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想到,我会混到卖剑的地步。作为一个剑客,剑是我吃饭的家伙,但现在我却要卖了它。
山上学艺十年,师父说我有他十层功力,没什么可教给我了,剩下的东西,需要我下山去,慢慢去找。我问师父,要我去找什么,他笑而不语。
下山时,师父给了我这把剑,这把剑有什么新奇别致,我是看不出来的。似乎只是寻常兵器铺里头的寻常物事,二两银子能买好几把。剑的材质并非什么天外来铁,百炼钢都不是,就是铁匠铺打造出来的。剑柄上的纹路倒是挺不错,握起来趁手舒服,剑柄后面坠着根长长的红色剑穗,似乎真的是沾过血。
其实这也是正常的,剑客嘛,要没见过血,那也太名不副实了。师父作为一个有境界的剑客,境界再怎么高,也是慢慢升上去的,一个剑客要是没见过血,肯定不算是真正的剑客。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有柄属于自己的剑,真正见过血,那就算是个剑客了。
但师傅说,不是有一把剑,就能称作剑客的。他老人家是个有思想的剑客,境界是我到达不了的,所以,对师父的话,我向来是不反驳的。
尽管师傅说,只有剑不见得就是剑客,只有不背剑的时候,或许才能更靠近剑的本质。但我可想不了那么多玄乎的事,我就是要当个剑客,行侠仗义,惩奸除恶,江湖上的事,痛痛快快就好,那么纠结干什么。别说,师父他老人家吧,啥都好,就是活得有点拧巴。
最初下山的几年里,我的日子过得算很舒心的了。山上十年,我从没胜过师父,下山前的一战,师父说我有了他十层功力,言下之意,该是他觉得,在剑法一道上,我有了胜过他的可能。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没赢师父,就在我觉得我下一招就可以将剑架在他的脖子前时,师父跳出了战圈,说我可以下山了。
所以,我一度以为,江湖上遍地都是高手,就算比不上师父,那至少也该相去不远。因而初入江湖,我是很小心的,不管做什么事,都夹着尾巴。当在陇西郡千针林遇到第一个拦住我的山贼后,我用了全力,千千万万落在地上的松针被我的剑气激起,那个可怜的山贼拎着一柄开山斧,他留下买路财的话刚说完,便被千万松针淹没,成了个刺猬。
也就是那天起,我发现,就像不可能遍地是黄金一样,江湖上也不可能遍地是高手的,江湖上多的还是混的、有胆子的、够狠的,还有不少仗势欺人的。
师父教我的剑法是厉害的,尽管我也不知厉害在哪。反正我在山上的十年,每次比剑,都被师父揍一顿。但在山下的江湖里,我却如鱼得水。
很快我的名声传了开来,人们说我是江湖上最好的剑客之一。
我发觉这个江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闯。尽管我自己也觉得有些飘飘然,但我倒是一直记得师父的教诲,我的剑从不指向穷苦百姓,只会对准恶霸凶徒。
开始有人称我少侠,元少侠。呵,有点意思。在山上时,师父一直喊我九斤。不错的,我的名字就叫元九斤,师父说我出生时就有九斤。等我再问师父,那我父母是谁,师父就不再说话了。我也没法子,我知道,求他是没用的,师父是个有着石头心肠的人。
或许是江湖上的人觉得喊我九斤少侠不霸气,所以,他们很少喊我名字,只称呼我元少侠。但我却从不在意,九斤又能怎样,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我带着师父给的剑到处游历。他们说我的剑没什么招式,但就是威力无穷。开始有人打探我的师门来历,但由他们猜去吧,只要我不开口,是没人知道的。下山前,师父也叮嘱过我,不要向别人透露他的消息,我一直记得。
也开始有不少人给我送剑,呵,那些剑可真名贵,随便哪一柄拿出来,买我身上这柄佩剑上千柄都没什么问题的。有的剑是真正百炼钢,吹毛立断,这是贵在剑本身的品质上。有些剑却是贵在装饰上,我见过一柄剑剑穗上系着十三颗夜明珠,稍一舞动,叮当作响,很热闹。很多时候,识剑就是识人。
有那么段时间,好多人排着队给我送剑,我也见了不少名贵的剑。但那些剑我都没要。他们都觉得,作为顶尖剑客,一定是喜欢剑的,对待剑,就像对待自己的情人。但说实话,我是没这个感觉的。或许师父他老人家也知道我是没这个感觉的,所以,他老人家给我的下山礼物,就是这么一柄寻寻常常的铁剑。我倒有些后悔了,倘若我当时稍微表现出一点对剑的痴迷,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给我一柄他珍藏的名剑呢。当然,师父他到底有没有珍藏的名剑,我是不知道的,兴许他就是个穷老头,只有这么一柄铁剑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见我不要剑,江湖上的人就开始传,说我用剑的境界已经很高很高了,不拘于物,只凝于神,说得我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我有那么高的境界嘛,我自己有时候也怀疑,但我倒是一直记着,我现在肯定不是最高境界,师父的境界是要比我高的。
他们见我不喜欢剑后,虽觉得惊诧,但很快露出那种了然神情。他们开始给我送别的东西,女人、财宝、地契。既然我不是个剑痴,在他们看来,似乎觉得更好搞定了。不过又是一个年少成名的罢了,铁定也会在女人金银中迷失的。
但不好意思,剑我不喜欢,女人金银,我也同样不喜欢。我知道这些人是想跟我套近乎,但我也没必要跟他们整得太近乎了。
他们开始说我不容易接近,但他们又说想想也正常,少年成名,多少有点傲气。呵,只要你实力够强,不管做什么事,别人都会给你找好借口的。
我做的第一件轰动的事,是下山后的第二年。那时我已闯出了一番名堂,但缺少件震动江湖的大事。兴州有个大盗,叫吴远江,此人在兴州地带一连偷了三十三家豪门大户,风头极盛。
我当时恰好游历到兴州,听了这事,就开始追凶。一开始,没见到吴远江前,我觉得,干下这么大一件案子的人,怎么也得是臂上能走马的壮汉。但实际上,吴远江臂上也能走马,但壮汉就说不上了,他是个胖子,一个轻功超绝的胖子。我追着他从兴州开始,一直到南楚桑海府,辗转数千里。吴胖子的轻功的确世所罕见,以往他也不是没被人追过,官府、仇家,但每次都能让他逃了。
我一直追了他几千里。我最后抓住吴胖子,确切说,他已经不是胖子了,这一路下来,他变瘦了,起码瘦了好几十斤。我把他带回兴州,交给当地官府,那些捕快对着画像看了又看,都不大敢认。
我做的第二件轰动江湖的事,是在下山后第五年,在太湖挑战了江余之。姑苏小蓬莱江家,家传道藏剑法,有江南第一剑之称。江余之,江湖上得到众人承认的用剑高手,不管什么排名,江余之一般都排在第三。前二是两个老家伙,吴清源,谢康乐,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是上代甚至上上代的人了,但尽管两人都已多年不露面,但依旧没人敢挑战他们的威名。
江余之的道藏剑法出神入化,江湖剑榜上,牢牢占据第三位置好些年了。在很多江湖人心底,江余之便是如今江湖上剑道第一高手。
那场在太湖上的战斗,是没人见证的,只我与江余之两人。剑道榜第三就是第三,我输了,不如他。江余之给我的感觉,就像我面对师父一般,那剑招一施展开来,绵绵密密,似大江大河,浩荡不绝。我跟他拆了数百招,最后只慢了一丝。但不管怎样,败了就是败了。
江余之是个实诚人,他后来放出话,再过三年时间,我的成就一定在他之上。这下好了,我虽然败了,名声却更响了,那年我才二十一。
好了,啰嗦这么多,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当年我混得足够好,名头足够响。但现在,却要卖剑了,有时候啊,人生就是这样的一场戏。我为什么要卖剑呢,这事跟邓天佑有关。邓天佑是平阳一带富商,家财万贯,平日里也仗义疏财,在平阳郡那一带,有点侠名,不少江湖人愿意拜在他门下,混口饭吃。
我路过平阳永康,邓天佑亲自到永康城外接我进城,好吃好喝好招待。末了,该来的还是来了,邓天佑说他近日有仇家上门,请我帮忙。我想着,这邓天佑在平阳一带名声不错,修桥补路、赈灾救难的事做了不少,该帮一把。
后来,我就杀错了人。很多时候啊,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邓天佑是富商不假,实际他也是平阳一带最大黑帮飞鱼帮的帮主。平阳一带所有人命案,七层得与飞鱼帮有关。
快刀刘三兴是京城来的捕快,尽管收集了不少罪证,但邓天佑这样的人,是很难扳倒的。不得已下,他只能采取暗杀的法子。然而邓天佑耳目多,听到了风声。那日刘三兴碰上了我,我三招斩杀了他。但我在刘三兴身上发现了他一直以来收集的证据。
我一个人挑了邓天佑的飞鱼帮,把邓天佑绑到我给刘三兴挖的简单的坟墓边上。我给邓天佑喝一口酒,在刘三兴墓前浇了一点,自己也灌了一口,然后一剑捅了邓天佑。
后来,我的心里就一直不痛快,没了那种快意恩仇的感觉。邓天佑的事让我明白,我的境界还远远不够。他妈的,江湖上的那些人老说我境界高,只是忽悠我、恭维我罢了。
我想起我下山时,师父给我的一句话。只有不背剑的时候,才能更靠近剑的本质。
所以,我现在要卖掉我的剑。要是把剑扔了埋了,心里头会放不下,还会去找,但要是卖了,那可真就是江湖茫茫,难以相见,算是彻底放下了。
至于能不能靠近师父所说的那个境界,我是不知道的,倘若有一天到了,到时候我再跟你们唠叨下。
那你什么时候会到那个境界呢?对面有个拖着鼻涕的小孩问我,他津津有味听着我的故事,似乎长大了也想做个大侠客。
还不待我回答,突然出现个妇人,她拽着对面小孩的耳朵,一把拉着他的胳膊,将小孩拖走了。“阿毛,让你不要跟这个疯子讲话,你又不听话。”
“娘,他不是疯子,他是个大侠,你没看他有剑。”
“他就是个疯子,一柄破剑有什么好看的,跟我回家去。你见过哪个大侠卖剑的,不是疯子,就是骗子。”
我噗嗤一笑,也没争辩什么,收起剑,准备换个地方继续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