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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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不一定老过,但是他一定年轻过。每个人的少年时代无论快乐或悲伤,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青春记忆。当年少的我们还没有玩耍尽兴的时候,光阴早已偷偷溜走了大半。许多人在某一个学期的寒假或暑假行将结束时才猛然发现,跟着一块完结的还有自己的少年时代。

我记着那年除夕正好赶上大寒节气,记忆中要比往年更冷一点。春节过后,我的小学时期最后一个寒假也进入了倒计时,等着正月十五的满月吃过元宵之后,学校也就开学了。我那时过完年就十二岁了,再当上半年的小学生就马上面临小升初。那一年的寒假本来平平无奇,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因为三个农村少年临时起意的一趟冒险之旅,又让它变得记忆深刻,与众不同。

我从小在村里长大,爸爸妈妈都在外地工作,由于无暇照顾我,就将我留在了农村老家,跟着奶奶一块生活。

我被送回来的时候才五岁多点,站着还没灶檐儿高,瘦瘦小小。奶奶看着心疼,整天为我变着花样做饭吃,蒸鸡蛋膏,摊油饼,压饸烙,捞面鱼儿,煎韭菜盒子,包野菜饺子……我渐渐长高了,奶奶却变老了。等到了上学的年纪,奶奶用旧衣服给我改了一个百衲衣的新书包,并从村里小卖部买来了上学所需的一支铅笔、一块崭新的橡皮和一本薄薄的田字格。上学第一天,奶奶裹着小脚拄着拐杖亲自把我送进了学堂。虽然只需站在学校的土场上就能看到我家的白色屋顶,可我舍不得离开奶奶,上学的第一堂课就钻下桌子偷偷溜回了家。奶奶看到我哭着回来中午照例做了顿好吃的来安抚我的情绪,下午按时把我送回了学校。

我在村里上了六年小学,奶奶静静地照顾了我六年。奶奶不识字,每天瞅着我爬在桌子上写出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她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村里上学的时光总是快乐的。认识了许多新同学,还有着大把的玩耍时间。我在学校结下了两个最好的玩伴儿,王东子,赵小胜。我们既是同学,又是邻居,仨人同属一个村的而且彼此住得也不远。我们几个每天形影不离,脑袋和手脚像长在了一起。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我们喜欢趴在石板屋顶上看晚霞日落,也喜欢钻到柔软沙窝里打弹扔包。上树掏鸟,下河捞鱼,山前山后,村里村外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足印。我们清楚地知道村里的每一座院子,每一条巷子,村外的每一条支流,每一片树林。我们认识这里的天空,远山,太阳,月亮,熟悉生活在这个小村庄的每一张面孔。   

村头有一条躺满鹅卵石的古老河道,若有若无的细流总在石罅之间悄悄淌着。河道挨着农田的边缘筑起了一道石头坝,每年到了雨季,河水会从石头缝里冒出来,漫过河滩,湿津津地舔过河坝,流着口水觊觎田里的庄稼。山洪不断把山上的巨石带到了下游,磨了它们的峥嵘,消了它们的崔巍。河道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横七竖八,有白色的,黄色的,青色的,绿色的,枣红色的,墨黑色的,单图案的,多花纹的,明亮的,沉闷的。河床一直在向前移动着,石头都长着脚,每年能往下游迁徙几百上千米。

靠山吃山,就地取材。我对故乡的记忆好像都与石头有关。当时村里随处可见石头砌成的房子,石板铺就的街道,还有那些石头井、石头桥、石头磨盘、石头槽。村里的人们日常就生活在这群石头之中。经过无数代人的时间打磨,给这些石头生命都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们的那次冒险之旅也是始于一块石头,一块叫做骆驼石的大石头。我奶奶家的房子属村里地势最高处,登上房顶便可将整个村子的风景尽收眼底。小胜有一件瞎了只眼睛的双筒望远镜,我们经常轮流在屋顶上用这只千里眼探寻周围的世界。村外河沟里圆润的细石,撒满山坡的白色羊群,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灌木以及躲在暗处的飞鸟小兽仿佛一下子就被拉到了眼前,触手可及。可我们最喜欢探索的要数那块被称为骆驼石的大石头。骆驼石高高架在北山之巅,远远望去,巨石连接着背后的山岭,整体勾勒出一只静默的骆驼造型。而巨石正好化作了骆驼高昂的头部,骆驼石的名字便由此而生。这块石头有多大,奶奶也说不上来,她只记得爷爷曾说过这石头是早前炸山采石留下的。山下有通向山顶的小路,爷爷在年轻的时候还上去过几次呢。奶奶的话让我们变得异常兴奋,对骆驼石的兴趣也更加热烈起来。

太阳晴好的天气,站在我家屋顶上,只需找准角度望向北山的方向,一只甲虫大小的骆驼便会欣然出现在你的视野之中。透过望远镜,骆驼石又会变成鹅蛋那么大。村里孩子都对那块石头充满了好奇之心,不断议论着它的个头究竟有多大。有个孩子做梦说梦到鹅蛋孵化后变成羊,羊下了崽产下了牛,牛又抱犊生下了骆驼,最后那只骆驼跑到北山顶上卧了起来就变成了骆驼石。

终于在那年寒假的尾巴快要溜走的时候,我们三个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

我们的信心源于村里放羊老倌的一段自我吹嘘。他告诉我们那块石头足有半个村子的大小,自己不但上去过,还把几十只羊也赶了上去。他还一脸严肃地描述自己亲眼在骆驼石的岩缝中发现了一条电线杆子那么粗的大蛇,当时一口就吞掉了一只山羊。为了护羊,他手持羊铲与其对峙,大蛇张开血盆大口就向他俯冲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天上下来一道闪电,正中大蛇的眉心,使其当场毙命。

我们都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因为他说那天并没有半点阴云,更没有下雨,那这惊雷从何而来。对于这怪异天象,放羊老倌解释为千年巨蟒渡雷劫。

虽然我们不太相信天雷渡劫,但是他的一番神神叨叨更加深了我们对骆驼石的无限遐想。尤其是他所提到的那条前往骆驼石的路线让我们如获至宝,极大增强了三位探险者的冒险精神。老倌说那石头从望远镜里看着仿佛近在眼前,可是望山跑死马,至少得走上一天的路程才能到达山脚下。他以前放羊曾带着干粮在山脚下的石头房子里住过半个月,那些房子正是之前采石工人留下来的。

结合放羊老倌的模糊记忆,我们连续几天都聚在一起规划行程。我们计划要选一个清晨早早出发,出村以后就沿着那条从北山方向流过来的冰冻河道一直走,天黑之前差不多就能到达山脚下。(放羊老倌号称自懂羊语,他怕记错路线还亲自找来那只领头老羊仔细核实过)我们需要在山下的石头房子里度过一夜,第二天白天再做登山打算。中午就在山顶上吃饭休息,下午抓紧往回返。东子提议我们带着冰排子同去,因为返程时就可以顺着冰冻的河道一路下坡滑行回来,行进速度会得到大幅度提升,如果一切顺利估计还能赶上回家的晚饭。

可是怎么才能说服家里大人同意我们三个孩子跑到山里过夜呢,我们绞尽脑汁编排出了各种异想天开的理由。

理由一:老师安排的寒假作业,需要爬一次骆驼石头来写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作文。

理由二:进山给奶奶找一根六道木的拐杖,她现在的那根被虫蛀得厉害,上边布满了芝麻大小的洞眼。

理由三:山里据传有金脉,我们去抢先一步占领那笔巨大财富。

理由四:放羊老倌说骆驼石上还残留着千年巨蟒的大量蛇蜕,我们去捡回来能治好小胜妹妹的羊角风病。

……

这一个个蹩脚的理由很难自圆其说,在我们的耐心行将殆尽之际,机会终于还是找上了门,我奶奶被镇上的姑姑叫去过正月十五了。奶奶本来要我跟着一块过去呆上几天,可我以作业太多为由申请留在了家里。奶奶走之前给我烙下了五张发面大饼,腌上了十几个咸鸡蛋,又买了一箱方便面。说实话这些食物足够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呆上一个星期了,可我很快就把它们划归成了远征的储备用粮。奶奶离开家的那天晚上,东子和小胜两个人很快就以晚上陪我壮胆的名义到我家集合了。他们都带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打着赶写寒假作业的名号会在我家里呆上两天。这个理由确实十分成立,因为他们两个已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有好几回的寒暑假作业他们都是赶在开学之前的两三天才动笔,而且都会不约而同地跑到我家来挑灯夜读,照着我写好的作业奋笔疾书。这几天他们会吃住在我家,他们的父母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反而对于孩子们短时间的发愤图强感到很是欣慰。

那天晚上我们早早就躺下养精蓄锐,可都兴奋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有人提出可以靠课本来助眠,果然有效,我选了一本《思想与品德》只看了大约有两页的内容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三个被定下的闹钟吵醒后强打着精神爬起来吃完早饭,然后趁着灰蒙蒙的天色挎起塞满的书包,扛着三架冰排子出发了。 

那天的天气真适合远足,我们离开村子一段距离后,太阳就从东边的山坳里跳了出来,向西边的山岭投出了万道金光。随着太阳一点点升高,我们脚下的影子经历着从无到有,从透明到深邃的变化。我们在早晨的严寒中出发,一直走到和煦的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身上。虽然正值隆冬,但是晴空万里。太阳明亮得刺眼,湛蓝的天空映着人的眼睛里也是蓝色的。偶尔有几片高空的白云被长风吹着快速飘过,如同一群在透明浅水中滑行的白色海豚,一闪而过后,就钻入背后的深蓝中消失不见了。

随着白天的气温回升,我穿着奶奶过年刚做的新棉鞋,两只脚底板热得发烫像着了火。三个人走累了,都觉得热,各自解开棉袄最上边的几个扣子,好让些凉风钻进去。青色的远山一直注视着我们,谁也不愿意停下脚步,落在后边。我们沿着河道一路北上,朝着骆驼石的方向移动着,靠近着。

太阳移到大约九点的位置,一行三人抵达了距离村子很远的一座矿石化工厂。我们决定进去休息一下顺便碰碰运气看能否打下几只斑鸠来。这个工厂已经废弃好几年了,红火的时候,两个大烟囱天天冒出黑烟,周围几里地的庄稼叶子都被厚厚一层煤灰覆盖。三根废水管子成天翘着大嘴不停泄出墨绿色的污水流进了河道。不但河里的鱼虾绝了迹,村里人引水浇的庄稼也大面积死亡。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化工厂被查封停产,周围的环境才一点点得到恢复,河里的虾蟹也渐渐多了起来。每到夏天,我们常常趁着村里大人午休的时间跳进河道里光着屁股游泳,拿着网子逮鱼捞虾。我们还会偷偷从家里带来油盐佐料,玩饿了就找个阴凉的树荫,垒灶架锅,点火烧油。我至今还清晰记着那刚煎炸出锅的虾蟹全身透着的诱人红色。一拃长的鲫瓜子被炸得金黄焦脆,扯下柳枝做成筷子夹起炸鱼整个放到嘴里嚼着,咯吱咯吱酥响,还蹭上了一点柳木那股淡淡的清新气味。

荒废了的化工厂早已没了往日的风采,杂草丛生之下,变成了蚁虫蛇鼠的栖息之地。几块长方形的水泥池子干涸了,沉淀下来的泥土混着酸碱成分析出的白色粉末附着在池子的底部和内壁上,像一层龟裂成网状的干树皮卷曲着。工厂内的机器设备已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如一条条死后沉入海底的巨鲸尸体,被时间啃噬得只剩下几副巨大的骨架。四周坍圮的围墙只能裂开了大嘴苦笑。阳光顺着屋顶上的破洞缝隙钻了进来,黑暗中像是插入了几把利剑,在空气中肆意挥舞,搅动起无数的微小粉尘。厂房石棉瓦顶棚的支撑骨架锈迹斑斑,夹缝中扎满了斑鸠的草窝。抬头仰望时,一蓬蓬乱草架在钢筋丛林的枝桠之间,这里俨然成了斑鸠们的天堂。屋顶上斑驳的石棉瓦块破满了无数大小洞眼儿,仿佛经过了一场陨石解体的袭击。斑鸠每次返回先是落在屋顶大脊上短暂停留,然后再依次从破洞钻回窝里。

村里的斑鸠一多,它们就开始祸害粮食,所以村里孩子经常会用弹弓来打斑鸠。化工厂最理想的伏击位置就在那一排平房屋顶的几组大铁罐子背后,从那里正好能够看清厂房的一面坡形屋顶而又不容易被发现。斑鸠飞回降落在屋脊上休息时,先会晃动着黑色眼珠的小脑袋环视一圈,确定没有危险后就埋头梳理羽毛或者彼此发出“咕咕”的叫声,像是在拉扯家常。斑鸠比鸽子体型略小,浑身布满灰色的羽毛,只留脖颈处一件黑面白点的花纹披肩,随着脖子的摆动,星星闪闪,如同一条美丽的宝石项圈。

当斑鸠们纵享天伦,放松警惕之际,孩子们的弹弓已经瞄准了它们。弹弓的皮筋拽长了四五倍,黑皮套里捏紧的子弹一下就被注满了能量,伴着嗖的一声,石子呼啸着飞了出去。大多情况下,石子只会击中旁边的石棉瓦,砰的一声就不知所踪。斑鸠们则受到惊吓,群起飞走,屋顶上只留下数不清的鸟屎和羽毛。当然我们也有走运的时候,总该几个倒霉蛋会不幸中的,顺着石棉屋顶的坡度骨碌碌滚下来,掉入孩子们严阵以待的口袋阵中。

由于村里小孩子的臂力和耐心都欠火候,所以斑鸠群一年也损失不了几只,反倒是它们的数量太大,常常把村里打谷场上晾晒的粮食祸祸得不轻。斑鸠群常在工厂最高的两根烟囱上站成一圈,睥睨着不远处的村庄。没有人敢爬上去过,有人推测上边累积的鸟粪估计都有一人多高了。每当斑鸠群从高高的烟囱上俯冲而下,灰压压的一片,就如同一块积雨云罩在了工厂的上空。

我们三个那次的运气不错,在屋顶上小趴了一会儿就有了收获,东子用弹弓打下了一只挺肥的斑鸠。斑鸠被打断了脖子,脑袋像一枝被暴风雨折断了的花朵,死气沉沉地耷拉在胸前。

带着战利品我们离开了工厂,通过一节横跨河岸的废弃管道来到了河的东岸。那条管道的背部很是宽阔,我们走在上边如履平地。管道被遗弃在此多年后已经变成村民的一架桥梁,它弃恶从善仍然承担着沟通两岸的重要作用。       

东岸是一条能跑拖拉机的宽敞土路。车轮常年碾压的地方露出两行光秃秃的黄土路面向远处延伸着,很像两条并行前进的火车铁轨。我试着提醒他们小心身后的火车时,旁边的两个人都被我的怪异举动搞得一头雾水。这种跳跃式联想曾经在村里孩子之间是一种很流行的默契,靠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彼此之间的心有灵犀,我们可以很快加入到任何时空,扮演成任何角色。

只需要一个冲刺的口号,我们便可化身手持木剑的勇猛战士,杀向那些收完庄稼的苞米地块,把一排排干枯挺立的敌人杀个片甲不留。又或者仅凭几块泥捏的飞机、坦克、大炮等重型武器,配合着用嘴巴制造的动静,我们就可以掀起一场规模浩大的世界战争。只要我们愿意,这场战争还可以发生在月球之上,或者是更远的太空深处。貌似以前孩子们的想象力是远超现在的任何智能虚拟系统的,那个时代的父母在保证孩子能吃饱肚子后就任由他们疯长。我们在没有手机电脑的情况下靠着从有限书籍和电视节目中获得灵感,不断虚构出那些精彩的游戏场景,并且乐此不疲,沉迷其中。所以在我的简单提示过后,他们两个很自然地就被带入了我虚构的火车轨道场景。

针对火车我当时在村里孩子中是很有发言权的,因为我在他们中间是最早一个见过真实火车的小孩。有一年暑假我在城里跟着爸妈住了半个多月。在此期间,我对动物园和游乐场的兴趣不大,但是却强烈要求爸爸用自行车驮着我到一段铁路沿线去看火车。我是头一次那么近距离观察火车轨道,四条银色钢轨在地上像面条一样划出了柔美的曲线。其间无数的枕木均匀地铺在碎石上,又好似两排无限伸长的梯子通向远方。火车如同一头咆哮的巨兽向我驶来,隆隆的钢铁撞击声与尖啸的鸣笛声让我震耳欲聋。当火车从我面前急速穿过时,我假装保持镇定仔细数着那些一闪而过的车厢节数。我统计出了大概有四十多的数目,但感觉应该还是漏掉了许多,所以回到村里我再向伙伴们转述时就私自把数量翻了一番还多。当他们听到一辆拖着一百节车厢的钢铁怪物沿着固定的轨道风驰电掣而我竟距它一步之遥时,无不瞪大了眼睛纷纷投来敬佩羡慕的表情。

三个晃动的影子走在黄土小径之上,都让两只脚的移动尽量保持着一条直线,我们假装踩在火车的一条铁轨上行走。小胜还伸出两侧手臂来保持平衡,我和东子跟在后边摇摇晃晃,也争相模仿着他的滑稽模样。小胜说如果此时真有一辆火车驶过,我们就可以跟着跑然后瞄准时机抓住栏杆跳上火车。东子嘲笑他是铁道游击队看多了,就凭我们三个瘦胳膊细腿的咋可能有飞虎队的身手。我则很认真地从“火车专家”的角度纠正了他们两个,因为现在的火车速度极快,仅靠两条腿任何人是绝对追不上的。

一旦遇到火车的问题,我们那时经常会争论得面红耳赤,因为大部分时间我们也只有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火车。当时的汽车很慢,山路又很远,只有坐火车回来的人才算见过了大世面,所以村里的孩子一直对火车充满着眷恋与好感。现在由于工作的原因我经常会坐火车出行,有一段时间过于频繁的舟车劳顿曾让我痛恨出差,由此殃及到火车让我对这种罐头一样的交通工具十分厌恶。

我们沿着黄土路走了不知多久,直到两侧干枯的高草不断生长,遮盖了前方的视线。我们继续走着,虽然暂时看不到北边的山峰了,可也许只要再多走一些距离或者绕过一个弯儿来,山就会再次出现。因为山就在那里,不动不移,不增不减。

我们中途在一座高大的电塔下喘了口气,喝上了几口水。本来是打算要走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再作休息,可电塔上挂着的一只风筝成功吸引了我们注意力。东子坚持认为那只风筝就是自己秋天被大风吹跑的“鹰隼”。为了那次风筝比赛能拔得头筹,东子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把家里缝纫用的半卷棉线续进了风筝线轴。效果也是非常显著的,他的老鹰风筝一飞冲天,飞得又高又远,直至变成一个小点,把其他孩子的风筝都远远甩在了身后。由于放出的风筝线太长太沉而出现了一个明显的下坠弧度,很快在风力的加持下,长线先是剧烈抖动然后猛地断裂,远处的小点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东子一下子从英雄变成了笑柄,他不甘心地足足寻找了一个月也没有结果。我和小胜也陪着他找过几次,甚至派出了小胜家的“虎子”负责追踪气味也是一无所获。

风筝高高卡在铁塔之上看不清楚模样,旁边写着“有电危险,禁止攀登”的字样,我们只有围着铁塔干瞪眼。东子试着朝铁塔顶端扔了几块石子,可石子也只爬升到了一半的高度。在石子落下来砸破脑袋之前,我们拽着东子离开了。他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很快也意识到自己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我们继续向骆驼石进发,大道慢慢变窄缩成了小路,再继续走,小路也消失了。我们只能沿着河道在岸边的荒草中穿行。我们距离目标越来越近,差不多到了正午的时候,太阳挂在南边天际的正中央,周围的一切都明亮极了。我们清晰地进入到了骆驼石的视线之内,眼睛里出现的大石头轮廓也比之前增长了好几倍。可从当时的位置望去,却只见巨石,不见了骆驼。

又走过一段路程后,河道突然在一片杨树林的附近向西拐了个急弯,然后就与骆驼石的方向背道而驰。老羊倌给的路线是顺着河道直通骆驼石的山脚下,可河道却在半路与我们分道扬镳。此时肚皮也战胜了脑袋。走了半天,早已是饥肠辘辘。我们靠在几棵高大的白色杨树底下坐了下来,树的周围积满了落叶,一屁股坐上去如同陷进了沙发的海绵里,舒服极了。三个人围到一起开始吃饭,我从包里掏出了大饼和鸡蛋分发给大家,就着小胜带来的几块咸菜疙瘩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不一会儿有人噎住了,直打嗝,忙举起腰里斜挎着的行军水壶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吃完饭我们就躺在铺平的柔软树叶上短暂休息。我又累又困,身体裹入温暖的树叶堆里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被人推了一把我才醒了过来。经过短暂商议,我们决定就地卸下冰排子,埋在落叶当中并留下了记号。减轻负重后,我们只能告别了河道,朝着骆驼石的方向继续出发。

一路上逐渐偏西的太阳不停催促着我们加快脚步,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老羊倌提到的石头房子。山里的夜晚指定寒冷,听说附近山里的狼早就绝了迹,可弄不好还有其他凶猛小兽。所以我们尽量提前找好庇护所,把火堆点上。三个人之间彼此没了话语,大家低下头只顾专心赶路。

后边我们开始爬坡越岭,没有路了,但还没有迷失方向。天还很亮,骆驼石能清楚地看到。只要目标坚定,只要朝着石头走,只要还有太阳……

为了缩短距离,我们不再绕走弯路,就是奔着一个方向直直地走下去。山坡上荆棘横行,灌木丛生,我们的棉衣不断被划出口子,像吐着信子的死蛇。我们的脸上手上都开始挂彩,变得五颜六色。

我们幸运地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到达了骆驼石山下。由于太靠近大山,加上坡势陡峭,抬头仰望时,山上密密层层的树木灌丛马上就要压倒下来,阴阴沉沉一片,遮天蔽日。天色渐晚,周围的光线变得昏暗,根本看不到山顶巨石的影子。我们甚至一度怀疑走错了地方,直到找着了那排传说中的石头房子。

石头房共有三间,从外观看都是几笔简单的线条。石头的围墙支起石板的屋顶,几根木棍、几片木板随意拼凑出了门和窗。窗户上没有玻璃,挡着几块塑料布,个个破着大洞。石头屋子很像几只蹲坐的蛤蟆张起大口喘息着,由于吞咽了寒风嘴里还不停发出胃痉挛般的怪响。

从窗户的破洞窥视屋内,黑漆漆一片,我们拧开门环上缠绕着的铁丝进到了屋内。人像是突然闯入了另一个未知空间,视线所及,无边无际。小胜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四周一照,屋内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一张散落着干草的大床,一面石板桌子,一座砖砌的炉子,地上扔着一些生活垃圾,除了到处覆盖的尘土,其他别无一物。

我们将包摘下来扔到了床上,简单分工后就各自忙碌了起来。小胜负责去捡柴生火,准备晚饭。我在屋里扫掉尘土蛛网,收拾杂物,从附近割些干草来加厚床铺。东子从旁边屋子找了几片残留的塑料布用来封堵我们窗子上的漏风窟窿。

小胜很快把屋内的炉火点了起来,屋子里有了光亮,立刻变得暖和起来。一切收拾妥当,我们关上房门,顶上门石,就开始围着炉子烤火做饭。

加入几把干柴后炉火更旺了,火舌舔着炉膛从灶口钻了出来,不停向屋内喷吐着热气。我们三个人的影子被火光拉成了长长的,投在四周的墙壁上。随着炉火中木头烧得噼啪作响,影子也在不停跟着摇摆晃动。炉子上盘有烟道直通屋顶,借着微弱的星光,这座山间小屋的头顶上应该也升起了久违的袅袅炊烟。

很快炉口上盖着的石板被烧得通红,我们掏出缸子,从水壶里续上水,再放到石板上等水烧开。等到向开水中加入面块和调料后,香味马上就溢了出来。我们饿坏了,也顾不上烫嘴,围着石头桌子一顿风卷残云后,谁的缸子里都是盘光碗净。吃完热汤面的我感觉胃里暖洋洋的,脑门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浑身舒服极了。

这时灶里的木柴已经散尽烟气,变成了一堆通红的火炭。东子看着火势正好,开始收拾那只斑鸠。因为之前有过烧烤斑鸠的经验,这次他很利索地就把那只斑鸠的羽毛拔了个光净,然后用一只小刀清除了内脏。鉴于我们对火烧斑鸠那烟熏火燎的味道不太满意,东子打算尝试一次洪七公的叫花鸡做法。他用墙皮掉下的土块加水和泥,然后在光秃秃的表皮厚厚糊上一层黄泥,斑鸠就变成了一只香瓜大小的椭圆形球体。叫花斑鸠被贴着炉壁放了进去,红彤彤的膛火把我们的脸烤得麻麻的痒痒的。

我们给铁缸子重新都续上水,又在石板上放了几块土豆滋滋响着,很快冒出了香气。我们喝着热水吃完了土豆,望着炉火开始聊着回忆那些在野地里烤过的美味。

我们烧过青小麦,烤到绿皮焦黑,抠出麦粒搓掉青皮,扔到嘴里嚼着,会有一股烤面包的麦香味道。烤青皮核桃,剥掉那苦涩的黄色内皮,吃里边又脆又嫩的白色核仁。用一头削尖的荆条插上嫩玉米架在火上烤,过不了五分钟就会噼里啪啦爆出玉米花。我们还把带着秧子的嫩花生埋到尚有余温的木炭灰烬里,这种烤花生自带一股清香的甜味。徒手刨出来的红薯带着泥直接扔到火塘里边烤熟。白瓤的,清香绵软。红瓤的,甘甜肉糯。

到了秋天我们还要摊柿子煎饼。找一块平整的薄石板清洗干净,点火烧热。将熟透的软柿子撕成两半,摊到石板上只听滋啦一声,柿子流出的汁水被蒸发成了一道香甜气味,夹起一块略带焦糊的柿子煎饼吃,那感觉比酥糖的滋味还要好上百倍。

天彻底黑了下来,灶膛内只剩下几块烧成透明的炭火,屋内的光渐渐缩了回去,周围的黑暗立刻反扑上来。冬季的肃杀,让山谷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生灵都似乎还在冬眠,只留风鼓动着窗户上的塑料布哗哗作响。外边的冷空气已然嗅到了屋内的暖意和热食物的香气,拼命撞击着小屋的木门,意欲撕开窗户上薄薄的一层。不过终究还是因为气力不足败下阵来,只剩几股微弱的寒意,侥幸从细小的门缝和漏洞里钻了进来。不过刚闯进来没多久,就被屋内的温度同化了。

我们围着炉火坐着,灶内微弱的一点火光分别照在了三个孩子的脸上。这所石头房子的狭窄空间让我想起了村里的秘密山洞,大概此时也是这么黑,这么小。

秘密山洞位于小胜家房后,是在一大块山根岩上生生凿出来的一处所在。冬季用来贮藏大白菜和土豆,其他季节里几乎用不上,所以长时间废弃着。自从知道了有个山洞的存在,我们三人心里一直痒痒,早算计着深入山洞一探究竟。

本以为洞内的空间会很大,可实际情况却让人大失所望。当我第一个打着手电爬进去之后,又依次紧跟着钻入了三个孩子,留在最后的小胜还想再进一步时,脑袋刚一探入就顶住了前人的屁股。洞内的前后长度大概只有不到两米,左右也仅能容下一个大人撑开双臂。在洞里只有低头,弯腰才不会碰到顶部的石壁。我们把手电全部打开,蜡烛全部点亮,整个洞内的情况便尽显无余。洞内空空如也,既没有异形野兽,也没有吸血蝙蝠,不免让一群孩子感到十分扫兴。不过此洞也并非一无是处,它的内部很是干燥,几乎看不到有任何的蚊虫蛇蚁。洞内温度清凉舒服,这是个夏季避暑的绝佳之地。

整个洞穴大致呈现出一个扁长土豆形状。我们在完成对洞穴的探险后,就对外宣布获得了此洞的夏季主权。按照洞穴的形状我们对它进行了命名——土豆洞。我们在洞内铺上了厚厚一层麦秸秆,然后就躺在里边度过了暑假大部分最炎热的时光。

小胜最先闻到了焦糊的气味,我们光顾着说话,忘记了炉子里还有只烤斑鸠。等我们手忙脚乱地用木棍夹出那个已经烧硬结块的橄榄状泥球,剥掉干巴的黄土泥块,肉香味瞬间跑了出来。好在发现得及时,只有少量的肉被烤糊了。每个人拽下一块肉尝了尝后都感觉味道太淡,嚼着没有滋味。我找来一点方便面粉料撒在了上边,又试着吃了一下,果然味道好了很多。在三个人的强烈攻势下,没一会儿工夫,叫花斑鸠就被消灭殆尽只剩下几根细小骨头。

吃饱喝足,我们开始往炉子内添柴。屋里很快又恢复了温暖的亮色。在这轻松舒适的环境中我们爬到床上,枕着书包并排躺在软和的干草上闲聊。东子捡起一截干草剔着牙,感觉没啥意思就提议每人讲一个故事。他第一个先来,讲了一个关于石头的故事。

从前有个叫两爿石的村庄。村子名字的由来跟河道里的两块巨石有关系。那两块石头每一个都足有一间教室那么大,两块巨石紧挨着蹲在河滩里,但并没有贴住,中间反而留有一道狭窄缝隙,任由一些娃娃穿行其间。最奇怪的是裂缝两面都特别齐整,就好像原本是一个整体,被人用刀一切两半了。对于河道里的这两块石头,村里代代流传着一个说法,话说是当年关公急行军路过此处,在河道里遇到了一个石头精挡路。关公大怒,举起大刀将石头精一劈两半。只见一道白光从裂石中飞出,落到对岸的山顶化作了一头石牛。剩下的两爿巨石便留在了河道中,附近的村子也就更名为两爿石村。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便一直追问东子这个两爿石村具体的位置。看着东子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小胜却受到了启发,他也讲了一个石头的故事,而且还是一个与骆驼石有关的故事。他一本正经地再三强调说那是他爷爷亲口告诉他的秘密,从未对外人讲起过,所以要求我们保证守口如瓶。我和东子有些不耐烦了,假装要睡,他才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

话说骆驼石山顶有一座石庙,石庙里供奉着一竖石碑。当地的许多人都相信只要将石庙中的石碑推倒,那么石碑倒向的那个村里的人全都会变成哑巴,整个村就得改名叫哑巴庄了。有一天……

小胜的故事后边讲的啥我一直也没有再想起来。可能是因为那天我只听了一段就睡着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就讲了故事的一半。白天折腾了一天,我是又累又乏。疲惫的身体沉沉睡去,万籁俱寂之下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时我们还搞不清几点了,推门出来只看到一束阳光已经照进了山谷,如同一把钥匙打开昼的大门后,便有无数光线挤了进来。山里的早晨颇有些微冷,我们重新把火点燃,烧了热水吃过早饭就匆匆告别了石头房子开始寻找上山的道路。

我们绕山转完一圈时,太阳已升起老高了。山上除了背阴坡残存的积雪外,其余地方都长满了密集的藤蔓和一人高的灌丛。它们彼此交织,纵横生长,结成了无数道密密的封锁网,根本看不到有路的可能。我们感到有点泄气,都已经走到山脚下了,难道只能望山兴叹,打道回府了。

东子突发奇想提议我们可以从骆驼石的背阴坡上山。因为之前开采石料使用炸药炸山,在背阴坡留下了一股倾泻而下的石料残骸。大量碎石顺着陡峭的坡势滑落下来,形成了一道宽大的扇形冲击面。碎石盖住了底下的山岩土层,也就扼杀了杂草植被的生存机会。背阴坡除了散落石头上的积雪外,没有其他阻碍物干涉我们的脚步。不用担心酸枣柯子剌破眼睛,拉拉蔓子撕烂衣服,尖针毒刺把人牢牢咬在半山腰,让你寸步难行。

我们在山下认真分析了这唯一可能的登山路线。背阴坡虽然看似陡峭,但是能清晰看到目标方向,可以少走弯路,节省大量时间和精力。举手表决后,我们马上就开始了行动。

东子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就地取材,削好了六根山核桃木手杖,每人登山时左右手各执一根。背阴坡的积雪经过一冬天的累积,厚度足有一米深,我们没走几步,两条腿就深陷其中。冰雪直接没过了大腿根,三个人都只剩下上半身露出在雪面。打头的人恰似一条破冰船,在前方艰难开出上山之路。后边跟上的两人要稍微容易一些,顺着先驱者留下的一条登山雪径往上爬,就能剩下不少力气。这里倒不用担心坡势太陡,有后仰滚落下去的危险,因为你的双腿深陷雪窝,即使拔出一支,还有一支被卡在雪里。

上山开路人承担的工作量太大,体能消耗也快,所以我们三个人轮流在前方承担踏雪寻路的工作。这样大家都能获得短暂的喘息机会,登山效率也大大加快。爬山不到一半时,我们三人的棉鞋都进雪了。虽然在山脚下给棉鞋都套上了塑料袋,并且用绳子把裤管也扎紧了,但还是有细小的雪粒冰晶钻进了鞋窠里。身体的温度融化了冰雪,再加上剧烈的运动让脚丫子也开始出汗,汗水混上融雪,棉鞋棉袜就变成了冰鞋冰袜。双脚如同套在冰壳子里,冻得都麻木了。仅仅靠着一点登山的意志强迫着大脑发出指令,双脚只是机械地摆动着。而且这种局部湿冷还在继续扩散传染,棉裤上薄弱的部分也已经被雪水浸入了,大有顺着两条裤管继续往上攀爬,湿透全身的企图。背上的衣服竟出现了内部瓦解,大体量的活动塌湿了秋衣,紧紧吸在背上。湿冷的衣服不但失去了保暖功能,后背反而像是贴上了一层薄薄的硬钢板。

这种阴冷的感觉确实太不好受了,但是我们已经爬过了一半,谁也不会在那种时候说出什么半途而废的泄气话。都是咬咬牙挺住,接着往上爬,毕竟无限风光在险峰。

我感觉我们差不多用了三个小时才艰难登顶。山顶上到处可见的阳光早已清空了积雪,浸湿的衣服一接触阳光就开始大冒热气。我们爬上山顶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颗巨大的骆驼脑袋。磐石赫然出现在了眼前,近在咫尺,让人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人间的东西。它体格壮硕,我目测足有四间北房那么大。刀砍斧劈般得直壁、棱角让它看起来很像奶奶烧火拉的风箱。不知是出自天然手笔,还是要归功于烈性炸药,巨石以宏大的体态稳稳蹲坐在悬崖峭壁的边缘。往前只要再迈出一步,就会跌落下万丈深渊。巨石伸向天空的一角,如同一艘军舰的雄伟舰艏,威风凛凛。这艘大船在眺望着什么,也许它正等待着万年以后的沧海桑田,等待脚下再次生起雄风巨浪。它只在等待一个机会,便要拔锚起航。

我们小心地靠近巨石,终于用手触摸到了石壁上粗糙的纹路。从远处看来鸡蛋大小的一块石头,走到近前才感受到体积如此庞大。之前远远隔着距离,七嘴八舌之下,骆驼石被罩上了层层神秘的面纱。现在亲眼见过亲手摸过后,才发现它除了硕大之外,材质纹理与河里的一些石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也许几百上千年后,这块巨石终究会跌落悬崖,随着山洪翻滚泄下,破碎,分解,磨蚀,直至变成下游河道里一块手掌大小的光滑鹅卵石。而捡起把玩的人肯定不会想到它当初是何其伟大。

山顶的太阳微微斜着脑袋,晒得下面一切都燥烘烘的。海拔的高度带来了无遮无掩的光照,巨石又挡住了冷风。我们躲在巨石背后生起火堆,脱下的外套鞋袜经火烤过一遍后,再晒到白色的石板上看着它们在阳光下妖娆地脱尽最后的水气。

等衣服鞋袜烘干以后,我们又喝了点热水,身上恢复了热量,人也精神了起来。我们到处寻了一遍放羊老倌所说的大蛇遗骸,却只发现了几块小蛇的皮蜕。没有找到巨蛇骸骨不免让人有些失望,三个孩子更愿意相信它的确真实存在过,并且在雷电重击下侥幸存活了下来。它很可能藏进了深山秘洞中来躲避严寒和天谴,待修炼几年假以时日便可化身人形畅游在人间。我很奇怪我们小的时候为何总是对许多“人事”漠不关心,反而对一些子虚乌有的妖魔怪诞兴致勃勃。

我们顺着骆驼石身体上的一道裂缝顺利登顶后,风更大了,视野也更加开阔。一览众山小,连绵的蓝色山脉继续由东往西延伸着。我们背后的山岭重重叠叠,勾勒出几层浅色的轮廓。远处的小山包,山上的梯田、树木都匍匐在了我们的脚下。结冰的河流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宛若一条细长的银龙游离在山谷间若隐若现。我们努力寻找着自己的村庄,自家的房子。但是距离太远了,隐隐约约只看到远处模模糊糊的如同几块灰白色菌斑。

拥抱风的感觉真好,我们三个人仿佛到达了世界之巅。由于风力太强,巨石顶上离悬崖仅一步之遥,我们怕冒然起身就突然被放了风筝,只能委曲着在大石头顶上缓慢蠕动。当我第一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时,另外两个人就紧紧抱住我的双腿,把我的两只脚牢牢焊死在石头之上。我迎风而立,再慢慢展开臂膀,学着电影《泰坦尼克号》中杰克站上舰头的样子,振臂高呼“我是世界之王”。我希望自己的声音能顺着这几万里长风飘出山谷,飘过村庄,飘到更远更远的远方。我想象着自己就化作了一艘巨轮乘风破浪,向着那目之所及与未及的地方,向着海与天的边际,世界的尽头挺进。

我们从巨石顶上下船以后,吃完仅剩的一点食物,便沿着骆驼的脊背摸索着下山。结果很容易就发现了那座传说中的石头小庙。小庙大致出现在了驼峰的位置,周围被荒草遮盖。如果不是小胜的眼明心细,我们几乎就与它擦肩而过了。小庙就地取材,用长石条砌的墙,薄石板搭的顶,里边大小仅能容下一人蜷缩着。小庙敞着肚子,里边果然供着一块石碑。石碑肩披红绸,看起来已经很长时间无人问津。红布微微泛白落满了灰土,碑面上硬硬刻着几个大字:“泰山石敢当”。

我们帮小庙拔掉了杂草,扫了尘土,又学着大人模样做了简单祭拜。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推倒石碑的故事。虽然现在看来这种想法确实幼稚可笑,但当时的我们却觉得它神秘而又有趣。奶奶常告诫我们,对于神明多一些敬畏,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也许真的是山神显灵,我们拜别小庙不久,在穿过一片松林后就发现了由石条搭砌的下山台阶。我们沿着石阶下山,可惜没能走出多远,就被一条曲折的盘山土路替代了。这条小路近乎荒废,只有不断拨开两侧倾覆的野草才能依稀辨认出有路的痕迹。

当太阳低斜着照进那片杨树林时,我们也正好赶到那里。米黄色的阳光照射在浅褐色的大片落叶之上,人仿佛踏进了冬日里的一片金色池塘,脚下不停发出“嚓嚓”的声音,犹如薄冰破碎的脆响。在一棵树皮上做着记号的大杨树底下,我们翻开数层蝴蝶尸体一般的枯叶,露出了那三辆冰排子。

我们向那树林,那骆驼石,那北方的地脉,那山神与巨蟒一一挥手告别,在太阳的温暖注视下启程返航。三辆冰排子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在不断溅起的冰花中,我们轻巧地应对着急弯险滩。河道两旁的野景一闪而过,耳边响起了乎乎的风声,像是在唱着一首胜利之歌。我们距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次的冒险之旅回来后不久,寒假也很快就结束了。我在那年的小学毕业之后就被父母接到了城里上学。从此和东子,小胜他们就断了联系。奶奶去世后,我更是很少回去了,听说他们也早已离开家乡,各奔东西。

在石头小屋里的那一夜,本来说好一人讲一个故事。可惜还没有轮到我,三个人都睡着了。等我再醒来时,韶华已逝,物是人非。借此机会,我想在这里按照约定把这个迟到的故事补上,以此来铭记我少年时的友谊,弥补我少年时的遗憾。

故事的名称:梦

我最近会常常做一个梦,梦到故乡一个漫长的炎炎夏日,梦到我闭着眼睛站在故乡的太阳底下。我把脸朝向太阳的方向看去,隔着薄薄的眼皮,面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火球在不停旋转。我又背对着太阳睁开了眼睛,在一片短暂的红晕消失后,眼前出现了村外那条苍凉而古老的河道。清澈澄明的天空下,鹅卵石被晒得洁白而又光滑,沙子熠熠闪着亮光,河水粼粼翻起了波浪。近处缀着芦苇的绿色,远处横着青山的黛色,一切都让人感觉是那么的美丽安详。一群皮肤油亮的孩子正在午后温暖的河水中嬉闹着,扎猛子,狗刨儿,打水仗。他们如同一条条黝黑的泥鳅在水里钻进钻出,飞溅的水花扰动了旁边的芦苇丛,突然惊起一只白色水鸟,哗啦啦直冲天空。升到高处后悠悠然撑开雪白的羽翼,顺着河道慢慢滑向了远处的天际。孩子们马上停止打闹安静了下来,他们目送着那只白色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一个白点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那些孩子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他们正痴迷地憧憬着远方,不停幻想着外边的大千世界。他们大胆猜测,也许那里有一片广袤的湖泊,住着成千上万的白色水鸟。而每一只白色鸟的身上都带着一个孩子的少年记忆,也带着他们对未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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