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
往日里被叫卖声所充斥的菜市场如今换了新衣,小商小贩们个个张灯结彩,庆贺新春,抓准时机购置了一批批的春联、鞭炮模型、中国结,还有“福”字,挂在自己的店铺上,不需要叫,因为这样喜庆的东西在大老远便可以看清模样,而挑这些物件则靠的是顾客自己对年的理解和对家的祝福,这下可省了老刘不少功夫,老刘只需要躺在摇椅上刷刷短视频,集集“五福”,有顾客上门把手机一放就可以开始工作。
“哟,小姐,您想要些什么啊?”老刘搓着手,并时不时举起来用嘴巴哈几口气,再搓两下,“这有鞭炮模型,嗨呀那鞭炮不是不让放了吗,还有这“福”字,诶哟这个好看,这上面还带着金粉,多喜庆,嗷您想要简洁一点的啊,嘿咻,你说说多巧,等着啊,我给您取去。”说罢老刘转身到后面的纸箱中翻腾,从一堆鞭炮和元宝中取出一卷被橡皮筋捆着的一叠红白纸,摘下皮筋,展开,上面正是大大的用毛笔写下的一个“福”字,“您看这个怎么样,我儿子写的,可是研究生学历嘞,好看吧,嗷,太单调啊,啊好好好,小姑娘,这别人家的“福”字可不会有比这更粘福气的了,这十里八乡的能有几个研究生,好好好,去吧,没事没事,您慢走。”没卖出去,老刘心里倒还有些高兴,孩子的“福”卖不出去可以自己用嘛,对吧,老刘又躺回摇椅上刷刷短视频,集集“五福”。
前些日子刚下了场暴雪,人们都沉浸在雪的童话里不愿出来,哪怕到现在也还有些雪积在地面上,足够孩子们堆成各式各样的雪人,老刘放下手机,闭上眼,躺在摇椅上,悠哉悠哉地晃着,听听隔壁老李跟顾客的交流,听听孩子们在市场门口的喧闹,雪又开始下了,静悄悄的,快睡着的老刘并没有发现。
“老刘!老刘!诶!醒醒!”一位中年男人跨进老刘店铺里晃醒了老刘,老刘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说:“诶?杨哥,你咋来了?。”老刘揉揉眼睛就要去旁边的纸箱上摸烟,杨哥抓住老刘胳膊挡了下来:“诶诶诶,我找你可不是要烟抽嘞,我是来问问小刘今年还回不回来。”
“不知道啊,他也没找我说,这孩子…”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惊的老刘一阵,把手揣兜里胡乱摸索着,摇椅被他摇得乱晃,是儿子打来的,“诶!你说说,多巧啊这,来电话了。”
“小刘?”杨哥俯下身子问。
“是是是。”老刘咧大嘴笑着说。
“快接啊,别说了,快。”杨哥催到。
“喂?儿子。”老刘说“诶诶,那回不回来了你还?这马上都过年了,回?诶!好好好!好小子,在那边好好干啊,别给俺丢人,好嘞,好…”
“你别光自己说啊,快让我问两句。”杨哥摘下手套放在一边,端起手上下直甩。
“诶好好,那什么,恁杨叔想问你几句话,你跟你杨叔说说啊,好…好。”老刘露出自己那几颗油黄的牙,把手机递给杨哥。
杨哥接过手机,两只手捂着,说道:“喂?小刘啊,诶诶,过年好过年好,我就想问问那个建华他过年回不回来,不知道啊…啊行,那你帮我问问,给这小子说说,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他打电话老是没服务没服务的,嗯…没事了,好,挂了啊,好好,拜拜。”
杨哥看着挂断的手机,愣了一会才将手机递回去,“想孩子了?放心吧杨哥,建华就算不回来那也是在为国家工作,人家那才是大事业,为国效力嘞,俺家这孩也就在公司上班。”老刘说。
“去去去,你孩子才不回来,我孩子肯定会回来。”杨哥拍拍黑棉袄上的积雪,撇嘴说道。
“嘿嘿,俺孩可是回来,建华也回,肯定回。”
听到这句杨哥才正过眼来,老刘接着问道:“杨哥,今年那节目咋样,你还打不打铁花了?”
“不打,让那帮臭小子去打去吧,我懒得打。”杨哥穿戴上自己的手套扭头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渐大的雪中,老刘收拾收拾摊铺,笑道:“懒得打,嘿咻,是想孩子了吧。”
六边形的雪花落到一旁挂着的鞭炮上,老刘往外一探头才发现原来雪又堆了有四五厘米厚,一旁的店铺也关了好些“哎呀,该收摊了,”老刘转身将货物收拾回箱子中去,“过新年,哼哼,这可是过年喽!”老刘埋头嘟囔着。
“老板,你这有手写“福”字没,我这逛一圈手写的都收摊了,剩你这家,但是看着也要收了。”一位年轻人提着刚买的年货询问到。
“啊?手写,嗯…有,你等着,我给你取。”老刘又把刚收拾好的箱子打开,从里面翻腾出儿子写的“福”。
“哎哟,太谢谢您了,”年轻人说“多少钱啊老板。”
“三十五,我跟你说,这“福”可是俺…”
“我扫您。”
“嗷,码在这,这“福”是俺儿子写的,他可是…”
“谢谢您啊叔,我这还急着回去排练,先走了。”年轻人转过身去挥手告别。
“诶,好,没事,赶紧去吧。”老刘也对着年轻人挥了挥手。
“这福啊…”老刘小声嘀咕着,用毛巾擦拭着自己面前唯一的一张木桌。
老杨回到家,坐在床头,杨嫂端一碗茶水过来,“来,喝茶暖暖身子。”杨嫂说。
“不喝,没心情。”老杨躺倒在床,裹上被子。
“嘿,老头子喝茶还怪挑。”
雪下的愈来愈大,不久,这场暴雪也席卷了不远处建华和小刘所在的城市,小刘坐在办公室里做年终总结的PPT,楼外早已漆黑一片,只有楼下的雪被这玻璃上反射的光照出了银麟,桌上的座机突然响起,小刘伸手接下来:“嗷,好,好嘞好嘞,能完成,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座机挂断时,小刘的手搭在座机上,像抚摸婴儿一样一下下用手掌擦拭着座机,往后猛地一躺,“怎么办…”小刘用小臂遮住眼睛,苦闷道。
楼外有一朵六边形雪花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倒像朵银花。
腊月廿八
突如其来的暴雪冰冻了整座城的街道,原先一条条乌黑的柏油路现如今倒像是波光粼粼的河流,街上只有些装着防滑链的公交车,出租车和货车在艰难地流动着,小刘抬起胳膊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明天就是除夕,手里这一兜子文件能不能做完还是个问题。
一辆白色的私家车停到小刘面前,按了一下喇叭,小刘抬起头,私家车的车窗缓缓摇下,“3093是吧?”司机问道。
“啊是是是。”小刘拉开车门做了进去,亮出已经准备好的绿码“师傅,去锦绣城。”小刘说。
“好,明个都过年了,不对,照正常来说今天都该放假了,嗨呦你这公司怪累嘞呀。”司机问道。
“是啊,明天本来还想回家,现在看除夕夜能不能走还是个问题,诶?叔,你这都镇晚了咋还拉客?”
“我这拉夜班拉多了,习惯了,家里边也没人,想着出来溜溜,没想到还真能拉到客。”
寒风刺骨的冬天,小刘不免对到家产生期待,可一路上车慢的过分,司机师傅还一直跟他念叨自己老婆原来也和他一个公司,小刘也疲于应对,只能敷衍几句,可没想到仅那几句就足够使司机师傅兴奋。
到家后,也可以说是到出租屋后,小刘没进行洗漱,一头栽到床上,将全身放松,尽情享受着来之不易的休息时间。
兜里的手机传来震感,被子下的小刘传来低沉的骂声,摸出来手机接通电话。
“喂?谁啊?”小刘迷迷糊糊地问。
“我,杨某。”
“噗呲,还杨某,真就保密人呗。”小刘听出来了,电话那头的人正是杨建华。
杨建华和小刘(刘工程)从同一个村出来,他俩从小学开始直到大学都在一起,考研究生的时候小刘失利,最终没能继续待在一所大学,但是还在同一座城,直到工作。
“我们刚下班,给你打个电话,怎么,打扰了?”
“哟哟,我可不敢说,建华大人能忙里抽闲给我打这么一个电话,是我的幸运,我可要倍加珍惜。”
“你就别讽刺我了,我明天放假,按计划放七天,你回家不回。”
“七天…那你肯定要回啊,我这…明个还有文件要处理,不好说。”刘工程翻个身,用双腿夹紧被子。
“文件哪有回家重要,不搞了。”
“不愧是国家的人,说话就是硬气,哦对,你爹让你给他打个电话,大孝子多久没往家里打电话了?”
“我看到了,几十个未接来电,这一整个星期都有任务,手机信号都被屏蔽掉了。”
“嘶…你不会搞核弹的吧,以后大富大贵了给我分点,让我享受享受。”
“我哪有能力搞那啊,还有,什么大富大贵,低俗。”
“那你是干啥的?”
“保密,不该问的别问。”
“哼哼,保密人,行!咱建华为国家效力,好样的,我要睡了,撑不住了。”刘工程拉着被子又大字躺开。
“好,明个…啊不对,今天中午,出来吃饭,我请你。”
“好,晚安。”
“晚安。”杨建华挂断了电话,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雪已经停了,天上露出了半轮斜月,月光虽然照不亮雪,但足够看到了。
杨建华试着拨通父亲的电话,这个点会不会吵到他,一定会的吧,建华想着,手机屏在他手里熄灭,又突然亮了起来,是父亲发来的短信“看到了给我打电话。”
“嘶…这老夜猫子。”建华边说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冬日的太阳很会欺骗,即使撒下阳光也会被云雪化为白色的一片,刘工程补足了觉和建华在小区门口会面。
“去哪吃?”刘工程问。
“哪开门去哪,这日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店开门。”
“肯定有啊,今天法定工作日呢。”
“嗯?那看来我们领导还是宽松了啊。”杨建华说。
“你这都一个月没放假了,提前一天还算少了呢。”刘工程说。
城市被玻璃大厦和柏油路铺满,前脚刚落下的雪花一眨眼便被铲雪机清除掉,两旁的路灯上挂着不会发光的红灯笼,除了它就只有寒冷象征着年的到来。
两位刚从学校毕业的研究生在这座城市面前就像两名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这一年的风霜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沧桑,要是放在过去,除夕的前一天他们必定会在大商场、KTV、烧烤摊之间乱窜,喝个酩酊大醉,盼着纸醉金迷。
“走吧,还是这家。”杨建华指了指路旁一家不起眼的牛肉面馆说。
刘工程点点头,陪建华走了进去,门口有一扇红色大棉被改的挡风门帘,工程先掀开让建华迈步进去,一进去左侧是一个通道,通往用餐区,右侧是一间透明的独立小屋,充当厨房,老板和老板娘正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包饺子,看到建华和工程一来立马拍拍手上的面粉站了起来。
老板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看得出脸上的油腻,但头发还是一头乌黑,没有一根白发,他问道:“呀,好久不见,还吃粉儿?”
“嗯。”建华说,随后领着工程走到用餐区入座。老板娘很热情的端来两瓶热乎的豆奶,这是他俩的特殊待遇,因为原先经常来这家吃,而且当时还是学生,老板每次都会送他俩一瓶汽水,到冬天则换为热豆奶。
“咋镇长时间没见你俩,咋了,换新口味了?”老板娘笑着打趣到。
“没有没有,最近工作太忙了,我们可想死这的粉儿了。”工程摇着头挥手说道。
“没忘就行,以后常来啊。”老板娘用起子将两瓶豆奶起开,分别插入吸管,将豆奶推到二人身前。
“谢谢,”建华点头说道:“姨,今天咋还开着,本来想着今天是工作日确实该开,但是这一条路上的饭店都关门了,恁还开着弄啥。”
“这不是有恁这些人在吗,都关门了还好嘞,都来俺家吃。”老板娘说道。
“嘿哟,他们就算开门也比不过恁家,嗷对,他们肯定想着反正开门也都来这,还不如早早过年,所以就都关门了。”工程放下手机说道。
建华、老板娘还有厨房掌勺的老板都笑了起来,“工程这嘴真会说。”老板娘抬手挡一下嘴笑着说道:“恁姨跟恁叔在这怪好嘞,又不用操啥闲心,俺孩今天晚上回来,想吃他爸做的饭嘞,干脆俺俩就再开一天,又不耽误啥事。”
老板娘和兄弟俩又稍稍寒暄几句之后就回到厨房接着忙活,兄弟俩看着这家店,拉绳才会开的风扇,用卫星锅的大方块电视,坑坑洼洼的木板桌子,都在诉说着历史,还有墙上各式各样的海报,有周杰伦的、蔡依林的、邓紫棋的…估计也都是老板孩子贴的。
这家牛肉面馆时间久,在整条街名声也很响,但是让他们一直干到现在的实力却并不是牛肉面,而是老板的拿手绝活——酸辣肥肠粉,从刚一开业便名声大噪,最红火的时候还有电视台来采访过,更有甚者驱车几十里只为吃上那么一口,前些日子,在螺蛳粉突然名声大噪的时候,这家店的人气也一直居高不下,有好几家想来碰一碰的螺蛳粉店铺最终都转到别处去了。
粉好了,老板娘端上桌来,兄弟俩吃的模样真可谓一个狼吞虎咽,嗦一口粉,喝一口豆奶,在酸辣的冲击下添上奶的香甜,这等丰富的口感直让人拍手叫好,啊不对,人们都不舍得放下筷子拍手,只能边吃边竖起多余的大拇指表达自己的内心。
要说这肥肠粉的核心啊,就是这汤,看上去只像加了辣椒的牛肉汤一样,可实际一口下去,这暖和劲从舌尖一路到胃中,再说这汤的核心,便是秘制酱料腌制的酸豆角和只有老板能做出来的筋道肥肠,咬上一颗酸豆角,酸辣的口感冲的口腔中口水四溢,逼得人非得再来一口汤不可,汤后吃上块肥肠,肥而不腻,猪油的爆香和筋道的口感真叫个大快人心。
建华沉浸在这场盛宴中,工程抬头是瞥了一眼,见老板和老板娘在厨房吃饺子,便喊道:“叔!姨!来坐这一起吃呗。”
老板和老板娘抬头一听,端着碗就坐了过来,“叔,恁过年有啥安排没。”工程问。
“你俩家是…确山嘞吧。”老板说。
“啊是,咋了叔?”建华咬断一口粉囫囵吞枣的咽了下去,仰头张嘴直呼气,身上包括脸上已是酣畅淋漓,问道。
“俺在网上看明个确山有打铁花和打树花的表演,俺想带着一家子去看看,就搁那跨年了,一块走不?”老板说。
“诶,叔,我爸就是那传承人,你明个指不定还能看见他嘞。”建华说道。
“呀!镇厉害!那一块走吧。”老板娘说。
“我…还不一定回不回,公司还有文件要做…”工程说。
“哎呀孩呦,这工作跟家哪能比,回!必须得回!叔给你做主了。”老板拍拍胸脯说。
老板娘挥手拍了几下老板的胳膊说:“你算老几,你咋能做主嘞?一老厨子还逞能。”
工程说道说道:“我这上班第一年,怕搞砸咯,真不好说叔。”
“就是就是,人家小伙子工作第一年,先稳当稳当,以后年年都过好年!你说是不是?啊?工程。”老板娘说。
“对,我也这么想嘞。”工程放下筷子,双手撑在大腿上说道。
“我肯定回,叔,咱可以一块,工程这就看他自己了。”建华也放下筷子说道。
“哎呀呀,中中中,咋都中,年轻人干事业嘛,刚开始吃点苦那才是要干大事业嘞人嘞,都吃啊都吃,没啥嘞。”
建华跟工程都点点头,接着吃了起来,吃完四人又唠了一会,从大学时代唠到确山县,又从确山县唠到打铁花。
老板抬头看看斑驳墙壁上挂着的电子钟,起身说:“中,那恁先聊,俺去接俺孩了。”
“不是晚上到吗?这才三点。”建华说道。
“哎呀,俺这不是等不了了吗。”老板说。
工程起身说:“那叔,姨,我们先走了,你们赶紧去吧,早到早放心。”建华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中,回头电话联系啊。”老板娘也站起来说道。
“嗯,好,走了啊姨,叔”建华和工程往门外走,挥手告别到。
“走慢点啊,这地滑。”老板娘说。
“好嘞!”工程答。
建华和工程又回到街上,肥肠带来的痛快在刚才那段闲聊中已经沉寂下来,但身体还是热乎的,甚至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得更加明显。
兄弟俩路过一家便利店,进去买了两罐啤酒,一路边喝边聊,最终走到公园的河边,建华背靠着河边栏杆,工程趴了上去。
冬日的黄昏出奇的早,不到六点,太阳已经昏昏沉沉地落到地平线上一点,映黄了半边天,云彩像是穿了件睡衣,无声地打着盹。
兄弟俩时不时喝一口酒,在嘴中过滤两下,让麦香填满口腔再下咽,同样的静默,只有风吹起二人纷乱的思绪。
“回不回…”工程还在心中纠结。
腊月廿九/除夕
“嗷,好好,没事儿子去,你搁那边好好干,照顾好自己就行,哎呀这有啥嘞,好好,好,挂了啊,好,再见。”老刘打完电话,手垂了下来,将手机甩到沙发上。
“咋了他爹?”老刘媳妇桂芬问道。
“孩子今天不回来,估计过几天回。”老刘说。
桂芬擦擦刚洗干净的手,在围裙上拍拍,说道:“啊?哎呀,这…哎哟回来就中,谁说年夜饭非得在今天晚上。”桂芬说道。
“是,我出去遛遛。”老刘戴上耳暖和皮革黑帽子准备出门。
“中午回来啊,我把饺子包了。”桂芬说。
“好。”老刘出门了。
村里早早的就挂上了灯笼,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上了春联和“福”字,挂起了鞭炮和灯笼,在村中间的那条大路还铺上一条大红毯一直铺到打铁花和打树花表演的舞台处,在村口那座古城墙外面,搭起了一个大圆台,今晚就在这里表演。
表演团里的演员们都穿上了各自的服装,舞龙队穿的是红色的丝绸质大褂,舞狮队是黄色的,加上太阳光的反射,照得大街上明晃晃的。
老刘背着手从他们中间穿过,不由得东张西望,这一个个可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啊,自己的孩子还在外面工作,唉……
老刘顺着红毯走,走到一半,迎面遇上了隔壁老李家的儿子拖着行李箱往家走。
“诶!刘叔好,刘叔好!”小李说。
“哎呀,小李啊,回来了。”老刘应到。
“昂是是是,刘叔抽烟不抽。”小李从兜里掏着烟盒子,老刘本想拒绝,可以看到那中华盒子就说不出口。
“抽一颗抽一颗。”老刘接过小李的烟,小李弯下腰一只手挡住风,老刘也抬起手护着,小李点着了火。
老刘吸一口,缓缓放着烟,小李点点头说:“那刘叔我回家了啊。”
“好好好,走吧走吧。”老刘挥手说道。
“刘叔新年快乐!”小李说。
“新年快乐,你小子这么大了不要压岁钱了吧。”老刘想笑却被烟卡了嗓子,最终一下下把烟咳了出来。
“诶哟您慢点叔,不要不要,我哪要啊我都这么大了。”小李拍了拍老刘的背,老刘晃着手示意他不用再拍了。
老刘让小李先走,自己在原地捶了一会胸,又接着往前走,周围的村民聚成好几簇讨论着各家的年事,一会王奶奶说自家的姑老爷今天跟自家千金回来了,还带了好些礼物,一会张爷爷说自家的儿媳妇怀孕了,今年回来就在老家养着不回去了。
老刘只顾着一个人低头背手往前走,想着自家儿子,唉,工程啊工程,都多大了,还不领个对象回来见见俺。
“呀,老刘,这是去哪嘞?”杨哥身披大袄手提桃木箱碰到老刘问道。
“这不是正去找你嘞吗。”老刘抬头一看是杨哥,说道:“哎呀,工程又说不回来了,这事整的。”
“咋回事,不是说要回吗,这孩子。”杨哥低头叹一声。
“公司里忙,孩子第一年,不敢出差错,他过段时间把工作做完就回来。”
“嗷,这样啊,那也能理解,哎呀,孩子会回来就行,别急。”杨哥劝到。
“没啥急嘞,就是这除夕过的有点不对味。”
“哎呀走走走,看我们排练去。”杨哥说。
“你们?咋着你还上场嘞?”
“那可是,俺儿子回来,还跟我说有家人想来看我表演嘞,那我不上哪行。”
“你家建华这稳定,国家饭。”
“哎呀别说这那的了,走吧。”杨哥说。
两位老头子肩并肩在红毯上走着,杨哥向老刘要烟,老刘说清楚烟的来路后杨哥只好专心赶路,老刘要稍微加快些步子才能跟上。
杨哥是打铁花和打树花的非遗传承人,就算不参加表演也是要莅临到场的,村里的后生见面都得喊一声叔,表演团里的人则要叫师傅或者师爷,“杨哥”这个称号也就是由此而得的,可以说他就是确山县的一个排面,就是县长来了也要喊一声叔。
杨哥走这一路遇见不少陌生的年轻面孔,他不认识这帮后生,但他们却个个都叫的出来“杨哥”杨哥只能一声声回着“好”。
走到会场,又是一声声的“师傅”“师爷”,杨哥也只是抬手应“好”。
“那个…小王呢?”杨哥朝队伍问一句。
“这!”队伍中出来一名年轻壮男子答道。
“把我的花棒拿来。”杨哥吆喝道。
“好嘞!”小王又跑回队伍里,将杨哥要的东西拿来。
花棒和花棚是打铁花表演时要用的道具,花棒用手持,是一根新鲜的柳树棒,其顶端是一个圆形坑槽,用来盛放高温铁水,杨哥将它拿在手里挥舞,像个孩子在把玩自己心爱的玩具。
花棚这是一个八角双层棚,在会场中间搭建着,舞狮组的青年正在往上铺柳树枝、鞭炮,看起来像一颗颗星星在搭建自己的舞台。
在花棚中间有一根老杆,杆长一丈,舞龙组的青年被分配去给老杆设彩,也就是挂上鞭炮和烟花,这种表演老刘从小看到大,对其一整套的流程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大家都知道老刘跟杨哥是好兄弟,渐渐的也都认识了老刘,一些青年演员见面也会喊一声刘叔,老刘有时会跟他们唠几句,有时就只是应一声,便转身离去。
最终老刘选择在戏曲组坐下,看新排的梆子他还是喜欢沉浸在戏腔的婉转中。
这炮仗也准备好了,你搁城里面看不了还不回家来看看?老刘想。
杨建华此刻正在刘工程家里喝茶,杨建华举起茶杯抿一小口,又摇头吹两下,又来了一口。
“工程,你到底回不回。”杨建华问。
“别催,正在赶呢,看我能不能做完吧。”刘工程面对笔记本,手指敲得键盘乱响。
建华低头叹口气,来一口茶,掏出手机,刷起了短视频。
窗外没有一点声音,建华有些怀疑,他走到窗边拉开窗户,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群麻雀在一楼地面上被惊起,一溜烟都窜到隔壁小区的那颗大核桃树上。
太阳光很大,照在树上,也照在了鸟身上,这是它们为数不多能在冬天感到温暖的日子,可街上和小区里仍然没有一点人声,往日里惹人番的小屁孩玩耍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开着吧。”刘工程说:“我吹会风。”
“嗷。”建华将窗户开到最大,细细品味着这股冷风,并不入骨,反而令人倍感轻松舒爽。
“城里就是跟乡里反着来,一到过年跟死城一样,一点人影都没有,看乡里那过年的气氛,多好,还有节目看。”刘工程一边打字一边说。
“那咱回去吧。”建华投来期盼的眼神,但工程根本没抬头。
“等我三秒。”工程说。
建华一手举着茶杯,一手用手指数着“一二三”“好了。”建华说。
随着一声清脆的回车键响起,“回家!”刘工程蹦起来叫到。
“真假啊!”建华手中的茶杯也震了一震。
“走吧,必要的这些干完了,剩下的谁爱干谁干吧,反正我是不干了。”
“哼哼,开窍了啊你。”建华放下茶杯说:“我这就联系老板一家子。”
“好,我去收拾东西。”
工程走向屋内收拾着行李,建华把桌上的茶具收拾整齐,不经意看到工程的笔记本,上面显示的并不是一些文件,而是一张张打铁花表演时的照片,建华在心里偷笑一声,接着用抹布将茶几擦干净。
“喂?诶,建华啊?好,我们这就下去。”老板接了电话,向老婆和孩子挥挥手,示意她们下楼,“除夕不在家过,还没体验过呢。”老板闺女说,“走呗,看好看的,那打铁花我在网上看过,可好看。”老板娘说。“还有打树花,我也看过。”闺女说。
夜幕降临,除夕夜真真正正的来了,这是中国人的狂欢,春晚即将开始,家家户户都打开了电视手机,等着各色活动从电子屏幕中涌出,只有确山县的城墙前,簇拥着一团团人,在期待烟火。
“喂?爸,我到了”工程说。
老刘可能是没听清,也可能是没听懂:“啊?啥啊?”
“我进县城了,马上到城墙那。”工程又说。
“哎呀你说说你这孩子,咋还骗我嘞,中中中,我赶紧叫恁妈再多准备俩菜,咱今天晚上吃顿好的。”
“不用,俺们车上有厨师,这叔对我可好了,等会你订俩宾馆就中,不用备菜。”
“中中中,啥都中,这就去。”老刘说。
等电话挂断,老刘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跑到后台找到杨哥,大喊:“杨哥!等会你打大点,孩子们就要到了,工程也回来了,我想让他们在车上也能看见家。”
“工程也回来了?中!给你打个大的!”
“今天晚上恁家都来俺家院里吃啊,端着菜一块来,咱好好聚聚,还有另外一家子,照顾咱孩的那家子。”
“俺孩也说了,中中中,啥都中!”杨哥也不约而同地说道。
“晚会开始了吧,咱要迟到了。”老板闺女说。“放心吧,老头子不会让恁失望。”建华接到。
“诶!你们看,那是不是在打铁花!”工程指着车窗右前方喊道。
“诶,就是就是!”老板娘说。
透过车窗看去,右前方先是有一颗星升起,而后在顶处炸开,散作星星点点,坠入土地,台上开始只有一个人,直到后来靠近才看到,是一群人。
一颗颗星裂在半空,撒向大地,观众们传来一声声尖叫,后面还有打树花的,一位位壮汉半裸着身子,头上倒扣一个葫芦瓢,从鼓风机处流出的生铁水挖一勺,而后砸到城墙上去,嗒!打它个铁树银花!
花棚中间好像涂满了油,实际上只是散落的星星,在欢呼,在雀跃,舞龙队随着鼓点入场,在星火中穿梭,盘旋,舞狮队也不甘示弱,活蹦乱跳到舞台中央,眨眨它的那双大眼睛,好不生动!红色祥龙像是脚踏流光祥云,围着狮子舞动起来,二者交错,盘旋,在鼓声中,在欢呼中。
到了节目高潮,青年们都活动开了,这样寒冷的天也能光膀子舞出汗来,杨哥就站在他们中间,用花棒掷一团铁水到空中,待它到最高点后猛地一击。
杨建华认出来了那是谁,指着舞台中央那个人喊:“快看!打它个火树银花。”
一车人都看向城墙前,千万颗星火闪烁,坠落,火花之下,还有众多双随之闪烁的眼睛,他们眼中泛着光芒,闪出火花,看呐!打它个火树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