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陵夜。千帐幽静,盏灯独明。
就连灯下之人,与数十年前,驻守武昌的三军主帅,竟也似无别。
——或许,这就是人的宿命。
外人都羡他,身为名将之后,又兼皇家血缘,身份之显赫,直可与东吴皇子相比;可又有几人明了,这半生的暴风骤雨。
父亲忧国亡身,家道几近外强中干;东吴党争宫变,逼得他几尝离合悲欢,几欲思之成狂;好不容易熬至明主登位,却不想山河惊变,盟国(西蜀)覆灭,又有外敌虎视眈眈——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终于,北地如许多年前南征赤壁时一样,再度兵临天堑;谁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全军三万将士,此生的最后一场战斗——或者东吴的最后一场战斗。
分明此战牵扯无数,可他心下,念着的却是,那与这场大战并无甚牵扯的人。
“——用兵之法,莫难于军争……”
“——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
“——那么……你自己心内,究竟又是如何想的呢?”
念昔年人,仪容恭美,难怪最终得以一个“昭”字,为一生之结;多年之后,那些光辉灿烂的事迹,诸如计取荆州、火烧夷陵,依然是吴地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遥想多年之前,那个人也曾经面临过西蜀举全境之力来攻的危机;如果,今日的主帅,依然是当年的华亭侯陆逊,那个人……又会如何处事?
令他倍感意外的是,他脑海中所浮现,居然不是父亲当日如何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排兵布阵;却是某一日,只他(陆抗)与他(陆逊)独处时,那个人为自己做下,那一个决定的,那一刻。
(2)
自己……算是个凉薄之人吗?
回首半生岁月,在自己年少之时,就时常有人,评说自己是个冷峻的人;在那一场风波之后,甚至连泪水,也日渐从他的眼眸中消逝了。
纵使吴地四季更替,春风却似遗忘了他的面容;唯有霜寒,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些回忆,紧紧冰封。
——可无论多么凛冽的寒,也不能阻止他,一次又一次靠近回忆的深处。
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见到,那些已不在他身侧的人——有风华不褪、如圭如璧的父亲,有温柔体贴、宛若云萝花般典雅的母亲,有温煦和蔼、使人如沐春风的孙和,还有……
他心头蓦地一颤。
还有她。
竹虽劲节,然无筠相衬,终究失了铠甲。
虽然,经年已过,旧人离,新人至;陆家江陵支不断有新的孩子降生,除却他军务繁忙时之外,一家人倒也平安和乐,只是………
他幽然一叹。
——只是,再无从得见,那双眼眸之中,那片温柔的海。
他也不知道自己沉思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唯有在冥冥之中,才能得见……
“……镇军大将军。”
分明是一声轻而柔缓的低唤,却有如晴天雷震,险些要将他从座上一惊而起——是谁,居然会有……与她如此相似的柔和?
“呃……儿是不是太唐突了?”
来人是个俊雅谦和的少年男子,有料峭春风之清,江水婉转之柔;但眼眸之处,却仿佛悬着霜花似的刃锋,明晃晃有如一轮秋月——却正是他与她,最后一颗爱的结晶。
“阿景……”
(3)
清明如他,居然也有刹那失神——昔日她离开陆家时,他们的幼子陆景还是个三岁小童;如今,昔日幼苗已长成了新树,甚至隐隐有庇佑一众幼弟之势,更难得的却是温和谦恭,致力于学,更是个矢志报国的好男儿。
——比之他这个父亲,反倒好像却与传闻之中,这孩子的祖父(陆逊)年轻时风华正茂的姿态,更像几分呢。
此刻,他与次子四目相对,却都没有开口——似乎都有许多话想说,但一时,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夜已深了,你这个时候来做什么?”还是他先打破了僵局,“若非紧急军情,赶紧回去好好休息——晋军势大,若不养精蓄锐,拖后腿之外,更是会拖累己方……”
“……的确不是什么急事……”
“……那还不快回去休息?”
“——可我以为,此事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他这才注意到,次子并非是空手而来,却是携着一只坛子而来的。
此刻,原本文雅淡定的少年,尽管在刻意掩饰,却也挡不住,眼神中流露而出的渴盼与希冀——而能让这从小缺少亲母之爱的孩子如此之事,便只可能是与某人有关……
“这是您今日早些时候,交给我和长兄的,施大司马(朱绩)所赠的那坛酒,”陆景却没有被他浑然天成的威仪吓住,“您觉得,看一看坛子的底下,重要么?”
在次子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前,他缓缓地、亦十分确定地,摇摇头。
“果然,您事务繁多,没有把自己的心,放到情感之事上的闲暇——”
“——非是如此,为父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他打断了次子的话,眼中光芒似剑,仿佛能直洞人心,“你放不下的事,为父也从来没有放下过——可是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向你表达。”
“——可是您为什么不……”
“并非不乐意,而是不知道,”他甚少在孩子面前,露出如此的疲惫之态,“虽然回忆那些事情,或许会让你分外痛苦——但你还记得你三岁那一日,独自在门角哭泣的时候么?”
那一日,失了母亲的孩童,独自在吴郡陆氏庄严的院门前眼泪汪汪;可小孩子都是如此,总以为自己的伤心便是世间最大的伤心,而成人的坚强则是冷漠;熟不知那些更成熟丰沛的心灵之中,到底承担了怎样的爱与痛。
“……那时我年少无知,不该刻意责怪您,毕竟您也有您的不得已,”陆景的声音仿佛春日的暖风,“回忆这些,您大概心中也不好受,如此说来,那还是不要再……”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虽然陆景居然如此关心他,令他心念一动;但他依然再次止住了次子继续说下去,“阿景,你知道绝望,是如何演化而来的么?”
这回轮到那温润少年摇头——果然不知么,他微微一叹,复又继续再说了下去。
“绝望并非是立时顿生的,而是在一次次自以为实现的希望之后,一次次的失望,”他有些缓慢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却仿佛夹带着一划一划的细细刀割,“譬如,你知道为何你未见过的祖父(陆逊),纵横半世,披肝沥胆,居然会因为一纸虚妄,忧愤至死么?并非因为当年的至尊乃十足的暴君,恰恰是因为,至尊有一双慧眼,却因心内蒙蔽,无法完全擦亮——分明看似能看到希望,可却永远无法伸手触及……这才是最接近绝望的痛苦所在。”
言明如此,父与子,都默然不语——同时陆氏宗家中人,自然皆知,族规不能再容弃妇;是以明知她并未被处极刑,却是想见,亦不如不见——便是忧这希望之后更深的失望,便是伤这一寸靠近,却令人心念更永久的别离。
“为父不希望你也身受如此苦痛,仅此而已。”
——这,便是他不为人知的有所思。
“原来是如此……”
他看见仪态谦雅的次子朝他郑重行了一礼,恍惚间,他却忽然又想起,那个至亲之人,同样高洁的灵魂——先代江陵侯,他的父亲陆逊,若在冥冥中得见,是又会怪他凉薄——还是要对他温柔安抚一刹?
可这回不待他想象出来,耳畔却先听见,少年温和之中,亦有些锋锐的话音——
“夜深,您也早安歇,”陆景虽保持着一贯的温良,但声音中也隐隐透出些坚定,“其实父亲,若是您心中尚有纠葛,或许不妨如此想——虽然,希望之后再失望,的确让人更生痛苦;但或许,终结并不意味着绝望,也是放下,与新的开始——既然如此,为何不索性,郑重与回不来的过去为别,再开始赢回崭新的未来呢?”
言毕,又是恭敬一礼,无声退出营帐——复如来时一般。
只有默默淌泪的烛,听见了已离青春,愈发遥远的父亲的低语。
“——为父该当多谢,是你……成为了我们的儿子啊。”
烛心,分明只有一点火焰盈盈燃烧;可向中透视,却仿佛能看见——能温暖整颗心的夕阳。
(4)
那抹夕阳的余晖,浅浅落在某处村头,丘陵崎岖,荒草遍生处。
——曾有人将这崎岖的路,刻画在一只坛子的底端;于是这山路引着有心人,一步一步,去往情路的终点。
那里,有一座冢,一块碑。孤寂了漫长的岁月,终究等得斯人来。
“……终于还是来看你了。”
若再不来,或许这一生的记忆,都要流入忘川之中了。
“你知道么……”
覆着铠甲的手,轻轻抚摸着石砌的碑;分明是执惯了长剑的手,可那一举一动中,却分明是替挚爱之人梳妆的温柔。
“上一个寒冬,过去了;春日,终究复还了,”他说得很慢很慢,生怕冢中沉眠的谁,有半句听漏,“人人都知道张氏一门,绝无逆反之心;天下也为文皇帝(孙和)与嫡妃(孙和太子妃张若华),尽其所哀……你在那一头,有见到母亲吗?或许母亲会说,阿晏与阿景,愈发出挑了……但她也不知道,文皇帝嫡女前不久嫁入了陆家,尚主者,便是我和你的景儿……”
“还有许多事想对你说——可惜,我来得太迟……亦不知道日后还能否再来了,”他的神色愈发凝重,眸中之光,亦愈发犀利,恰似北辰御空,破军在野,“春去,秋复至,如今的江东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先辈已归黄土,遗志当有人承;虽然如今的东吴,早非昔日东吴——但英灵未远,岂可将父辈基业,白白拱手让人?!”
“是时候由我来扛起这份职责了,”他的声音能切金断玉,眼神却能融化百丈玄冰,“若这真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让我,最后再送你一样东西吧——若筠,吾之……爱侣啊。”
没有半分犹豫,寒光陡然出鞘,若惊鸿、似游龙,翩翩而舞,细钩细刻,游舞于原本坚硬的方石之面,竟比最写意的毫笔更有情致。
但这笔“礼赠”情最真挚处,却还是那无墨的文字。
“夫 陆抗”
无墨的字,无声的情。
——情终。
(5)
然凡事总有意外。情终处,居然不是唯一一人。
“啧……好剑法。”
披坚执锐的中年将军,望向清脆的拍掌声落处——却是一男子当风而立,观其面貌,年纪似与他相仿;缓带轻裘,显是出身望族;虽亦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但其眉目之柔,明眸善睐,无不显示其人青春之时,当是不下于他的美男子。
分明此人的神色中,看不见半点刀光剑影,亦看不出半分战火中磨砺的杀气;但他望向那双明眸,却看见了比大地更神秘、比海洋更宽广的——
苍穹。
“谬赞,这不算什么,”他又恢复了一贯不苟言笑的百丈冰寒,“若是与战争的满天角声相比,孤剑,顷刻便会被摧折。”
“凡铁也许罢了,但高明御者所持之剑,却能傲视,万马千军,”过客却在微笑,“那柄剑就在我面前。”
“——如何判定的?”
“——因为,你的一笔笔剑锋,带着你的心意,”缓带轻裘之人说起话来,当真不亚于当年孙和之使人如沐春风,“无可摧之,莫能逆之——世间极致之物,果然是可遇不可求啊。”
他静静看着这不知名的过客,那过客也静静看着他;冷对暖,肃然对温言,分明是截然不同的神色,在夕阳余晖之下,居然仿佛阴阳两仪,浑然一体,多么奇妙。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或许和你一样,”神秘来客说话甚是轻松,“将要迎来一段新的开始。”
“……不,恰好相反,”他摇摇头,“我是在……与某一段过去作别。”
“巧了,居然正好是和你一样的——”
“——我刚才难道没有言明——”
“……那只是其一罢了,”神秘来客摆摆手,明媚的笑容居然隐有几分诙谐,“终结,意味着新的开始;开始,连接着过去的终结——人生代谢,循环往复,纵横起落,悲欢离合,一切都像一个永恒的圆——故而世事难料,可却也因此,人事才会,魅力无穷。”
……竟无法反驳。
分明完全不认识这个偶来之人,他与对方说话间,居然浑不用敬语,仿佛熟悉已久的故人;分明与这家伙言语没有一句相合,但他竟感觉自己与对方,恰似两块玉玦,互修互补,竟似能结连成环。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但他却没来由不想知道——或许是觉得再和这家伙多说,心里某种没来由地烦躁会越来越深;或许却是在担心,担心说得愈发多,愈可能失去一个奇特的朋友。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暂且一别吧,”面对这个奇怪的家伙,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恕我实在不知,后会是否有期。”
以他武功之精,自然不必担心,这神秘过客从背后偷袭;晚风扬起了他的披风,仿佛一层幕布,要为这个故事划下终止符。
“呵……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偶来的过客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背影,眼角余光处,却分明瞥向了那方石碑的刻字——“陆抗”。
“人世,真是魅力无穷啊,”缓带轻裘的男子,面颊上带着梨花般的微笑,“虽说离合分和,截然相反;但是,世事,果然就像一个圆,一回转总会遇见——你说对吧,尊敬的对手?”
——甚至人世之中,敌人,也可以是朋友呢?
偶然,或许亦是宿命呢?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