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距周末从老家回来上班已经两天了。准确点说,作为一名已婚妇女,还是说娘家的老家比较贴切一点。十个手指中有四个,指肚位置的皮肤依然干燥而紧绷,薄薄的、淡紫色的表皮下依稀可见到真皮层。在键盘上打字时,感到微微的疼痛和不适,昔日无比熟练的动作此刻变得那么迟缓、生疏和僵硬。但是没关系,这都是暂时的,它们会很快好起来,那层由于磨损变薄的皮会慢慢地重新长出来,变厚,直到变成它们原来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曾经受到过的“伤害”。
就像他们,那些我不曾远离也无法远离的,我的家人、亲人、族人和乡人们,以及那片生他们养他们、与他们的血液和生命生长在一起的,他们脚下的土地。这片土地,不管是肥沃还是贫瘠,都不曾嫌弃过他们,他们也不曾嫌弃过她。每一片有生命繁衍和生长的土地都有她们存在的理由。很多年以前,这里必定是一片丰饶的土地,他们的先人因为各种因缘巧合来到这里,安寨扎营,开垦拓荒,向她索取食物、水、矿产等各种生存所需的资源。而她就像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微笑着接纳这些走向她、有求于她的儿女,来者不拒,从无怨言。就这样,他们的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得以在这里繁衍生息,演绎一幕又一幕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生活故事。
这是2015年的夏天,盛夏8月,正是又一年龙眼成熟的季节。龙眼,学名叫桂圆,每年7、8月果实成熟,果实为球形,像龙的眼睛一般大小,所以俗称龙眼。我的家乡,作为省内乃至全国有名的水果之乡,而龙眼作为其中的一个代表,更是被乡人们想方设法做文章,成为他们在新时代运用新智慧、新发明和新技术的“试验田”和“先行地”,以挖掘附着在它们身上的“潜在价值”,并努力使之价值(价格)最大化。在我小时候,20年前,那时候龙眼还没有现在这么“泛滥”,品种也比较单一,大多数人家里都只有一种龙眼。这几乎唯一的一种龙眼,他们叫她“本地眼”,小小的一颗,只有人的眼珠子那般大小,而且核大、肉薄,但是水分和糖分都充足,吃起来甜滋滋的,在那个食物短缺的年代里,也算得上是一大美味了。供求关系决定商品价格,在那个供少于求的年代,即便是现在看起来毫无食欲的“本地眼”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满满的两箩筐挑出去,揣着几张红艳艳的“毛爷爷”往家里赶,心里像抹了蜜一样的甜。使尽各种手段——藏在米缸里、挖坑埋进土里、用阵线缝在鞋底里……攒着给娃娃开学交学费、买文具,还要给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哩!
又过了几年,大概是十几年前,不知是“本地眼”越种越多、越产越多而导致的“物以多为廉”,还是人们对习以为常的味道已经产生厌倦,盼望着能有什么新的玩法或品种来颠覆百无聊赖的旧口味时,一种新的“事物”——圆肉应运而生。刚开始的那几年,圆肉以其传说中的神奇的营养保健价值受到不少“先知”的青睐,每次有新圆肉出炉时总是很快被抢购一空,即使是上百块一斤的价格也没有吓倒他们,依然每次照单全收。嗅觉灵敏的乡人们马上就发明了一条致富的渠道,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建起了烘焙圆肉的炉子。把家里弃置不用的铁管都找出来磨成能将龙眼的肉和核分离的一种工具——我们喊它“挑子”,买来底部织有密密麻麻的孔的簸箕,龙眼摘下来,直接挑回家里,一家大小围坐在一起,卷起袖子马上开干,一颗,两颗,三颗……“果实”被一点一点地摆上来,直到成为满满的一簸箕,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挣钱过上好日子的致富的美梦也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现实……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一场与龙眼有关的盛宴。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学生们放暑假了,大人们也不再天天往田里跑,一家人紧紧围坐在一起,一边从三姑说到六婆、从村头说到村尾地漫无边际地说着话,一边继续、重复着手上正在编织的致富之梦。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泄下来,点点细碎的光洒到他们心里去,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充满了希望。就这样,十几年过去了。期间,因为求学和工作的缘故,已有多年不曾在暑假、在龙眼成熟的季节回到家乡,与家乡有关的一切都在记忆中渐渐变得模糊。尤其是最近几年,随着电子商务兴起和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各种新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层出不穷,我甚至想,这年头,以往的譬如家家户户做元肉的那种“男耕女织”家庭作坊式的生产方式已经快要退出历史舞台了吧。
上大学四年,工作三年,加上这两年结婚生子,于我而言,这几年一直都是离家在外的状态。工作忙碌,生活琐事也颇多,与家乡连在一起的那根线似乎在一点一点地被时光的虫子所啃噬和腐蚀。只是,记忆中,每年的7、8月间,总会有一大箱东西寄来,打开一看,里面满满装着的都是龙眼,还有一大包元肉。此时的龙眼已经有人眼大的“本地眼”进化到了如鹌鹑蛋般大小的“储良龙眼”。而快递单上写着的是自我出生起就与我联系在一起的、哪怕我失忆忘掉一切却唯独不会忘记它的地址。那一瞬,心里总会有一种久违的情愫在蔓延,好久好久。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去年年底,由于种种原因,回到了家乡所在的城市工作。偶尔回家看望母亲,虽然每次都只是短暂的停留,但总能感到那根连着我们的线在一点一点地生长出来。就在前天,在这个夹杂着阳光和雨水的8月中的一天,像往常一样回家,虽然也知道是龙眼成熟的季节,但在从村口到家的路上,经过的好几户人家,都是一家老小围着龙眼坐在一起、炉子里白烟飘飘的情景,到了家,也是一样的场景……看到母亲在忙着,来不及寒暄,马上洗手坐下来,拿起“挑子”和一个龙眼就开始忙乎起来,一颗,一颗,又一颗……动作一点也不生疏,进展的异常顺利。甚至,像十年前一样,速度比母亲还要快。直到晚上回去歇下来,才感到两只手几个手指的指肚麻胀麻胀的,僵硬而紧绷的。就是这些正常的后遗症,让我明白,这么多年以来,尽管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尽管一度以为岁月的洪流已将我和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隔离开来。却不曾料到,她仍是原来的样子,依然不计前嫌地接纳我、包容我,无论我离开多久,我始终是她的女儿,那些我从她身上习得的技能、力量和品质,始终不曾被夺去,而它们也将在往后的日子里,继续护佑着我……
我们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土地,我们从这片土地取得走完此生所需的全部能量。不管留下还是离开,这些能量一直在我们身上,已经和我们的血液长在一起。在每一个生命拔节的瞬间,滋养着我们的生命,还有我们生生世世的、不灭的希望。
(2015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