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题记:每个人都是一束微光,共同折射、聚合出一个时代的样子。

1987年,乡中成立。

那时候,一年中最重要的假期是“麦假”,端午节前后,火红的烈日烤熟了麦子,不管是站在路上,还是站在田边,抑或是随便一眼瞥出去,看到的都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滚滚麦浪。俗话说“六月的天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收麦时最怕下雨,各家各户都是大人小孩齐上阵,一镰刀一镰刀地割下去,与老天爷虎口夺食。麦假时间半个月,开学时学生们一个个顶着张晒黑了的脸,兴高采烈地互相取笑,因为上不了几天课,就又该放暑假了。

开学第一课,当然是班主任教的数学。班主任庄老师两年前师范毕业分配到学校,第一次上课时,他的衬衫便引得全班的学生瞠目结舌,那么白,像雪一样白,更不必说庄老师人长得帅,课讲得活泼有趣,只一节课便收服了阿华他们班二十多个顽皮猴的心。这次的第一课却显得寡淡无趣许多,学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老实下来,乖乖坐在座位上不敢乱动。答案在临下课时终于揭开,庄老师说:“联校的通知下来了,暑假开学时你们初二升初三的学生统一到乡中学习。”庄老师挺直腰环视全班,语调抬了抬:“你们是乡中的第一届学生,明年开始以后各村就不设初中了,第一批老师们都是从乡里各学校选拔出来的,乡里很重视,要求第一届学生中考要出好成绩,这是件好事。”教室里静地掉下一根针都听得到,老师的喉节动了动,接着说:“我嘛,留在咱们学校带课。”是好事?阿华他们却开心不起来,因为舍不得庄老师,也知道庄老师舍不得他们。

刚成立的乡中坐落在乡政府东边一里地的绵岭上,两个村子的中间,地势南高北低,先爬一个大坡才能到校门口,坡下是路,路边是深深的沟。学生的交通工具主要是腿,也有极个别的富裕户骑自行车上下学,每到星期天回家的日子,那些有车的学生一出校门就迫不急待跨上去往坡下冲,站在校门口值日的老师便会大喊着追上去几步:“那是哪个班的?不要命了,冲下坡去摔死你,还不快点下来!”

乡中有“三土”,土坑、土墙、土操场。

乡中的班比村校的大,一个班有五十多个学生,每个班两个宿舍,男生一个,女生一个。一溜儿的土坑大通铺,分到每个人只有一尺多宽的地方,勉强能将被子放下。难捱的是冬天,土墙不如砖墙挡风,宿舍大肚泥炉里的火撑不到十二点便奄奄一息,呼呼的西北风一夜吹着,早上起来盆里备着的洗脸水已冻成了冰块。

大家并不觉得苦,因为心里憋着一股劲,只想着考上师范、中专、技校,想着脱了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拼一个鲤鱼跳农门。阿华班里有个女生叫王称心,据说在家里她前面全是男孩子,父母想要个女孩,生了她果真是个女孩,遂取了“称心”的名子。称心同学不到一米五的个头,人长得瘦瘦小小,却是班里心劲最足的。晚上大家常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的觉,只知道早上她是第一个起的床。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接着是“哗”的倒水声,只一下,那是称心同学将暖水瓶里的热水倒在水盆里冰上的声音,等冰疙瘩稍微融开一点,就着沾湿毛巾抹一把就算洗了脸,其实是逼自己清醒的法子。

老师们心里也憋着一股劲,第一届学生,一定要带出个好成绩,拼的是个责任心、好名声。阿华的班主任姓王,黝黑的皮肤、大大的嗓门,门牙稍稍向外呲着,眉毛很浓,人送外号“大老王”。称心同学是早上的第一遍闹钟,“大老王”便是第二遍,当然也是最后一遍。当称心同学点燃教室的第一支蜡烛时,“大老王”宏亮的喊声就穿透土墙上纸糊的窗子刺入了耳朵:“起床了、起床了,称心同学已经开始背英语了!”“大老王”极有耐心,会盯着学生一个个出了宿舍,再进了教室。倘看到有哪个讲卫生的学生刷牙,大老王便不耐烦地叫唤:“拿个搅沫棒子搅什么搅,嘴里有屎啊?能搅到中专里去?”那学生只好胡乱漱了口,悻悻地向教室走去。

操场在学校的最高处,南北竖起两个篮球架子,除了老师们偶尔去扔两颗球,那操场也就是个摆设。学生们更愿意到操场上背书,因为风大,吹得人不犯困,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有次一个学生突然在操场上直挺挺地摔倒,吓得旁边的同学大叫,老师们也吓坏了,围成一圈问情况,末了,摔倒的学生红着脸,好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我是睡着了,才摔倒的。”

枯燥的学习中最轻松的是屈指可数的生理卫生课,月经公然写在课本上,上课前男生被遣送出教室,女生们则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老师也端着:“这嘛,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嗯,啊,你们自己读吧。”于是底下哄堂大笑,不明就里的男生们趴在门缝、窗缝上,也跟着女生们一起傻笑。

冬去春来,第二个学期很快也要结束了。五月末学校宣布,初三学生取消麦假,全力备战七月的中考。

1988年,中考失利。

中考的考场在县城,考试前一天,学校组织班主任和学生们统一骑行到临时安置点。七月的流火燃烧着少年的热情和希望,乡中初三有五个班,二百多名学生,每人一辆二八自行车,车座上驮着简单的行李:一张凉席,一块布单,书包带绕过车座斜挎在车侧。以班为单位,浩浩荡荡出了校门,驶上大路,长长的队伍非常壮观。

乡中距县城二十里地,出学校二里地后,要爬一个极大的坡,那坡比学校门口的坡长多了,足有三里多,学生们谁也不甘示弱,没人愿意下车推着走,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按物理课上的知识,一路扭着S型骑到坡顶,又在坡顶聚在一起,大喊大叫大笑!

临时安置点在东关小学,胡乱打好地铺,老师便带阿华他们去看了考场。除了“大老王”,数学老师也来了,学生们都很吃惊。数学老师自小患小儿麻痹症,因左腿残疾未能上了大学,后来便一直教书,从民办干到公办,是全县有名的好老师。郑老师出名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打起学生不手软,班里学生十之八九都挨过他的棍子,背地里大家都认为他是没被大学录取心理变态,恶狠狠地叫他“郑拐子”。

第一门考语文,大老王焦急地等在考场外,树荫遮不住他心里的炎热,一出考场,便揪住学生一个个询问,得知班里的好学生自我感觉发挥得都不错,大老王开心地笑着,嘴角咧得快到耳根子了,不住地说:“好,好,现在去吃饭,中午放空心躺一会儿,下午咱可要考好数学。”

郑拐子的厉害在数学考试时得到了验证,他猜中了最后一道大题,而对阿华却成了一场灾难。发下试卷,按照老师的嘱咐从头到尾先浏览一遍,等看到最后一题时:好熟悉的图形,在哪里见过?对了,考试前最后一次辅导,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的就是这个图形……阿华脑袋“嗡”地一声响,突然一片空白,茫然无措地看着试卷,一时间什么也不会了,定定神,她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两下,汗珠一滴一滴落在桌面上。

阿华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了考场,面对迎上来的班主任,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难过,放声大哭。大老王也急了:“是不是没考好,快说,是不是没考好?”阿华哽咽着:“我昏堂了,啥也不会。”“考不好还哭,哭、哭、有啥用?!”大老王怒道,阿华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站在旁边的郑拐子说话了:“明天还有考试,什么也别想了,回去好好休息。”阿华感激地看着一反常态的郑拐子,终于明白了他的喜怒无常、他的棍棒无情。

时间在难过中一天天流走,中考分数出来了,结果是预料之中的,阿华擅长的数学刚刚及格,平时水平相当的同学因为老师猜中最后一道都在90分以上,她以17分之差与师范失之交臂,班里最用功的王称心同学也没达到中专的分数线。阿华和王称心只能按照第二志愿上高中了。

1988年,高一入学。

初三时,阿华班里有个从县中退学回来重新考中专的复读生,常在宿舍里给女生们炫耀她半年的高中生活:“班里的文艺委员是个美女,特别会跳民族舞,组织了十个女生每天下午排练,学校文艺汇演,我们班的舞蹈节目《阿里山的姑娘》拿了一等奖呢!一中的老师水平特别高,语文老师上课根本不用看教案,板书写得真潇洒,历史老师最好吹牛,总讲他上大学时有多厉害……才半个学期,居然就有谈恋爱的,不知怎么被班主任知道了,叫去谈了好几次话呢……要不是我爸非逼我回来考中专,我才不想来这里复读呢,唉!”那时的阿华偶尔也会对高中心生向往,听上去高中生活也很有趣多彩啊。

县一中是全省重点高中,学校的木制大门上整齐地镶嵌着一排排大钉,一进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两棵高大的柏树,柏树后面的建筑是一座齐整的四合院,最南边是从东到西一排面南的平房,中间与大门对着的位置留出了宽宽的甬道,甬道一直向北,尽头便是一座宽敞的大殿,那是学校的图书馆,甬道东西两侧有长长的带回廊的平房,紧挨回廊的冬青修剪得平平整整,有一人多高,九月的冬青正是油绿,那绿似要汪出水来。阿华一下就被这古色古香牢牢地吸引了。开学典礼上,校长慷慨陈词,先是介绍学校的历史,学校所在地自宋代至晚清一直是书院,明末清初思想家、著名学者顾炎武,晚年曾授业于此,并完成了他的煌煌巨著《日知录》,发出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惊天呐喊。阿华眼里齐整的四合院正是书院的考院,甬道就是考院的中轴线。校长又介绍了近几年的高考升学情况,勉励学生们好好学习,考入理想的学校。阿华的心又被点燃了,中考失利的最后一点难过在开学典礼上烟消云散。

高一的日子是开心的。中考已过,高考尚远,洋溢着青春的快乐气息无处不在。

班主任是个刚从省师大毕业的胖姑娘,看上去比阿华他们大不了几岁,努力的一本正经常常藏不住她的小女生气,她的名子叫丁洁,听说她爸就是学校的副校长,这次毕业分配来的几个大学生中,只有丁洁当上了班主任。学生可不管那些,都挺喜欢她,男生们会在课堂上故意整出些动静,惯用的伎俩就是举手提问:…为什么?老师回答了,就对答案中的内容再提出“为什么”,乐此不疲,阿华称其为“十万个为什么”,丁洁老师被问得恼了,扭动着肥肥的腰肢从教室过道走到讲台上,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学生们,眼珠在厚厚的镜片下快速转动多半圈,再翻出一个居高临下的白眼,嘴里嘟囔着“真讨厌!”

学生们都有放飞的感觉。读琼瑶,读三毛,梦想琼瑶小说中纯真的爱情,也渴望三毛的孤独与坚强。阿华初三时的好朋友阿芳也上了高中,两人经常在下午课后漫无目的地在学校的小花园里闲逛,或坐在树下一起背那首喜欢的诗:“记得那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我们肩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枝头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丝说不清的愁绪将她们慢慢缠绕起来,谁也不说话,只看着傍晚的夕阳将天际染成胭脂色,再变成灰蓝色,等着晚自习的铃声将她们唤醒。

班里的阿娥是个娴静的女生,因了姐姐在县图书馆工作的便利,总有大本的宋词在班里传阅,男生的本子上抄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女生们则抄“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也有聪慧的男生以词的格式写了青涩的情书:“初次见你眉轻颦,锦心绣口不让人……”在高一女生们中间跨班流传。

高潮在一年一度的学校运动会上如约而至,丁洁老师组织了专门的班会进行动员,立下了总分年级前三的目标,班干们忙得上窜下跳,一会儿叮咛各项目的拉拉队要按时到位,一会儿又忙着去看优势项目的成绩。最惊心动魄的要数阿华参赛的3000米跑,没有固定跑道,乌泱泱一群人挤在起点上,清脆的比赛哨声一响,一个脚下不稳的学生就摔倒在地,后面的刹不住,瞬间趴下一大片,阿华被压在最下面,鼻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尘土味。看台上的丁洁老师急得一拍大腿:“完了,这是要拿前三的项目,这下是没戏了。”心里又担心阿华受伤,眼珠子滴溜溜快速转着寻找人堆里的阿华,忽见一个女生从地上爬起冲出了重围,有个学生大喊:“是阿华,阿华加油,阿华加油!”回过神的丁洁老师也加入到拉拉队中,眼睛只跟着阿华在操场上转圈,最后100米冲刺,阿华在跑道冲,丁洁老师在场内冲,剧烈地扭动下,全身的肉一颤一颤更显滑稽可笑,第二名!丁洁抱住冲过终点的阿华,裤子摔破了,膝盖的血正往下流着,阿华一摔成名,赢得了“女汉子”的美誉。阿华将这件大事写信告诉了自己的笔友,一周后收到笔友的信,对她带伤拿到3000米跑第二名的事连着写了五个“佩服”,阿华瘸着腿,心里美滋滋的。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高一第二个学期刚刚过半,就传来了文理分科的消息,阿华所在的班被设为年级唯一的文科班,这意味着大部分学理的同学要分流出去,留下的与其他五个班学文的学生重新组合为一个新的班级体。

1989年,文理分科。

那是个奉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差生”是“文科生”的代名词,“差班”是“文科班”的代名词。组合的结果就是四分五裂,班里大致可分为三派,第一派是综合成绩高文科更突出的好学生,第二派是综合成绩一般但文科稍好的中等生,第三派则是文不成理不就的逍遥派。座位从前往后依次分布着一二三派,彼此心照不宣,井水不犯河水。按照成绩,阿华跻身于一派和二派之间。

刚分班不久,有次阿华赶着去上课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高一时的物理老师,物理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即使炎热的夏天,衬衫最上面的那粒扣子也扣得严严实实,喊住阿华问:“你物理成绩不错,为什么不学理?” 阿华只低着头,不敢说是因为喜欢李清照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过了一会儿,老师叹了口气说:“唉,去上课吧” 。那时候消息闭塞,真正懂得文理科区别的学生少之又少,父母多是农民,更是不懂什么文理,毕业多年后回想,阿华和许多人其实是稀里糊涂学了文。

文科班的教室从教学楼搬到了小花园旁的平房内,透过窗户看出去,蓝蓝的天、绿绿的树、耀眼的太阳或淅淅沥沥的雨滴、漫天飞舞的雪花,会让人觉得风景这边独好。暮春天气时,火红的贴梗海棠花谢,青青的果子长到拇指肚大小时,就成了男生们课余的战利品,进了教室转眼的功夫又到了某个女生的课桌上。吃饭也不省心,男女生宿舍并处一排,女生宿舍在东,男生宿舍在西,水房、食堂都在西边。每到吃饭时,男生们端着饭盆,心照不宣或站或蹲在宿舍门口,每有女生通过,三五个男生便交头接耳,响起一阵笑声,被笑的女生不明就里,臊红了脸,脚步更加快了几分。

一颗颗青春的心蠢蠢欲动,班主任丁洁愈发小心,那张胖胖的脸早自习、晚自习、语文课、历史课,不分时候地频繁出现在窗户边、门缝前,整个人少了可爱的少女气,多了婆婆妈妈的唠叨劲儿:“高二很关键,所有的课要全部学完,高三开始就是第一轮复习,大家一定要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有次周末,学生欢天喜地回家后,丁洁老师一个人站在教室里发呆,地上的一个小纸条莫名闯入了她的视线,捡起来一看只是半张小张条,上面写着“我爱你”,“你”是哪个呢?丁洁老师急了,大家眼中文科班本来就乱,“我爱你”居然公开乱飞,这还了得!接下来的半个月,班里的学生轮番被丁洁老师叫去谈心,“你”是找不到的,没人会承认,自习课上倒是安静了许多。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校运会,没有了高一时的团结和心气,文科班在年级六个班中垫了底。

1990年,同桌的你。

高二下学期,阿华和好朋友阿芳又有了新的爱好,那就是没事相约到操场上远眺体育老师打篮球的身影。体育老师不到三十岁,身高一米八多,常穿一身运动服,红色的上衣,白色的裤子,人愈发显得精神帅气。阿芳说:“不知道体育老师的老婆长得美不美?我以后找对象就照着体育老师的标准找,赏心悦目。”然后用胳膊肘戳一下阿华:“你也照着这个标准找啊!”两人对看一眼,便开始大笑个不停。

高中三年时间过半,大家都厌烦了换座位。阿华的同桌固定成了阿君,分班前阿君与阿芳一个班,与阿华算是熟人,身材不高,体形偏胖,语文学得极好,话不多,总有温和的笑挂在脸上。有次课间休息,阿君和阿华都没有离开座位,阿君说:“我给你讲个微小说吧。”阿华的好奇心被吊在了空中:“嘁,还微小说呢,别废话了,快讲!”“有个高中在食堂给高三学生开动员会,散会后教导主任发现有学生掉下的半截纸条,便顺便捡了起来,一看纸条上居然有字,你猜,纸条上写什么?”阿华火了:“卖什么关子,爱讲不讲。”“好吧,我接着讲”,被怼的阿君卸掉温和的笑容,讪讪的继续说,“只见纸条上写着‘我爱你’三个字。”“打住,打住,你这不是讲丁洁在咱们班的事嘛,没意思!”“别急,还有下文呢”阿君没有理会阿华,自顾说着:“主任大惊,竟有胆大包天的学生在动员会上传这样的纸条,务必仔细搜寻,找出另外半截,上面肯定有名字。教导主任找啊找,找啊找,始终没找到,那半截纸条成了主任的心病,‘我爱你,你是哪个呢?’有一天,主任到食堂打饭,不小心在进门的台阶上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的主任停下步子,定神间看到两个台阶的夹缝里有个小纸条,似曾相识,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塞北的雪’,从衣兜里掏出那半截,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我爱你,塞北的雪’,竟是歌曲名字。教导主任很是失落,觉得自己如同秋天被霜狠狠打过的茄子。”阿君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讲完了!”阿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家伙,焉坏啊,你这是在笑话丁洁吧?说,那纸条是不是你搞的鬼?”上课铃声在阿君一脸不置可否的样子中敲响了。

文化课抓得更紧了,体育课几无生存之地,每周只剩了一次,还总有人请假,体育老师索性让大家自由活动。“学校南边走三里多地有一条小河,体育课时去那里玩吧?”阿君低声对阿华说。“这是约会吗?”阿华心中的小兔子刹时又蹦又跳,脸上微热,班上最近有好几对谈恋爱的同学,已是公开的秘密。阿华的母亲总是叮咛她不要早恋,好好学习考上大学,逃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成为一个体面的城里人。阿华也常在心里悄悄羡慕文科班里那些城里的女生,她们夏天穿漂亮的小花连衣裙、条纹衬衫,冬天戴着红色、粉色的绒线帽,配上米白色的长棉大衣,如同一朵朵绽放的花儿,引得男生们心不在焉频频侧目。可阿华又有点想去,她甚至希望一向闷闷的阿君对她说点什么。

体育课时,绝大多数同学依然呆在教室里,前四五排自顾着刷题、背课文,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后几排的就彻底放松了,聚在一起胡侃瞎聊,尽兴处便放肆地哈哈大笑,一个教室俨然两个世界。阿君拿着语文书出去了,阿华迟疑了一会儿,抓了本英语书跟了出去。九月的天气依然很热,砂石路两旁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叶沙沙作响,风吹过绿油油的玉米地,玉米叶子也发出沙沙的响声。“呵,真的有河啊!”走了二十多分钟后,阿华惊讶着开心起来,河水约摸一丈多宽,水深不及小腿,清澈见底,阿华在河沿边找到个合适的地方坐下,阿君在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也坐下来。阿华不敢看阿君,心里惴惴的,想阿君说点什么可又怕他说点什么。阿君仍是闷闷的,只是捡起一块土坷垃扔到河里,又捡起一块土坷垃扔到水里,不断重复着却始终不说话。阿华的心坠下来,低下头脸烧得厉害,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啊,只好也开始捡起土坷垃往河里扔。如同两个陌生人,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你一颗我一颗,土坷垃掉入水中发出“噗通噗通”的声响,太阳要落山时他们一前一后回到了学校,仍是一路无话。

1991年,高考。

高三是苦累的。一个月休息一次,晚上两三点教室里还有烛光,早上四点多操场上就有了跑步的身影。不只身累,心也累。若是考上,知识改变的就是命运,若是考不上,要么补习再战要么回家种地,学校设有专门的补习班,听说最多的已经补习了四年,相当于上了两次高中。

四月份时,阿华每天都头疼地厉害,鼻塞流涕,恶心呕吐,总是感冒的症状,就约了好友俊红趁着下午自习的空儿去街上看门诊。医生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小老头,头顶秃得发亮,诊断是感冒太久,要求输液。阿华和俊红都急了,输液至少需要四个小时,整整一下午啊!医生想了想说:“那就从胳膊上静脉注射吧,效果虽然不如输液却比打针好。”阿华撸起袖子,看着针头一点点扎进皮肤后就人事不省,医生吓坏了,等到醒来后阿华感到自己的脸上、手上、脚腕上麻麻的有一点疼,原来是医生用了针灸的法子,俊红也吓坏了,本来就白的脸变得墙皮一样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才知道那是晕针休克的症状。

五月份毕业考试,阿华成绩不错,排进了班里前十,回家休息时母亲看着瘦弱的阿华说:“学习这么累啊?咋瘦成这样了。”“不知道怎么了,总是鼻塞头疼,厉害的时候还会恶心呕吐。”母亲急了,阿华是三个孩子中学习最好的,指着她上大学呢。接下来的一天,母亲带着阿华找到了在邻县医院工作的表舅,拍片、化验,检查结果是“化脓性鼻窦炎”和“贫血”,因为没时间输液,决定先吃三个月药,每天四次,光药钱一天就得十五元,带的钱不够,表舅帮着先垫上了。看着母亲紧皱的眉头,阿华的心更重了,如果考不上,明年补习继续头疼可怎么办啊?

又听说丁洁老师要回北京了,她父亲是当年的插队知青,现在有政策可以全家返京。阿华与同学阿健约好毕业考试假期回校后单独去跟丁洁告别,两人拿着专门买的相册去了学校对面的老师家属院,已是大门紧锁。邻居说丁老师一家放假期间就走了。我和阿健默默对看着,“丁老师肯定是舍不得咱们,怕在同学们面前哭得厉害才偷偷离开的,咱们可是她的第一届学生。”阿健抬起右手,向上扶了扶眼镜腿,轻声嘟囔着,阿华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丁洁是个有活力、负责任的班主任,更是阿华她们的大朋友。

他们确实是丁洁的第一届学生,也是丁洁最后一届学生,回北京后,丁洁被安排到邮局工作直至退休。丁老师悄无声息地离开后,新班主任很快到位,其实谁当班主任都无所谓,距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用数学老师的话说就是“都定型了”。

七月流火的日子,阿华受严重的头疼拖累,高考成绩跟大专线差了一分,只考上了中专,中专意味着城市户口和商品粮,阿华因惧怕头疼没有选择补习。那个年代,多数人的父母每天在几亩地里找生活,阿华赢得起却输不起。娴静的阿娥是县里的高考状元,考上了北大,阿华的好友阿芳、同桌阿君考上了大学,阿君选了中文系,好友俊红、初中同学王称心考上了大专,阿健选择了补习。多年以后,阿华偶然兴起查阅了1991年的高考录取率,是21%,自1983到2023年,是40年中最低的一年。

高三时汪国真的诗开始在阿华班里流行: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跌宕起伏的中学时代,阿华爬过人生旅途中的第一个大坡,那是真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阿华也萌动少男少女的第一次爱恋,那是未能说出口的甜蜜情愫!阿华笑过哭过打过闹过,思考过奋斗过,中学时代,是烙印在她心中一世难忘的青春记忆!

补记:

1998年,高中毕业七年后,阿华远嫁到离老家千里之外的朔北,一天上班她正在办公室抓耳挠腮编写贯彻上级公司会议精神的信息,突然门口有人喊:“阿华,有同学找!”“同学,哪里来的同学?”阿华诧异地扭头,办公室门口的阿君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早就听同学说你嫁到了这里,我来这里出差,查询了你们公司的电话,就直接过来了,接电话的人说你女儿两岁了,我给孩子买了套童装,也不知道合不合身。”阿君举起左手里拎着的纸盒子,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后,脸上现出羞涩的红晕。

阿华的眼泪突然溢满眼眶,这是高中毕业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阿华远嫁后见到的第一个高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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