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父母、舅舅和两个小姨几家人一起去为外婆立碑,我和老公作为孙辈唯一的代表也参加了。面对着众多兄弟姐妹的缺席,忙是一个借口,从某种程度也诠释着淡漠的亲情。一个入土为安的人纵是何等重要,在那些忙着挣钱加班拼事业的年轻人眼中,也只不过是偶尔闲暇或是触景伤情才会想起的一个越发模糊与虚无的影像,要他们放下手中重要的工作、孩子去出现在一个已故老人的坟前,无异是浪费时间。纵使中国人很注重亲情,家族观念很重,但真正落到现实中,你会发现很多事情并非那般温情,有时候也淡漠得令人心寒。但对于外婆,我不想让她心寒。
外婆的一生是普通农村妇女的真实写照,很平淡,但也颇有些忐忑。在她差不多五十岁的时候,外公就因为肺部的疾病离开了她,她不曾预料到会在儿女纷纷成家的时候自己却遭遇家庭突然的变故,外公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和她商量,几乎是说走就走。可是,失去了挚爱的她,从来不曾抱怨过生活的不公,也从来没有因为伤心欲绝而失去对未来生活的希望,选择浑浑噩噩地聊度余生,她默默地粘贴好破碎的心,一如从前般将简单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有滋有味,让家人看不到任何的阴霾,能够安心地经营自己的小家,也让邻里无比佩服与敬仰这位历经风雨依旧坚强而乐观的老人。
外公离开的时候的我才不到三岁尚不知事,所以,对于外公我没有任何的印象。而且在电子技术尚不发达的80年代末期,我甚至没有一张与外公的留影,唯一让我记得的是外婆压在房间破旧桌子玻璃板上的一张黑白照片,她总是经常会在擦桌子的时候,顺带着看外公两眼。嘴里念叨着:“老爷子,你看咱孙子孙女又来看咱们了。”随着时光的逝去,照片一天天发黄、模糊得面目全非,就像我们对外公的记忆一般越发疏淡。但外婆不一样,她与我的生命有二十多年的交集,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记忆,她曾给予我很多至今想来依旧热泪盈眶的爱。
外婆的家就在村子里,我步行前往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所以,那里是我们经常会光顾的地方。平时,放学了会跟着表哥一起去玩,第二天再一起去学校。周末的时候,得到父母的允许也会去耍两天。等到了寒暑假,那里就是我们的常驻地。不仅有我,还有表哥、表弟和表妹。我们像组团旅游似的,一大帮子小孩儿都聚到外婆家,把那里搞得鸡犬不宁,满目狼藉。可外婆从来不抱怨,也不嫌我们烦。
她总是尽自己所能将饭菜做得可口,园子里种的瓜果,山里采的野菜,谷堆里私藏的腊肉,地窖里存的红薯和土豆。经过她的一双巧手的烹制,总是能变成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让我们吃了这顿还惦记着下顿。而即便是这样,外婆还生怕我们吃不好,晨起便不声不响地宰上一只鸡,用砂锅煨上一锅汤。满院子都飘着鸡汤味,让还赖在被子里的我们都被这鲜味儿给唤醒。起来刷牙洗脸后,回到厅堂,桌子上便整整齐齐地摆着盛满鸡肉和鸡汤的碗,我们咕嘟咕嘟喝着汤,大口大口吃着肉。而此时的外婆却没闲着,她在屋前的瓜藤下摸摸索索地摘着什么,回来的时候竹篓里是一大堆的南瓜花。午餐的餐桌上,一盘油炸的酥脆南瓜花让我们吃得满嘴是油。我们光顾着吃,外婆却在一旁削土豆皮,说要煮熟了切成快,晒干了给我们当零食。她的一天总是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忙着给我们准备各种吃食,让我们的嘴巴能品尝到乡间最自然最可口的美味。那样,她即使一口不吃,脸上也依旧充盈着满满的知足。因为,在她看来,她能为我们做的只有这些,她想做到极致。如今的我们,吃过各种口味的菜,参加过各种形式的聚会。可是,只有外婆的院子里的饭菜才能一直停留在记忆的深处,无数次地想起,无数次地回味。因为那才是心中真正的饕餮盛宴。
外婆很爱干净,屋里尽管没有像样的家具与电器,但一切都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她不因为年岁的逝去,而在卫生方面降低任何要求。房子是土坯房,她就用废旧报纸糊在墙上挡灰尘。夏天潮气大,床单被褥不干爽,她就天天洗,天天晒。即使是暗黑又狭小的房间,猛然踏进去,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所有的物品都摆放在合适的地方,从来没有任何的一丝的邋遢与杂乱。不仅如此,她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齐耳的短发用最简单的黑色细夹子一缕缕地别在脑后。衣服会有补丁,但也绝对是妥妥帖帖、细细密密的针脚。即使洗得发白,也不会有任何的污色残留。她从来没有因为老了,就让自己的生活变得苟且,她一直活得干净而精细。所以,我们从来没有因为外婆老了,就对她有所厌烦有所嫌弃。相反,我们总是喜欢和她在一起。我总是很喜欢跟着外婆睡,冬天里她便捂着我的脚怕我冻着,夏天里就举着扇子不停地挥舞着怕我热着怕蚊虫盯着。记忆里会有各种的旅途,各种他乡的回忆,或新鲜或奇葩,或浪漫或平淡,而唯有呆在外婆那张老旧的硬木床上,心底才能流淌出最纯粹的温暖,因为那是一位老人对子孙最本能地怜爱与庇护。
记忆里很多重要的日子都有外婆在场,而有外婆在场的日子我总会安心许多。高考结束,成绩还没出来的时候,成天郁郁寡欢想找个地方散心的时候我去了外婆家,那个时候舅舅与表哥都已外出打工,家里就只有外婆一个人。她就天天陪着我给我做好吃的,陪我说话,安慰我,鼓励我。后来,父亲打电话过来汇报电话查询的成绩的时候,我听完沉默了很久。外婆以为我想不开,一把接过电话对着父亲说我孙女儿都被这高考折腾得没个人样了,你都不能让她消停一下。后来,得知成绩超出了预估,上一本钱应该没有问题的时候,外婆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二话没说就替我收拾东西把我送回了家。她说等不了了,要亲眼看着我拿着那分数条回来。那时候的她已经快七十岁了,可她踱着小碎步硬是拉着我的手一步步朝我家走的时候,我觉得那不是一个老人,还是一个顽童。她哪里有七十岁,分明才十八。她累得满头大汗,却总说不累,嘴里念叨着,我孙女要上大学了,我孙女要上大学了。后来,去学校填志愿,我没找到我自己的分数条,或许是掉了或许是被人撕了,回到家我问外婆你信我考了那么多分吗?外婆像个小孩子一样露出大拇指,无比自豪地说你小时候就是第一名。我想说外婆我早就不是第一名了,高中之后我就很少得第一名。可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我永远是外婆心里的第一名。她没有念多少书,但她希望她的子孙可以一直一直地读下去。
毕业的时候,我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并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于是我选择回到家乡。外婆得知我要回来的时候便早早来到我家等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坐车来的,还是自己逞能走来的,但我知道她比谁都想见到我。我回到家的那一晚,在看到父母和外婆的时候,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我知道无论我在外面吃多少苦,受多大的委屈,家里总会有人在等着我,而外婆也一定在那里。她默默地看着我狼吞虎咽,默默地替我夹菜,默默地看着我毕业证书上的照片,笑着说君君越长越好看。其实,我长了张芸芸众生的脸,真是谈不上好看,但我知道外婆喜欢,因为那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她倾注了那么多感情,美早已不是表象上的大眼红唇,而是刻在心底的爱。
工作之后,我便很少见到外婆,因为她年事已高,一个人住在乡间已让子女不放心,于是就去了邻市的大舅家。我们总是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看到她。她吃得越来越少,走路的样子越来越蹒跚,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轻。曾经在院子里忙忙碌碌上蹿下跳的矫健形象早已不复存在,她确实老了,也渐渐干瘪,我挽着她的手的时候,能够真正理解到什么叫骨瘦如柴,我的心一阵心痛,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外婆的样子,我还不能接受她这样的老去。我从兜里塞了两百块钱给她,要她买点好吃的,没钱了我再给。她盯着那两张红色钞票看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她随身带的小手绢里,她总是爱把钱放在小手绢里,包的严严实实的,任何时候拿出来都是温暖的,因为带着她的体温。我以后每次见到她,都会随手塞给她一些钱,叮嘱着要她用。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她突然把我叫到一边,将一层一层的衣角掀开,从最里层的棉毛衫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手绢,颤颤的手轻轻数出了10张钞票,无比庄重地塞到我的手里,微笑着说:“这是外婆给你的嫁妆,其实也是你的钱,但外婆用得就只剩下这些了。”我接过那些带着体温的钱,同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我漂亮的皮夹子里,我知道这是外婆的心意,我得收下才能不辜负她。这小小的动作我们像完成一个仪式般的慎重而小心,而我不知道的是这竟然是我和她之间最后的一次仪式。
外婆走得很突然,没有经历长时间的病痛,在家觉得不舒服,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就委婉地告诉家里的人该给她准备后事了。父母没告诉我实情,只说要我下班了没事就过来陪陪外婆。我以为只是简单地住个院而已,于是每天晚上都过来瞅瞅,还没说上几句话,外婆就不住地撵我走。嘴里碎碎叨叨地念着:“小年轻,别老呆在这病房里,你得出去跟朋友玩去。成天守着我这个老太婆有啥意思。”我会在外婆这样说的时候,假装没听见似地削个苹果,扒拉一下输液管,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可是,她还很清醒,总是很快识破我的“奸计”,故作生气地说:“小丫头真是没小时候让人省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前晃动的是那个个子小小,精干麻利在房前屋后永无休止地忙碌着的外婆。而不是现在这个躺在病床上,输液管插一天,面容憔悴又干瘪的老人。曾经的她是一个永动轮,而今终于生锈,需要歇一歇了。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家人应外婆的要求将她送回到乡间的老屋。老屋还在,只是没有了主人悉心的收拾与打理,没有了主人熟悉的呼吸与碎语,一切都失去了生机而变得破败与凋零。繁盛的瓜藤渐渐枯萎,笔直小树苗渐渐蜿蜒,杂草汹涌而至,灰尘铺天盖地。旧日的面貌早已不复,如今的破败令人心寒。可是,那是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从嫁给外公的那天起,那里就是她唯一的家,那里有她一生的记忆,如果要选择一个地方离开,她一定会选择那里。外婆躺在那张铺了新被褥的老床上,家里的人陪着她,尽力地伺候着,乡里也来看望。有一位她的老姐妹,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两行老泪就出来了,她大概还无法接受一个半月前俩人还在一起唠嗑,还说过完年俩人要一起去后山采新茶。却不料,承诺永远落空,现在的好姐妹已经气息奄奄地卧在床上。她哭着回忆起俩人几十年在一起的点点回忆,一旁的人都潸然泪下。
死神没有多久就降临了,外婆努力想要多撑一秒,那样掘强又固执的样子像极了曾经健康时的她。可是,她终究拗不过死神。她走了,还没过上八十岁的生日死神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带走了。家人为她风风光光地办了后事,外婆生前是个热心肠,人缘极好,所以给她送行的人很多,孤寂的老屋又重新经历了一次热闹的场景。
我跪在棺木前,看着外婆的遗像,仔细端详着,她的确是一个美人,大眼睛,高鼻梁,老了还泛着红晕的皮肤。小时候就听同学家的老人说外婆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那时的我不以为然,因为我没有看到过她鼎盛时期的样子,我也没有认真看过她暮年时已经变形和衰老的五官。我的心里一阵内疚。
如今的老屋已不复存在,表哥将老屋拆了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新房,漂亮的白色两层小楼取代了曾经的土坯房。房前屋后种上桂花、月季、香樟等景观植物。可是我还是怀念那些香椿、蒿子、蒲公英和野菊花。总觉得它们土是土了点,但是更接地气,也更能让我们回忆起曾经在那里的天真、无忧的日子。外婆在物质并不宽裕的曾经,用质朴的它们丰富过我们的味蕾。我们每每看到繁茂的它们时,也会想起一位老人曾经在这里平静、安和、操劳的一生。
外婆,想你了。你在那边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