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我将不久于人世,我真是欢喜。”秀禾写道:“没有你的日子,我,不害怕死去。曾经无数次怕死,因我不忍离你而去。我多年来在祈祷,希望你比我多活一天,就一天就好。我是自私吧,自私不愿面对没有你的日子,自私地希望生命最后一刻,我也要看你一眼再闭上眼睛,我要把你装进眼睛里,装进心里。”
天又要黑了,秀禾合上日记本,靠着北墙望向窗外,越来越暗,看不清了。“我又比你多活了一天。”她想。“日子太慢了。”
1956年。
“咱们结婚吧!”
“可我们刚认识!”秀禾十九岁,第一次相亲。面前这个当兵的,她真的相中了。原来爱情这么奇妙,嘴里说不的时候,心里已经答应了。
“我就是回来结婚的。”他说。
“骗人,你都没有对象,跟谁结婚。”秀禾暗笑这拙劣的谎言。
“你看。”清远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说:“你看,我介绍信都开了,不结婚会被处分的,部队可不能谎报军情。”清远不像开玩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你,知道会相看我?”秀禾脸红了。“要是一直没对象呢?”她低声说。
“我有预感了!要不咋说缘分呢!你信缘分不?”他依旧一本正经。
“我要是不同意呢?”秀禾心跳得快起来。
“可你已经同意了,对不?”清远低着头,歪着脖子盯着她的脸。
秀禾看着手里的介绍信,“这才认识两个小时,要是这样答应他,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哥哥们还不知道,要不要回去跟娘商量一下。”秀禾心里琢磨着,低着头不说话。
“回去跟你娘说,说我明天去提亲。”
“可是……”秀禾抬起头看着他,却点了点头。
清远笑着看着她。
多年来,秀禾一直认为,自己当时只是怕部队处分他,可女儿说:“不是,您那是一见钟情!”是这样吗?秀禾望着墙上的照片,他总是那样笑着。“女儿说得对,是一见钟情。”她现在相信了,应该是。
1954年
从小一起长大的桂枝来找她,“秀禾,有人给我介绍个对象,你跟我去看看。”
“你才十八岁,咋就要看对象,我可不会看。”
“求求你了,咱就在小学校墙外看看,他们在那打蓝球。”桂枝央求道。
因为隔着远,两个人趴在墙头上。“看见没,那个穿黄军装的。”桂枝说。
“个子挺高,好像有点胖,肉乎乎的不好看,像老黄瓜。”
“嗯,是不咋好看。”
桂枝和秀禾最要好了,她最相信她的话。后来她嫁给了老马家,她男人一辈子都不正经,拈花惹草,桂枝很不幸福。
小女儿开玩笑说:“是不您早就相中我爸了,才跟桂枝阿姨那么说的。”
“你爸那时就胖,军装是50式军装,黄绿色平棉布的不好看,后来和我相看时,军装改成55年后军衔制的了,就很精神了。”
秀禾一想起这段往事她就想笑。“难道,这就是女儿说的,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其实,秀禾一直就喜欢当兵的。
“下雨天,把窗户关好。”清远总是这样叮嘱她。
秀禾走到窗前,往外看看。“天阴得这么厉害,要下雨了。”她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关了灯。
“你依然会担心我怕打雷吧?”秀禾摸黑挪到炕柜跟前,打开对开的柜门,盘腿坐在两个门中间,把头往柜子里一扎,把柜子里的小台灯打开,轻声说:“这样,就看不见闪电了。”又从柜角拽了棉花揉成球,塞进耳孔,颤抖地说:“这样,也就不害怕了。”
光从柜门边散出来,对面炕头的墙上,一团贴在墙上的影子,圆圆的。
窗外雷电交加,北墙上随着闪电闪着单薄的影子,一闪即逝。
秀禾知道打雷了,因为还是能听见的,也想象得出,闪电从窗帘缝隙窜进来是什么样子。她翻开了日记。“娘,你也知道我还是害怕吧?你也想不到,我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度过这难挨的雨夜吧!清远他没有遵守对你的承诺,他走了,这样的夜晚,不知还要过多少个,他不陪我了。”她慢慢地写着。
1957年。
随军后的第一次雷雨天,正赶上清远值班。看到秀禾惊恐的样子,他才知道她怕打雷闪电。他用军用毛毯把她一包,直接就抱到关系最好的战友的宿舍。“老谷,你替我经管一宿老婆。”
“你这,这是……”单身战友被吓了一跳,明白后笑道:“这任务……”
“岁数小,怕打雷,我值班去了。”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小陆,你这胆子太小了!”
“我一直跟我娘一被窝,没自己睡过。”
“你睡吧,今晚我给你站岗,哈哈。”
“终于还是不管我了!”秀禾把头埋在柜里的包袱上,泪水涌了出来,浸湿了包袱。她一动不动地等待风雨赶紧过去。
快三伏了,秀禾的哮喘病犯了。她带着拉风匣一样的喘息声,原本微驼的身体缩得矮了许多,脖子都吸进了腔骨里。她手扶着墙头,看着大门口,盼着女儿从墙外露出头顶,盼着蓝色大门被轻轻地推开。
“我又不爱吃饭了,大米饭一口也不想咽。”秀禾看着园子里的酱缸。想起,每年犯病,清远都会从集上背着半袋小米回来。“酱缸里给你埋了几个辣椒,应该能下饭。”仿佛看见他肥胖的背影,一手按在缸沿上,一手打耙,不急不缓,节奏像在做十分有趣的事情,十分悠闲。
秀禾喘息着,眯着眼睛看着。
“干完活了,你应该唱几嗓子。唉!我要是不喘,我也跟你唱。”秀禾呆呆地看着酱缸。
1957年。
“老王,来一个,来一个大渡河。”
连队周末在礼堂搞活动。秀禾刚刚来部队,还不好意思和别的家属一样,凑过去看。这时听见一个高亢嘹亮的歌声传来,接近女高音的男高音。秀禾从人空里看见了清远,他正在人群中唱歌。她的脸瞬间红了起来,自豪中透着羞涩,还有欣喜,就这样看着他。
从此两人总是一边散步,一边哼着歌,房间里总是飞出清远嘹亮的歌声。
“其实我后来后悔了,后悔那年,没有像他想我那样想他。”秀禾常常这样想。从初次见面到结婚不到二十天,年轻的秀禾还不懂感情,相比清远的难舍难离,秀禾更多的是不用马上离开娘的窃喜。“我不够珍惜与你的每一天,特别那长达一年多的别离更是倍感可惜。”秀禾总是这样后悔着。
“第一次我走后,你真没想过我?”清远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我可是,还没有离开就已经想你了!”清远也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
秀禾从来不敢直接回答,而且越来越说不出口,说自己为了不用离开娘而根本没来得及想他吗?他越说想她,她越觉得对不起他的思念。
如今每次拿起笔,秀禾都会想起清远的第一封信。他没有念过书,只是在部队学的文化,认了一些字。第一次分开后,秀禾很快就收到了清远的来信,她当时笑得前仰后合,大老爷们把字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一划,而且好多句“我想你了”,看得阵阵脸发烫。清远有一封信埋怨秀禾,“你念过书,认那么多字,怎么回信就那么几句?”他嫌秀禾信写得短呢,秀禾后来明白:“他是想知道,我是否也像他想我那样想念他吧?我当时真的不懂啊!”
1957年。
“我终于提干了,秀禾,你可以随军了!”清远是怎样雀跃而又激动地写得这封信啊,他怎知秀禾接到信当时就傻了。她还没离开过娘呢,不想离开娘啊。
“我生气了!”直到收到了这封只有四个字的信,秀禾才知道,他生气的是秀禾的犹豫不决。“你不想我吗?我是真的每天都在想你啊!”他后来说。
“那我怎么去?我都没见过火车。”秀禾终于决定去部队了。
战友们都让清远回老家接秀禾,“一个连村子都没出过的女子,怎么能一个人来山东?”指导员也这么说。
“你自己来,让爹送你到县里。”清远的回信,令秀禾生了好几天气。从这到山东潍坊,好几千里地,一个人怎么去啊?
清远认为,如果自己连走出村子的能力都没有,那么怎么适应部队的生活?他想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胆量。
公公把秀禾送到火车站。
“秀禾,娘不能陪你一辈子,你是要和清远过日子,生孩子。你别再让他等了,清远是个好男人!”秀禾就这样离开了娘。一路上就吃了半块月饼,喝了几口水,嗓子都哑了。在潍坊车站给清远打电话,接通那一刻,秀禾哭了,她知道,从此他就是她的依靠了。
清远推着独轮车来接秀禾,他就那样开心地看着她。山路不好走,二十多里山路,两人推着车走回连队。
那年他二十七岁,她二十岁。
秀禾后来说:“第一次分别,还不懂感情,还不懂思念。第二次别离,每时每刻都想你,抓心挠肝地想。”
1958年。
秀禾怀孕六个月了,清远正面临复员分配,动员大会上说,极有可能清远和老谷,还有六个战友一起分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去北大荒各方面条件肯定想象得到的艰苦,无奈把秀禾送回了东北。这次分离,秀禾才真的体会到,清远说过的那句“我想你了”的感觉。那真是风吹草动是你,吃饭呼吸都是你。特别是清远到了虎林云山农场,书信往来更加是在等待中煎熬,才知道,想念不仅是苦的,还是痛的。
大女儿六个月,秀禾来到了北大荒。清远赶马车去车站接娘俩。“我一生都忘不了,见到你的一刹那。”秀禾说:“就是你冲过来把我和女儿一下子搂在怀里的时候,我心里在疯狂地呐喊,今生今世都要这样,永远不要再分开。”
北大荒的第一个夜晚,临时准备的简易茅屋中,月光如昼。如果说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为这次重逢铺垫,这一夜,才是真正的心与心的碰撞,灵与肉的结合。
秀禾望着夜空 ,眼前忽然闪现,那偷窥的月亮,那摇晃的茅屋,激情伴着北大荒猛烈而放荡的风声。
1965年
“这是我最伤心的一年。”秀禾放下了笔。
“清远,我们为什么要回老家?尽孝有多种方式,我们可以……”
“是啊,老王,你这我真是难以理解。”老谷也说。
“我的母亲,她是怎么把我们六个养大的,我有爹跟没爹一样,我七岁就给人放猪,我记得我母亲所有的艰辛。她老人家现在让我回去,我有啥理由不回去!”清远变得异常坚决,而且非常武断。
“可是,我们要放弃的太多了!公职,亲手建起来的农场,这里的一切,从无到有,从咱们十几个人,到今天的万亩良田,回到老家,怎么办?”秀禾几近哀求地说。
“自古忠孝难两全,我……”清远不敢看秀禾的眼睛。
带着三个孩子,一切越来越远,像拉长的镜头,变成模糊一片,那一排排房屋,那一片片田地。别了,战友们,别了,北大荒。
秀禾瞥了一眼墙上的清远的照片,凄苦地笑道:“呵呵,你呀,真是倔强的人啊!”
“我人生最灿烂的时光,最美丽的年华,留在了北大荒。”秀禾写道。
“你这身子骨啊,我得先琢磨琢磨,将来找个啥样后老伴儿,要不你就好好活着。”每年秀禾犯病,清远都这么跟她说,说了好多年。
“呵呵。”秀禾又瞟了一眼墙上的照片。“总是拿找后老伴儿吓唬我,怕我死啊,结果,你自己不等了!”秀禾笑得泪眼朦胧。
“我们有六个儿女,当年是这一炕的脑瓜。”秀禾坐在炕头,看着光秃秃的大炕,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
1993年
最小的女儿结婚了。秀禾突然无法抑制以往的坚强,看着新车远去,她放纵地嚎啕大哭。“为啥哭呢?”秀禾说不清楚。清远那次什么也不说,就让她尽情地哭。
“你哭啥,孩子高高兴兴地上车了,父母儿女能陪一辈子吗?”三姐劝着秀禾。
秀禾写道:“感叹日子的匆忙,感叹岁月的流逝。女儿出嫁,我先想起我娘,我那心酸的童年。想着所有的孩子像鸟儿一样飞走了,难过,失落。原来生儿育女的结局,真的是这样,一次次地挥手作别。清远,我的身边,最后就剩下了你……”
夜深了,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秀禾打开日记。“天快凉了,你知道我这哮喘是花粉过敏引起的,天一凉就好了,所以你就不管我了,中秋一过就走了啊。”秀禾写道。
“为了我的身体,你都无心留意和欣赏这个季节的美丽,别人盼花开,你盼花落,是我把你的时光过得仓促了。”
1999年,中秋节。
“那年不骗你嫁给我就好了,比你大七岁,你应该找一个岁数相当的 ,我,估计陪不到最后了。”窗外月光如雪,被心脏病折磨的清远,轻轻地说:“想起北大荒那晚了,多想再和你有一回,死了也心甘。”他无力地握住了秀禾的手。
秀禾不敢说话,她怕他知道她哭了,怕他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了激动。
“我从小没有爹,若不是你大我七岁,谁会疼我这么多年?你在我心里,如父如兄。”秀禾说:“清远,我从没后悔嫁给比我大七岁的你,我病了三十多年,我并没有好好陪你。”秀禾伏在了他的怀里。
“从北大荒回来,伺候一大家子人,生了一帮孩子,你累病的。当年又白又胖,皮肤滑滑的。”清远气喘吁吁地说,借着月光,伸手抚摸她那皮包骨的身体。
“哈哈,屯东头老刘家二嫂,每次跟二哥打架,都会又哭又喊地骂道,你学学人家王清远,人家怎么对老婆的,我要是享一天清远媳妇那样的福,也不算白活,也不白嫁给你。”秀禾写着,笑着 。“被人羡慕了一辈子!”
“老王家有个小柜子,村里人都知道,都闻过那柜里的香味儿。”秀禾仰望夜空,月色皎洁,清冷而寂寞。那个柜子,因为装着好吃的和钱,村里借钱的人闻到过,都传秀禾总有吃不完的好东西。“我是被宠了一辈子!”秀禾笑着,想着。
“我爸爸那件又肥又大的棉袄,总是盖在我妈妈的身上,晚上从来不会冷。”孩子们都这样说,“我是被疼了一辈子!”秀禾笑得泪流满面,脸上闪着光。
2006年
“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