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呐,总是会貌似不经意的,故作坦然的,漫不经心的回忆起某个时间,某个场景,某个人。
昨夜辗转反侧,总在似睡非醒间恍恍惚惚的又看到了自己孩提时的光景。那大约是我过去二十几年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清澈的小溪,沙滩,树林,路的左边是自然的。路的右边是乡村的。一棵已经老的丑陋了的树,树皮斑驳着,那时候我是怎么也抱不过来的。顺着这棵树的边上有一条羊肠小道,走过去就是一户户的农家了。夏天的时候有鸟叫,有花香,有知了。穿过头上的两家再往前一个院子,便是我幼时成长的地方。看吧,多少年不回去我都不会忘记的。我想纵然有一天我老去了,蹒跚着,我也不会忘记。
木门石墙的小院子,并不算大。院子里一口压水的水井,进门两边的梧桐。老式的窗户,带着铁条护栏的那种。矮矮的小房子,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敞亮的大房子了。梧桐忘记是哪一年种下去的了。只记得那会儿我已经是快上学的年纪。爷爷栽下小树苗,笑着给我说,那是给我两个哥哥以后娶媳妇盖房子用的。后来,树,真的在他们结婚的年龄长大了。但是谁也没有阀去盖房子娶媳妇用。就还在院子里,年复一年花开花落。安安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仿佛在用自己的花季更替诉说着院子曾经的故事。
这个小院里原有一个老太太,长得面目和善却有几分英气。打仗的年代落下了腿痛的毛病。走起路来一条腿总是拐来拐去。她的面貌和周边的村民都不太相似,总带一股子贵气,即便蛮横不讲理起来也总觉得不似别人那般横冲直撞。老太太姓钱,据说原先家里是隔壁县城最有名的地主富豪,后来城破了,携着家眷逃了出来。具体细节是怎么样我们便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当时家里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千工床,成套的家具价值不菲。逃亡之时遇见了这小院的另外一个主人——那时还是青年的赵老头。一个狠横狠横的——农民。
据说,赵老头打生下来就不会哭。老母亲去世没哭,玩枪走火了把自己手炸了没哭。倒是当时背着他去医院的弟弟哭的厉害。老头趴在弟弟的背上,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后边好似还有几句,是什么我记不大清了。好像是说谁先死了,活着的要给买个被面给送行。最后,弟弟先走了,赵老头旅行承诺买被面去了。但是,仍然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哎。赵老头这一辈子估计也就是钱老太死的时候,才让我们知道原来他也有眼泪。
钱老太,我的祖母。一个没包过小脚的地主家会识字的女人。
赵老头,我的爷爷。出了名的狠横。据说老太太当年要被批斗的时候都是老头给藏起来,然后给当时抓老太太的人下话的。因为老头的缘由,老太太少糟了不少罪。
院子里还有一个人,个子小小的,脸圆圆的。扎着两个细短的麻花辫。短是因为天生的卷发,扎好麻花辫,就像弹簧一样盘上去了。那应该是五岁左右的我。
喜欢让爷爷载着我,尽管他的左手只有两个手指。大人们都吓死了,而我和爷爷似乎并不把这当回事儿。爷爷有片小菜园,菜园里有个小泥土房。房前一块开垦出来种了一段时间的韭菜。而我的乐趣恰巧就是那一摊儿韭菜苗。新长出来嫩嫩的叶子,掐成一段一段的挂在身上,这大概就是那个年龄的孩子独有的乐趣了罢。
菜园子旁边还有一个篱笆围起来的,通常种玉米和小麦。这让我想起,每年麦苗长出麦穗还未发黄的时候,小院里漂出的嫩嫩的麦芽香。那时那个时间我能够独享的,复杂而简单的零食。
新鲜的挑拣这剪下来的麦穗子,放在柴火大锅上蒸熟蒸透。稍晾凉,在大大的簸箕上反复的揉搓,将细碎的麦子皮揉搓下来。麦粒和麦皮完全分离。这是个看似简单,但费时费力的活计。而早在揉搓的过程中,麦粒的香气已经足以勾起你的食欲。揉搓后煽动簸萁,把细碎的皮筛出来。如此反复,直到麦粒中不再有麦皮。就这样,一两个小时就已经过去了。被奶奶捧在她粗砺的大手里,一小撮一小撮的喂给我吃。满嘴的嫩嫩的麦芽的香气,充斥着味蕾和舌尖。充斥着幸福和满足。充斥着老人的爱和大地的馈赠。
钱老太据说结婚前不会做饭,不会农活。结婚后便什么都要从头学的。记忆里赵老头从不曾满意过钱老太的厨艺。但是我是蛮喜欢的。做成小燕子的馒头,各种馅料的饺子。年节的鸡和鱼。柴火大锅里的烙饼,花卷,手擀面。她似乎什么都会。
我到现在都会保留出门回家包饺子的习惯。因为那是我离开小院儿,离开老人,去父母在的地方上学后唯一的牵挂。那个时候,老人家里没有电话。到了周六日老太太就到路边那棵丑丑的树边,翘首而望。因为回家的路只有那一条。只要我们回来她总能看见。而只要我回家,就有一顿热乎的饺子吃。
其实过年的时候,我还会坚持包饺子,做的尽量丰盛点。不是对节日有什么特殊感情。只是单纯的想家了,想那方院子里的天伦之乐,和来自爱的味觉。
每年都是这样,哭着在夜里睡去,在思念里把饺子做好。然后吃着饺子回忆着那一树的梧桐花的香气,和钱老太与赵老头的样子。年复一年,直到我嫁做他人妇,移居国外,再不能回去看一看。
约是十年前的样子,他们两个就相继离世了。我好像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有再回去过,知道结婚回门。我和先生说想再去看一看,哪怕只一眼。终于又回到了往日的院子,只是惊觉现实的物是人非远比文字的描绘更让人心碎心痛。再回来后断断续续总会梦见那时的情景。竟连着病了一段时间。
我九岁以后,因为一些事故,见识了一些人心,和冷暖。终于,在我不可能知世故的年纪知世故了,在我不可能明见人心的时候,被人心看了个干净。而那个时候,唯一支撑我的,不过是那一树梧桐,和一院的麦香。
钱老太和赵老头,他们有很多故事。离奇的,多彩的。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个年代的单调和乏味。他们有血有肉的在他们的时代,鲜活着生命和品格。
在我降生的时代,他们已经暮年。却将他们垂老的时光给我化作了多彩的童年。他们活在我的心上,活在我的灵魂,活在我的血和肉里。不管我迁徙到何处,不管我的心流浪到何处,总记挂着那朴素朴实的时光,记挂着那一树梧桐花香,记挂着故人的音容笑貌。
回不去的岁月,回不去的稚嫩,回不去的美好。留下的不过这具肉体里潜藏的灵魂深处的记忆。总在午夜梦回,不经意的又仿佛推开门走进去,故人依旧,梧桐依旧,时光,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