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英雄
于裳飞
南宋绍兴十一年,日丽景明,和风煦煦,正值五月天气。
楚州城西郊的一大片湖荡中,蒲苇丛生,绵绵浩浩,一望无际。那蒲苇枝枝簇簇婷婷玉立,碧绿如翡翠,鲜灵灵的甚是喜人。徐风拂过,摇摇曳曳,苇竿倾斜,苇叶相互拍打,飒飒之声不绝于耳,宛似一首欢歌。
蒲苇荡边有两间小小屋舍,屋顶、山墙皆是用芦苇制成,构筑甚是精巧坚固。屋外东边整整齐齐码着些晒干的蒲叶和修裁匀细的苇篾子,西边则堆着若干芦席、蒲包、蒲扇。那芦席编就的平整光滑,细腻牢固;蒲包蒲扇则样式繁多,精巧美观。
小屋前一个老者正自编织芦席,这老者五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癯,身材微瘦,穿一件粗布衣衫,只见他神情专注,十指如飞,手中的苇篾子亦是上下舞动。
忽然蒲苇丛中橹声响动,水波荡漾,摇出一条小船,船上一个十八九岁眉目清秀的少年,远远望见那老者便满脸欢笑,向那老者道:“师父,我回来了!”说罢摇橹傍岸,跃下船来。
这老者姓冯名知秋,与这少年杨铉乃是师徒俩,数年前二人来到楚州,寻了这西郊蒲苇荡边僻静之处定居,平日里种蒲织苇,再拿到市集上贩卖,换些柴米油盐度日。
往日杨铉总是傍晚时分才摇船回来,而今日午时刚过便划船而归,冯知秋情知有异,问道:“铉儿,今日回来这般早,莫不是在市集上遇到了什么事?”
杨铉满脸欢笑道:“师父,岳元帅来咱们楚州了!”
冯知秋一怔,道:“你如何知道的?”
杨铉跃下小船,从师父手中抢过编了一半的芦席继续编织,说道:“今儿一早我挑了蒲儿菜和芦席蒲扇往市集上去,刚走到街口,迎面便碰上了天福楼的厨子陈大叔,他见到我便一步冲上前,把我担中的蒲儿菜尽数抢去,塞给我一块碎银便想走。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拦着陈大叔。陈大叔道:‘有大人物来咱们楚州了,偏偏要吃蒲儿菜,知州大人命人找到我,要我明日好好侍候着,唉!’
“我惊讶道:‘两位大人物?那又是谁?’陈大叔压低了声音道:‘是岳飞岳元帅和张俊张元帅。’”冯知秋听了一怔,眉头微蹙,抬眼望了望天。
杨铉道:“我听了又惊又喜,问他:‘岳元帅可是天下人人敬仰的抗金英雄,金人听了岳元帅和岳家军之名便魂飞魄散,逃之夭夭,岳元帅来楚州可是要北上伐金?’陈大叔摇头道:‘不好说,不好说。’
我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岳元帅居然也知道楚州有个蒲儿菜。’陈大叔道:‘这你就不晓得了,楚州的蒲儿菜现下可是了不得,不过想要品尝的却是张元帅。’我奇道:‘张元帅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又怎会想尝这小小蒲儿菜?’
“陈大叔道:‘你可别小瞧了这楚州的蒲儿菜,它在临安还有个名儿,你不知道吧?’我说道:‘那自然是叫‘抗金菜’了,这谁都晓得。’陈大叔哈哈大笑道:‘那是咱们楚州老百姓的叫法,在临安可不叫这个,你是猜不到了,告诉你吧,叫做‘美人菜’。’”
冯知秋冷笑道:“美人菜?想来这美人指的便是韩世忠韩元帅的夫人梁红玉了。”
杨铉睁大了眼睛,奇道:“师父,你怎地知道?”冯知秋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杨铉接着道:“陈大叔道:‘当年梁夫人率领咱们楚州城内军民吃蒲儿菜抵抗金狗,我们叫它做‘抗金菜’,临安的那些官儿和文人骚客却嫌它不雅,说道梁夫人花容月貌,英姿飒爽,实是个大美人,而这蒲儿菜有幸得美人发见,美人纤纤玉手采摘,更有幸入得美人口中,若不叫‘美人菜’岂不枉了?’
“我说道:‘原来如此。’陈大叔道:‘还不止如此呢,咱们用蒲儿菜烹制的菜肴也给起了新名儿,清蒸蒲菜叫做‘红玉列兵’,蒲菜虾仁叫做‘兰心蕙质’,蒲菜豆腐却叫做‘冰肌玉骨’……”
冯知秋听了,喃喃自语道:“红玉列兵,兰心蕙质,冰肌玉骨,倒取了个好名目……”忽又冷笑道:“当年金兵围困楚州城,城内粮尽援绝,幸而有梁夫人和蒲儿菜方才渡过危机,不想竟有人以此作为消遣,可笑啊!”
杨铉听了,心下黯然,默默不语,不由得回思起六年前之事。其时金兀术率十万金兵南侵,兵临楚州城下,气势汹汹,定要攻下楚州再一路打到临安,就此灭了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当时驻守楚州城的只有梁夫人和三万韩家军,形势十分危急。梁夫人亲上城楼指挥作战,韩家军奋勇杀敌,金兵几次攻城都没占到便宜,反而损兵折将。金兀术不由得大怒,下令十万金兵将楚州城围个铁桶也似,一心要断了城内粮草,逼得梁夫人投降。
楚州城内人人惊慌,梁夫人再上城楼鼓舞士气,号召全城军民同心同德,与金兵对抗到底。兵将们果然士气大振,城内百姓纷纷把自己家的存粮送到军中,供军士们食用。但围城日久,粮食所剩无几,百姓们也早已把能吃的树皮草根吃得干干净净,有些年老体弱者已经饿得全身浮肿,奄奄一息。
梁夫人看得心急如焚,便亲自到田野山林溪头湖边寻找可食之物,学神农氏尝了几十种植物,终于发现平日用来编蒲扇的蒲苇根茎鲜嫩可口,可用来充饥,便让全城军民到湖荡中挖蒲根食用。幸喜楚州湖荡甚多,军民们竟倚靠挖食蒲菜坚持了数月,金兵反倒因为粮草不济而退兵。
金兀术退兵之际叹道:“梁夫人虽是巾帼,犹胜须眉,孤两次折在你手,却心服口服!”其所指的“两次”,一次是当年金兀术搜山检海北撤至镇江时,遭遇韩世忠率兵阻击,梁夫人“擂鼓战金山”鼓舞士气,使金兀术大败,其大军被围困黄天荡中四十八天之久;另一次就是此次楚州之败了。
梁夫人由此深得楚州百姓爱戴钦仰,蒲儿菜亦名扬天下,得了“抗金菜”的美名。而偏安一隅的达官贵人却以此消遣玩乐,怎不令人心寒?
杨铉见师父面色不愉,便将话题转了开去:“师父,我听陈大叔言道,只有楚州湖荡中所产的蒲儿菜才鲜美可口,早先有人将其移栽到临安,生长出来的却苦涩难心入口,可真是奇怪了。”
冯知秋道:“这与‘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道理是一样的,水土不同之故。临安水土娇贵,自是养不得这野生野长的蒲儿菜了。”
杨铉点头道:“原是如此,想来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生长之所,离开了便不得活。陈大叔还说道,他用手掐一掐,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这蒲儿菜出自楚州的哪条湖荡上,这可有多神?偏偏我种的他猜不出,却又偏说最是鲜嫩可口,我瞧也没什么不同。”
冯知秋默然抬眼望天,过了半晌,问道:“你方才说岳元帅和张元帅奉旨来楚州,韩元帅却不曾回来?”
杨铉点了点头,道:“是啊。师父,皇上是不是要北上去打金人?”
冯知秋冷笑道:“北上打金人?皇上可没这份胆魄和雄心壮志。这位高宗皇帝原本就懦弱无能,身旁又有宰相秦桧这干奸佞小人力主议和,是以这数年来皇上是铁了心要和金人议和。终于在前年向金人称臣,用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换来了一纸合约。可惜他这舒坦日子才过上一年,金人就撕了和约再度南侵,幸有岳元帅率岳家军奋力抵抗,又有河北义军响应才能节节胜利当日岳家军都已打到了朱仙镇,若是与义军前后夹击,收复中原,直捣黄龙府指日可待。可皇上仍是抱定了议和之心,在此时接连发出十二道紧急金牌,硬是把岳元帅给催了回来,错失了良机,以至于岳元帅的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唉!”
杨铉气愤道:“师父,皇上为什么不肯攻打金国,反倒一心求和?”
冯知秋道:“皇上是被吓破了胆,若是打起来,他在临安怎能快活?他只顾自己眼下的富贵享乐,又怎会体谅百姓的疾苦?”
杨铉道:“当真可气。金人入侵中原以来,杀了千万无辜百姓,毁了无数家庭,有多少父母没了孩子,又有多少儿女没了爹娘,原本好端端的一家人阴阳两隔。就连当今皇上自己的父母兄长也都被金人掳走了,一家人无法团圆,即便皇上有天大的富贵,不能享受天伦之乐,做人又有什么滋味?”
冯知秋冷笑道:“皇上是巴不得如此。若是灭了金国,接了徽宗钦宗皇帝回来,他高宗皇帝这龙椅还有得坐吗?”
杨铉听了,呆愣半晌,方才说道:“难道这皇位就这么好,竟不顾父母养育之恩,兄弟手足之情,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兄长在异国受辱?”
冯知秋道:“锦衣玉食,谁人不想?富贵荣华,几人看穿?何况是九五至尊的皇位?”
杨铉一时间心中茫然,觉得心头似有千斤巨石。
冯知秋长叹一声,道:“如今金人稍露一点议和之意,皇上便马上把反对议和的韩岳二位元帅召回临安,削去了兵权,以便求和之路畅通无阻。”
杨铉奇道:“师父,韩元帅和岳元帅已被授为枢密使和枢密副使,怎么会没了兵权?您曾说过枢密使之职地位极高,能与文臣之首的宰相平起平坐,那不是武将中的最高衔位吗?”
冯知秋道:“赵宋王朝自太祖皇帝得天下后,便极为忌讳武将得权,拥兵自重。所谓‘枢密使’,名义上地位极高,但大多由文官担任,平日并不统率兵卒,更没有实权,因此只是个虚衔而已。”
杨铉道:“我知道了,皇上这一着是用来惑人耳目的,表面上似是擢升了韩元帅和岳元帅的官职,其实却是将二人的兵权收回了自己手中,只剩下空架子而已。那张元帅也被授为枢密使,是不是也是如此?”
冯知秋微一沉吟,道:“张俊此人心胸狭窄,实非善类。皇上圣旨一下,他便忙不迭的叩谢龙恩,将统率的八万大军交与皇上,力赞议和。他此次来楚州,只怕是要解散韩家军了。”
杨铉大惊道:“这数年来金兵丝毫不敢侵犯楚州城,倚靠的便是韩元帅的威名和韩家军的骁勇善战,如今韩元帅没了兵权,韩家军若再解散,楚州岂不大有危险?”
冯知秋唉息道:“只怕不止于此……”
杨铉欲待再问,却听师父喃喃自语道:“自古太平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杨铉心中一动,暗想:“将军平定了天下,太平之世却容不下将军?”
正暗自思忖,却听师父道:“铉儿,你明日便启程去临安办一件事情,事关重大,切不可掉以轻心。”
杨铉吃了一惊,但见师父脸色凝重,便道:“师父有命,徒儿谨遵。”
冯知秋道:“此事急也不得,缓也不得,急了只怕时机未到,那人未必肯信;缓了又恐为时晚矣,后悔莫及。是以你行路之际不必太过匆忙,却也不能耽搁,算来七日之内也就到了。”
说罢携了杨铉的手走入屋中,道:“临安距此有千里之遥,你从未独自一人出门远行,待我将所经途径说与你听,免得你路上有甚差错。”当下取出纸笔将通往临安的州军县镇详细绘出,一一说与杨铉知晓。
杨铉见师父对江南的山形水势地理人文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不由得又惊又奇,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何时去的江南?怎地对江南的地形这般清楚?”
冯知秋淡淡道:“我少年时爱好山水,江南各地都曾一游。”杨铉方才解疑。
冯知秋说了一个多时辰才讲完,转头对杨铉道:“如此行程,七日之内即可到达,到了临安,你需如此这般……”说着细细嘱咐一番。
杨铉凝神细听,一字不敢落下。言毕,冯知秋问道:“铉儿,你可都记住了?”杨铉当即将师父所说重述了一遍。
冯知秋见他记得清楚,说的一字不差,微笑道:“好孩子,难为你了,此事重大,本应为师亲自走一遭,只是此间恐有变故,而且那人……”轻声叹息,摇了摇头,脸上神色凄然。
杨铉见师父言语神色颇有古怪,心中不解,却也不便多问,说道:“师父,我煮饭去了。”当下到厨房煮了饭菜送到师父房中,却见师父端坐椅中,双目微闭,似有所思,也不敢打扰,退了出去。
次日天色未明,杨铉便到屋外的蒲苇荡中采摘了好些蒲儿菜。这本是他每天必做的,只是今日起得比平日早,采摘的亦较平日多。每每他手中拿着鲜嫩的蒲儿菜,心中便觉得欣欣喜喜,只盼一辈子都守着这片蒲苇荡守着师父才好。他记得自己尚是瘦小孩童时,便随师父初来这里定居,当时湖荡中蒲苇稀疏,后来师父带着自己亲手栽种了这一大片蒲苇,如今长得茂茂密密青青翠翠,而自己亦长成身材高大的少年。
忙了半天,天已亮了,杨铉煮了早饭来到师父房中,见师父仍是闭目端坐椅中,昨日的饭菜在桌上丝毫未动,不由得心中难受,叫了声“师父!”
冯知秋缓缓睁开双眼,道:“铉儿,柜子里有些散碎银两,你拿去路上用度。此去临安路途遥远,你天性纯良,自不会去惹事生非,却难保别人不来害你。人皆言道‘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但是老虎猛兽欲要伤人,总会露出凶恶之态,教人加以提防。可世上笑里藏刀的奸诈之人若要害你,你又如何防之?”
杨铉心想:“我没去做坏事,更没想害人,别人又怎么会算计害我?师父太过虑了。”心中虽觉不然,但见师父脸色凝重,言语间颇是忧虑,知道师父关心自己,怕自己遭人伤害,心中一热,眼睛便有些湿润,道:“师父,我福大命大,自小到大所遇之人皆是好心肠。虽然我自幼便没了父母,孤苦无依,却有幸遇到师父收我为徒,不仅教我种蒲织苇作为生计,还教了我武功防身,真是徒儿天大的造化。而现今市集上的商贩走卒也从不曾欺我诈我,卖水果的钟大哥时常把卖剩的梨儿果儿拿给我吃,还有张婆,见我的衣衫破了还帮我缝补。所以师父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冯知秋轻声叹息,将杨铉唤到身边,抚摸他的头,道:“铉儿,世事难辨,人心莫测。你在途中少要跟人言语,更不要说起你的师承来历,否则将有杀身之祸,切记。”杨铉点头应是。
冯知秋道:“铉儿,办完了事,早早回来。”
杨铉哽咽道:“是,徒儿这就去了。您多保重。”跪在地上向师父磕了三个头,起身拿了银两揣入怀中,收拾了些路上必需之物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来到屋外跃上小船,划了出去,却不住回望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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