眼睛红红的,哑巴的眼睛也红红的。

我有个小学同学叫阿海,非常巧的是他是哑巴的表弟,并且他也娶了个越南新娘。阿海家几乎跟他的哑巴表哥家一样穷,他的父母是做“苦工”的——农村盖楼房时,把沙子,砖头,混凝土等一担一担挑上楼的苦力活——据说老家相邻几个乡镇里最穷的那撮人都是沾亲带故的,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些穷亲戚们互相联姻,一代一代的传递着基因和贫穷。但是阿海家的条件本来比哑巴家好很多的,在阿海8岁那年,他父母甚至攒出了一笔钱,把祖传的泥瓦房推倒,翻盖了一栋三层的水泥红砖楼。尽管楼是毛坯的,除了一楼二楼安了几个门窗外几乎只是个空架子——阿海父母已经耗尽积蓄,再没有钱进行装修了——阿海一家人还是欢天喜地地搬了进去,然后呢,有一天阿海和他姐姐跑到顶楼天台去玩,那里空荡荡的,连个围墙都没有。他们在那里追啊跑啊跳啊,一不小心,阿海就从天台栽了下去,落地时脑袋在石头上磕出一个大洞,连白花花的脑浆都可以看到。他被紧急送往市里的医院,又连夜从市里的医院转到省里的医院,他父母到处借钱,族里村里和学校里也被发动起来给他捐款,最后竟然奇迹般被救了回来,只不过,他的智力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说话很慢,并且总是歪着头,他家也背上了巨额的债务,从一贫如洗跌落到万劫不复了。

我家和阿海家其实是同姓同族的,因此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不过我从未把他当做好朋友,他只是一个对我言听计从的小跟班,我干什么都会叫上他,但是心里很瞧不起他,要知道,我家是班上最有钱的,我的成绩又名列前茅,深得老师宠爱,而他家那么穷,他现在又变成了半个傻子!那时候我们班上的班长叫阿月,是个大眼睛,瓜子脸,扎着马尾辫,品学兼优,聪明漂亮的小姑娘,我特别喜欢她,连交作业时作业本跟她放一起都很开心,我知道班上的许多男生都很喜欢她,大家玩得好的时候会互相交换心上人的名字,不过换来换去发现都是阿月,这让我非常苦恼,但又觉得理所应当,毕竟那可是阿月啊,小仙女一样!可是,我从没想过阿海也喜欢阿月,有一次我们几个男生又在互相逼问喜欢谁的时候,阿海不问自答地说我喜欢的也是阿月,我惊诧了,他竟然喜欢阿月?!他怎么能喜欢阿月?!他哪里配喜欢阿月?!我越想越生气!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会经过一条一人多高的水沟,里头常年都是干的,那天走到那儿,我对阿海说:"把你书包给我看下。"阿海听话地把他的书包递给了我,我接住,二话不说就把书包扔进了那个水沟里。

"你。。。。。。!"阿海大吃一惊。

"还不下去捡!"我面目狰狞地笑。

阿海想了想,蹲下去,从水沟边缘慢慢滑了下去。

"阿海,抬头!"我突然大喝一声,阿海莫名其妙的抬起头,仰着脸。

我朝他劈头盖脸地尿了下去。

尿完,我得意地,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谁知道,吃过晚饭,阿海妈找上了门,她又黑又矮又瘦,只比我爸大三岁,看起来却比他要老十几岁。

"坦叔。"她这样叫我爸,这实在是太过客气了,年纪比我爸大的人一般都是叫他"阿坦"。她非常愤怒,但是又很小心地控诉了我的恶行,老爸神情严肃,频频给她倒茶,嘴里不住声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不会教育孩子”。等阿海妈走了,老爸把我叫过去,他大发雷霆,因为过于激动,两只大手不停地抖动。我从没见过老爸发那么大的火,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一下全出来了,但又不敢哭出声,怕他的大手随时会扬起来给我一巴掌。等老爸心情平静了,他跟我解释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我的爷爷也很穷,比阿海父母还穷,所以他小时候经常被人欺负。“以后再想欺负人,你就想想”老爸说:“以前我们自己就是那样被人欺负的,那种感觉很不好。”

我很愧疚地向阿海道了歉。后来,我们小学毕业,我接着念初中,他辄辍学了,除了偶尔在路上遇到,互相点点头外,我们再无交集,再听说他的时候,就是因为他娶了越南新娘。阿海的越南新娘叫阿美,一个凹脸龅牙、面黄肌瘦,和美完全沾不到边的女人。但是阿海和阿美两口子非常有名,因为他们的感情非常好,经常被媒婆作为中越联姻的样板到处宣传。阿海非常吃苦耐劳,他在镇上的水泥厂里当装卸工,一年365天全年不休,每天都干得跟泥猴一样,而且赚到的钱从不乱花,全部拿回去养家。阿美也很勤快,在婆婆的指导下,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养鸡养猪种菜等农家副业她也上手就会,搞得红红火火,更重要的是,畜兴人也兴,她五年给阿海家生了一女两男三个娃,这让那些同样娶了越南新娘,却人财两空的人家眼红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每次跟阿海妈见面打招呼都要羡慕嫉妒恨的来一句“你家的风水真好,真福气”。我在街上遇到过阿海夫妻一次,他骑摩托载她出来买菜,车骑得很慢,两人有说有笑,阿海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而她两手环抱着阿海的腰,扬起的脸打满阳光,不美,但是洋溢的幸福让人心中一荡。

        然后,阿海和阿美的大女儿上小学那年,阿美在越南的哥哥给她打来电话,说她父亲病危,要她速回越南。因为路费贵,也因为怕她们一去不回,越南新娘们很少被允许回娘家,阿美嫁过来七年多也没回去过,但是父亲病危这种事无论如何是需要回去的。邻居们一致认为阿海应该陪阿美一起回去,但是阿海一家紧急商量后,决定让阿美一个人先回去看看,因为阿美父亲似乎一时半会死不了,阿海过去干等着误工又误事,而邻居们欲言又止的另一个考虑——监督,防止逃跑——阿海全家都觉得没有必要,他们对阿美有信心,于是阿美一个人搭飞机回了越南,行李箱里只放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回到越南后,阿美每天晚上会打微信视频电话给阿海,跟他还有三个孩子聊天,孩子们问她,妈妈,你怎么还不回家呀?阿美回答说,快啦快啦。然而,一个礼拜后,阿美面带难色地跟阿海说她需要在越南多待一礼拜,然后,多待的一个礼拜过去后,她支支吾吾的说还得再多待一礼拜。阿海一下就急了,阿美不在,他白天上班干重活,晚上回家还得带三个娃,累得着实吃不消。他语气严厉地跟阿美说必须马上回家,如果有需要再过去。电话那头,阿美见阿海急了,突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阿海有点莫名其妙,虽然结婚七年多这是他第一次跟阿美发脾气,但话说得也不重啊,阿美哭成那样干什么,他想缓和一下,跟阿美解释一下她这么久不在家家里的难处,可电话突然就被挂断了,然后一条文字信息发了过来,说“老公,对不起,我爱你们”。阿海心中又惊又疑,赶紧回拨过去,但是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

半个月后,阿美一去不回的新闻成了全镇人民晚饭后在榕树下津津乐道的话题。那天以后,阿美的视频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阿海只能每天不停地给她发短信,而她隔几天才会回道“老公,对不起,我爱你们,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你给我打十万块吧,钱到了我就能回去。”娶阿美的时候,阿海家已经花了十来万,那是阿海姐姐出嫁的聘金加阿海爸妈一辈子的积蓄加向亲戚朋友借贷的钱拼凑起来的,现在要阿海家再掏十万,简直比登天还难。何况,就算钱打了,人就真的能回来吗?聪明又热情的观众们有的认为阿海家砸锅卖铁、卖血卖肾也该把钱打过去,因为阿美是个好女人,一定会回来的,有的则认为绝不能给,给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最后还是人财两空。众说纷纭之下,阿海六神无主,只能每天发信息哀求阿美,或者给她发孩子们哭着要找她的视频,可是阿美似乎不为所动,除了钱到了人就回来,别的什么也不说。

阿海又跑去找媒婆,他想跟着媒婆去越南,媒婆说,别浪费这路费了,这女人不会回来了,这种事太多了,你真跑过去的话,根本找不到她们人的。阿海不信,那是他的阿美啊,跟他相亲相爱七年多,是他三个孩子的妈妈,所以他还是跟着媒婆去了趟越南,结果,就像媒婆说的那样,阿美家人去楼空,问旁人阿美一家去了哪里,人家不是听不懂,就是摇摇头跟他说不知道。阿海伤心绝望之下想去报警,媒婆吓坏了,死死地拽住他,跟他说越南警察不但不会帮他找人,还会给他安一个拐卖人口的罪名,狠狠敲诈他一笔。最后,失魂落魄的阿海形单影只地回了家。

因为阿海家始终拒绝打钱,阿美要钱的短信渐渐少了,半年以后就再也不发短信过来了,从此断了联系,倒是各路媒婆每次从越南都能爆点料,零零碎碎的,时间长了,竟然也能拼凑出事情的梗概了。原来阿美的父亲确实生了病,但并不严重,而阿美的哥哥是个赌徒,欠了一屁股债,债主逼债逼得很急,撺掇他把阿美骗回越南再嫁一次,现在去越南买老婆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出的价也越来越高,不愁没人要。阿美哥哥回家跟阿美爸爸商量一下,竟然一拍即合,阿美爸爸本来就一直后悔嫁阿美的时候要钱要少了,于是他们合伙把阿美叫回了越南。谁知,阿美知道他们的主意后坚决反对,她的父兄劝诱无果后恼羞成怒,索性抢走她的手机,并且把她软禁了起来。为了防止阿海摸上门要人,他们还搬了家,据说去了越南的另一个省份,具体是哪里连他们原来的邻居也不知道。

阿美走后,抚养三个孩子的重担落在了阿海六十几岁的妈妈身上。如今,阿海的妈妈更黑更瘦了,脸上几乎只绷着一层皮,一点肉都没有。她本来就矮,现在身体又佝偻了,整个人曲得跟只虾米一样。三个孩子都很调皮,在家里待不住,每天都得到街上溜一圈,阿海的妈妈就整了辆小三轮自行车,每天蹬着车,载三个不知忧愁的孩子出来逛街。我妈比阿海妈妈还小五岁,她给我带一个孙子都带得腰酸背痛,叫苦连天,经常感慨阿海妈妈一个人怎么有办法带三个娃,阿海妈妈知道后,有一回经过我家门口,特意停下车,跟我妈说,坦婶啊,我们这种人家的小孩,自己会长大的。说完,她又蹬着车往她家的方向走了。那天天下着小雨,阿海妈妈穿着一件有破洞的T恤,T恤被雨打湿后紧紧的贴在她身上,显出了她后背一节一节的脊骨和胸前一对干瘪的乳房。我一直看着她,骑到一个斜坡的时候,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吃力的左摇右摆,蹬着车缓慢前进。这时候,雨突然下大了,她的三个孙子孙女挤在一张硬纸皮下,小脑袋兴奋地四下张望。

老俞是我大学时代一个优秀到令人发指的挚友,他以天下为己任,一门心思想着修身齐家治国,本科毕业的时候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保送到北大法学院读研,读完研又读博,前段时间打电话过来,很兴奋的说定了,千呼万唤这么多年,终于定了,要划拨国有资产去充实社保基金啦,哈哈哈。等他兴奋的劲头稍稍平息后,我问他道,俞国士,社保危局有解决的希望了,那全中国上千万的光棍问题怎么解决呢?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不做声。我又问道,据说太平天国最初的起事者里有很多是找不到老婆的客家人?他沉吟道,是有这么个说法。那,我追问道,俞博士的博士论文不如写写怎么解决这上千万的光棍问题?嗨,电话那头他长叹一声道,你小子诚心不想我毕业吗?

噫嘻,end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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