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一七)
抢 节 场
顾 冰
这个世上,什么都抢,抢王位,抢财产,抢女人,从古至今,并不鲜见,但我从小生活的那块土地上,抢节场的事,你也许没有听过。
每年春季,在我的老家,节场在各地轮番登场。仅方圆十几里范围内,就有年初九,二月二,清明,三月十一,三月半,三月十九,二月二十八,四月半等。我们村就作年初九和四月半,但都是带节,不是正节,就是离节场中心较远。
节场源自庙会,大多在开春后,一是因为春天农闲,二是祈求菩萨保佑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最早的庙会,是将庙里的木制菩萨,抬出来巡游,叫做出会,小时候,我就见过。当巡游的队伍经过村子的时候,人们都聚在路旁观看,可谓盛况少见。走在前头的,当然是菩萨,随后,是龙灯、荡湖船,高跷,大头娃娃等,这些其它地方也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队伍前头,有二个壮汉,赤裸着上身,胳膊上挂着一面大锣,胳膊与身子呈九十度,一面走,一面敲,胳膊竟纹丝不动,没有一定力气,断然支撑不住。再是,掮人叉,就是一个小孩站在大人肩上,大人用二只手抓住小孩的脚,我真为那小孩捏把汗,一不小心可别摔下来,但小孩却稳稳当当站着,双手还做着各种动作。这掮人叉,还揉进了故事情节,如有扮猪八戒背媳妇的,有吕布戏貂蝉的,发谑得很。不过,后来,这种出会便没有了。
在乡村,老百姓对节场的重视和过节的热闹程度,胜过一年一度的传统佳节春节。到了那一天,节场上商贩云集,人山人海,有卖各式商品的,大到农具家什,小到针头线脑,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有卖小吃的,如油绳、铜鼓饼、豆腐花等,化上角把钱,就能尝个遍。有卖拳的,唱小热昏的,吹糖人的,套圈的,可以说,几乎集中了所有民间艺人,用当今的话说,各种非遗项目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热闹非凡。节场虽然只有一天,但往往要延续二三天,那些摊位才撤去。
除了节场的购物和娱乐,在这一天,家家还留亲眷,就是请人吃饭。即使是在物质生活十分贫乏的年代,人们也都极其恭敬,竭尽全力款待客人,决不肯丢了面子,好吃的东西,舍不得自己享受,而都攒着,等到了留节时,才拿出来给别人吃。因为,酒菜的贵贱,衡量着主人情意的轻重,客人的多寡,也显示这家人亲缘的好坏。有的人家,常常要中午和晚上留二次,原因是有的人,有几个亲眷同一天作节,为了不亲此疏彼,二家都照顾到,便中午上这家,晚上去那家。中餐,一般是吃面,这面极其考究。先讲面,面里掺入了鸡蛋,细如银丝,劲道而滑溜。其实,决定面好吃与否,主要在面汤,那面汤是老母鸡和猪棒骨熬制的,汤汁清而鲜,色泽白而亮,每碗面汤宽面少,也就一筷,碗里油花与葱花飘浮,香气与热气交融,不由你不馋涎欲滴,一般人都能吃上三四碗。搭面菜更是花色多样,一般有八到十个,如白斩鸡、油爆鱼、盐煮虾(河虾)、酱牛肉、羊糕、蒸肉圆、拌笋丝、炒芹菜(水芹或白芹),等。至于晚餐,就是喝酒,那酒,都是自家酿的米酒,对于小孩来说,没有多少吸引力,不等上完菜,吃到一半,就跑去疯玩了。
在节场这天,还有一道独特的风景,不得不说是平添了农家的喜庆气氛。一大早,路上上节的人群,便络绎不绝,笑声不断,这不去说它,就说这人群中,还有不少唱春的,要饭的。唱春,是江南农村的一种说唱形式,唱春人能现编现唱,那唱词大多是恭喜发财,子孙兴旺,人寿年丰等内容,加上优美的曲调,和节奏感极强的小锣及竹板打击,不由你不自动掏出钱来。至于要饭的,准确地说,倒不如说是要钱的,因为村村作节,家家宴客,要是要饭,还不撑破肚皮,所以他们只要钱,不要饭。平时,要饭的总要装作可怜的样子,但在节场上,他们无须伪装,只管大大方方地要。而主家,一般也熟知,在这天格外大方,舍得施舍,在节场前几天,就备好了足量的零钞。听要饭的人说,他们也有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多少,都笑脸相谢,决不计较,再是要过一次,决不再回头要第二次,个中原因,我始终不知。
我的外婆家在芙蓉,作三月半,但上学后,因一次也碰不上是星期天,所以,我从未去过。我的姑姑家在三皇庙,作年初九,按说她家是正节,但她家习惯到我家来。虽然我没有去亲戚家上过节,可我家作节,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每年四月半,不管是不是星期天,学校都要放假,我就不要上学,再是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东西,而且,还能从母亲那儿要到一角二角钱,去节场上买个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记得有一年作节,按往年习惯,家里除了外婆和姑姑二家,也就近二桌人,我们小孩还能坐在桌上和亲眷一道吃,想不到,那天,来了乌压压一帮从不来往也不认识的人,说是我祖母的娘家侄子侄媳侄孙侄孙女,祖母高兴,母亲好客,结果,原先准备的饭菜一扫而光,不得已,又借了几升米,最后,连锅巴也吃得一点不剩。
因为盼望了许久,但非但没有吃到好东西,反而饿了肚子,看着客人大快朵颐,馋得我口中的口水直往肚里咽,心里不免嘟哝,照这样,作节还不如不作节呢。第二天上学,校长沈少英见到我问,昨天家里热闹吗,吃得玩得高兴吗?还高兴呢!我的肚皮这会儿还癟着呢,也不知道这节场是谁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是怎么回事呢?沈校长问。听了我的话,沈校长会意地说,噢!是这样。他略一思索,接着问,你知道三河口四月半节场是怎么来的吗?我摇摇头。于是,沈校长讲了下面的故事。
很多年以前,周围几个镇都有节场,如芙蓉作三月半,郑陆作三月十九,新安作三月廿八,焦溪作四月半,唯独三河口没有节场。后来,三河口出了个大亨榔头,觉得很没有名气。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将焦溪的四月半节场抢过来。抢?谈何容易!试想,节场那天,那么多上节的人,如何阻拦,又如何安排,这既需要大量人力,还需要巨额财力。大亨榔头用拳猛击一记桌子,就这么办!四月半这天天刚放亮,三河口四村八庄的人,便将焦溪团团围住,通往焦溪的各个水陆路口,更是堵得严严实实,所有要进焦溪的人,不管是路过、办事还是走亲,也不管认得不认得,见人就往各自家里拉。这边,焦溪人家等着亲眷来,却望眼欲穿,影踪全无,那边,三河口家家高朋满座,欢声笑语。焦溪人虽然心生恨意,但自知势不如人,只得忍气吞声。这时,有人说,我们四月半节场被三河口抢了去,我们就再作个四月十八,看他们如何再抢。可是,到了四月十八这天,上节的人寥寥无几,为什么呢?有句农谚说,稻熟不慌,麦熟一晌。种田人都知道,等过了四月半,麦子熟了,要是耽误了收割,麦粒就要脱落,影响收成,农时不等人,人们正忙着夏收夏种,哪还有功夫去上节,就是再上等的西八样(当时乡下的宴席)也只得放弃。因此,从那以后,焦溪再无节场。
说到这儿,沈校长说,抢夺的东西,是不是好东西呢?当然是。多少年多少代,四月半节场流传至今,是不是好的习俗呢?当然是。既然是好东西,好习俗,我们为什么不好好爱惜它,赞美它呢?
听了沈校长的话,我豁然感悟了一个道理,但一时又说不清。眼下虽然家里还穷,拿不出更多的东西给人,但多年不来往的远亲能破天荒登门,自己饿点肚皮又算什么呢?情义不是比物质的东西更宝贵么!怕的是哪一天你若变富了,没有人上门了,那东西再好,也已没有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