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四章
2015-02-18 11:2160
四
穆青云从长安回来己三天没有出门了。老婆香娃切了几样下洒菜,温了酒端进上窑几回,也不见穆青云动筷子。穆青云年岁并不高,个头中上但身板壮实,脱去长袍着一身短衣更显精神,浓黑的铁帚眉下一双犀利的目光,似乎能把别人的心思穿透,不动声色的威严使周围的人不敢吱声。从小私塾没上几天就扔下书本开始练拳脚,到十五六岁又迷上了听古经,甚至逼得老父先后请了两个秀才,把秀才肚子里的历史故经全抖落完了。读书读到只听故事,故事听听就一门心思练起了拳脚,穆松堂认为儿子的性情已经不再读书上了,应当根据个人的性情决定未来的路。正无计可施之际,大舅子贺有轩来家做客。穆松堂看看穆贺氏:“要么喝几盅?”穆贺氏抿嘴一笑:“要你说。自己嘴馋了吧?”一时间简单收拾了几样小菜,用自家烧制的大号酒壶温上一壶酒。大舅子是个直爽人,一见大号不着色的陶酒壶就有些爱上了。也不客气的激妹夫穆松堂:“秀才,这大号酒壶比小的好看也实用哩。”穆松堂斟上酒忙不迭的回话:“不说咧不说咧,刚刚才弄出来,还没来得及给哥送去哩。松堂有的哥还能没有么?喝酒喝酒。”大舅子与妹夫你来我往就下了好几杯。穆贺氏看着心里说都是急死鬼,又没人跟你抢,嘴里说出的却是:“慢慢喝,不着急,我再去摘一把新扫帚苗,鲜得很。”说话就出了窑门。穆贺氏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总是为家人为他人考虑,说出的话从来就不伤人,祥和与温厚是她骨子里面的秉性。
“老实说,你心里有啥事没给我说?你把哥就没当哥么。”贺有轩与说话有条有理的秀才说话从来用的都是激将法,他知道要叫秀才说出心里的话,常常需要长长的铺垫才说得到主题。秀才对大舅子是实在没有办法的,脸上稍稍一红:“啥都瞒不过你呀。不急不急,我给你说。”就把穆青云不喜好读书上学只听故经,现下几年时间都一门心思在舞枪弄棒,其心性还有待打磨,将来能成就咋样一个人现下还看不出来。征求一下大舅子的意见,看有什么事情能够再打磨打磨娃的性情。举着酒杯等秀才说完,贺有轩顾自喝下一杯酒:“就这事?那你先喝两杯酒,我就给你出个主意,保准叫你满意。”秀才是有几杯酒量的,但在大舅哥面前每一次都是将自己喝的大红脸,好在是自家人,穆松堂也不觉得失礼。这种情况在别的时候是万万不会发生的。“饶我一杯?”穆松堂说。贺有轩摇摇头:“我知道你的酒量。”眼睛笑嘻嘻盯着秀才再不说话。打心眼里贺有轩是敬重这个妹夫的,但他就是要与这文绉绉的妹夫绕一绕心眼,大家才会喝得开心尽意。秀才也不再多说,痛痛快快喝下两盅酒。这下轮到他用稍稍有点红的眼睛盯着大舅子,却不说话。贺有轩点上旱烟锅子,深深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烟缕:“把娃交给我,跟上商队跑一段,经见一下世事,就不用你天天扒着耳朵说教了。如何?”穆松堂略一沉思:“好,今个就定了。叫去吃点苦对今后有好处。”举起杯来又给大舅哥敬酒。贺有轩手举酒杯却并不跟秀才碰酒:“这个要不要问我妹子舍不舍得?”正端上凉拌扫帚菜的穆贺氏温和地说:“看哥说的 ,你两个定的事,问我做啥哩?”贺有轩呵呵笑了:“秀才老弟是尊重所有人的意见的,对吧?”
贺有轩祖上家庭殷实,早年就开着商行,有自己的驮队,生意做得很有名气,是黄堡原上下几十里的能干人。贺家人老几辈子都是行商出身 ,没有出过一个文人。家里几个儿子,唯有一个女儿,模样出众,心性厚道,事亲做事,稳当有致,是何家的掌上明珠,一心要找一个有文化的如意郎君。巧合的是,陈炉镇上回黄堡娘家的姑姑带来消息说,镇上穆家新科有秀才,年龄合适,不知有没有婚约?回到陈炉一打听,穆家家境从上一代开始衰落,到下一代只有独子穆松堂一人,一心一意供儿子上学,一直还没有说到婚娶之事。贺有轩的父亲立即托妹夫镇上梁家老号现任掌柜从中作伐,和了双方八字,细细打问了穆家后生的相貌人品,夏季下聘礼,秋季成婚。一个祥和慈爱的家庭就这样产生了。早几年年馑,家家生活都紧趁,秀才卷起书卷放弃上京赶考,下势兴陶兴家,贺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秀才心里宽阔的大世界,也就更敬重他。几十年过去,贺家商事日渐隆盛,穆家小货窑也闯出了名气,成了西八社的梢子。贺有轩心里暗暗赞许老人的眼光。当年多少殷实的家庭都有意上门提亲,只有一条挡了他们的架,所有后生读书的业绩都不佳。穆松堂贫寒书生一个,但却是有胆识有魄力也一定会有作为的人,这一点贺有轩父亲看得很准确。一个人处事的态度和方式,既是一个人学识的反应,也是一个特定时代所造就的。贺有轩明白,穆松堂是一个在旧书堆里过来的人,为人温厚祥和,与妹妹的性情相仿。但眼下乱世,读书已经不足以安身立命。要在乱世生活,既要有胆识与学问,还要有阅历与经验,有强健的体魄还要有敢于抗争的精神。贺有轩走时领走了外甥。
穆青云十六岁上背上棉袍子随舅舅的商队周游四方,既吃香喝辣也风餐露宿,既交货数银也经见路上的匪欺商诈,叫你的肚量要时时刻刻准备迎接惊险的考验。有一年去商州驮茶叶,去时驮的是耀州瓷。半道上早早起来上路有一个时辰光景,几个骑着马的土匪挡住了去路,手里都提着枪。或者银洋一百或者留下驮队回去。否则,后果自负。领队的高长子人高马大,想靠前说话,“啪”的一声,一枪打在脚前。高长子举起双手说:“各位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说个球。给钱还是留下骡子?”为首的一个很狂躁的说。
“兄弟,出门在外,银两只有吃饭和住店的钱,送了货才会结账。你看这些碎钱给几兄弟喝个小酒......。”
“喝个球。就拿你那俩小钱?你哄傻子里吧?留下牲畜,滚。”说话间举起了枪。
就在这时,只见一匹牲畜猛的嘶鸣一声冲向前去,冲过土匪面前并不停步,在这一瞬间,只见死死拽着缰绳的穆青云在牲畜一闪而过的尘土里就地一滚,飞身掀倒了为首土匪的坐骑,土匪的脖子夹在穆青云的臂弯里,手里的枪摔出去老远,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剑指土匪的心窝。“叫他俩放下枪”,穆青云对怀里的土匪说。被夹的眼冒金星的土匪给另两个土匪摆摆手,那两个土匪不明就里,慌乱之中竟不知所为,勒着牲畜原地打转转。穆青云放开土匪的脖子,土匪才喊出“放下枪,放下枪”,另两个土匪收起了枪。“出门在外不容易,我们不想找事,大家相互抬举,都留一条道,日后抬头也好见个面。”穆青云说着,土匪不停地点头。高长子拿过钱袋递给土匪:“都在道上混,各自保平安。喝个小酒,以后还会有酒喝。后会有期。”土匪不要钱袋 ,高长子拉开他的胸襟塞进怀里,又送上自己的一把随身的锡酒壶。土匪惶惶离去。事后才知,在土匪耍横时,穆青云用一根钉子猛刺骡子的后臀,受到惊吓的骡子猛冲向前。穆青云假装使劲拽着缰绳,其实是跟着狂奔的骡子借机冲到土匪面前,就地一滚使劲掀翻了土匪的坐骑,才发生了后一幕。
穆青云在商队里摸爬滚打,渐渐成了维护商队安全的行家里手,成了商队离不开的人。高长子经管商事往来,有关上路吃饭住宿路上土匪与恶霸的事都有穆青云出面。每到一地,穆青云几乎就没有事情可做了,闲逛的多了也就没有情趣了。找一个场子,开练拳脚,骑马射箭,八十斤的石锁被穆青云玩得上下翻飞。一身筋肉结实有力。一顿吃饭要么三大碗捞面,要么六七个椽头蒸馍,要是有肉,他一个人就能吃下三四斤去。俨然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江湖汉子。
外甥的成长贺有轩一直看在眼里。转眼秋季武场开科,贺有轩叫穆青云代比他大两岁的表哥去参加武场考试。结果是三场下来穆青云夺得头名。如果不是有人检举,武举人就是贺有轩的儿子贺云龙。有人现场检举贺云龙做假,考试的是贺云龙的姑表弟。经当场查验,果然属实,当下取消了贺云龙的参考资格。但由于穆青云的突出表现,所有考官当场商定以下几条:一是穆青云替人代考实属不该,但由于事出有因,免于处罚;二是鉴于穆青云现场三场考试均是本人真实水平的体现,也为本县当年武场之佼佼者,决定本人为本年武科举子;第三,对于代人替考一事,有本县着绅士予以训诫,完善起操守。谁都没有料到穆青云在阴差阳错中成了举人。贺客热闹之后,穆青云就在等待有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时机中度过了几年时光。但这种机运随着大清国国运的式微眼见得没有了可能,穆青云就对父亲穆松堂提出接手家里生计管理的请求,并且得到穆松堂的支持。世上事,有心栽花与无心育柳的事是经常的,有准备就有机会,机会从来不会光顾那些守株待兔的人。儿子的成长,穆松堂在他坚定平和的目光中工已经看得非常清楚。妻哥的允诺兑现了,几年时间就把一个毛里毛躁的小伙子打造成了一个有担当的人。尽管妻哥是让穆青云代替他的儿子去参加武场秋考,穆松堂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终身为文,对儿子的教育也没有在武场上多加考虑,儿子年龄尚小,妻哥有此想法并不奇怪。思想至此,教儿子备了一份重礼去谢舅舅。没想到这一去反倒叫以往爽快坦诚的贺有轩有了想法,认为是妹夫故意在糟蹋他,竟变得郁郁寡欢,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宽肠直肚,没有了爽朗的笑声,闭门谢客,羞愤难当。这一切本是一闪念之间的事情,穆松堂两口子不计较,外甥穆青云因之有了想都没有想过的功名,高兴还来不及,谁会埋怨他呢?但贺有轩不能原谅自己,尽管穆松堂随后两口子一起上门宽慰,但一个精壮精明的人就此萎靡不振,再也没有到陈炉镇上来过,更没有进过妹妹妹夫家的门。一个人的一闪念,使自己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负担。本不想作恶,也没有伤害谁,就是伤害了自己,成了他一生无法拯救的悔恨。此是后话。
回到家接受了亲戚朋友相邻们的祝贺后,穆青云平心静气的等待朝廷的召唤,有朝一日驰骋沙场建立功名。这一等就是两年,竟然是毫无音讯。托人四处打探消息才知道,当时的朝廷已经是自顾不暇,各级官府也已经混乱不堪,哪里还有人顾得上这些只有科考在籍的武子。穆青云情知走官场取功名已经无望,再三思考后走进父亲的窑洞,对正在剔牙品茶的父亲说出了他的想法:从现今当下开始,他要管家里的事情。父亲穆松堂年已六十六七岁,身体健朗,一身家织土布做的白衣白裤。稀疏的头发己脱落太多,余下的头发也已变白。翘着的胡须虽然也己花白但却十分的硬朗。穆松堂没有抬头,他能在脑际折射出小儿子此时的目光和心境,其实在内心里,穆松堂其实早己在等这一天的来临。儿子提出管家里事的要求,说明他真的长大了,而且他也看到了儿子的成长。父亲端起茶盅呷了一小口,将一丝茶叶在门牙上嚼碎,才慢条斯理地问:“想妥当了?”
儿子急迫的答道:“想好了,请父亲安心,我会把家里的事弄好的,好叫您老人家享清福。”
父亲答道:“好,你去吧。”
二日晨,父亲把作坊,窑坊的作头、把式,自家驮队的把头还有社里的保甲队队长叫来,当众宣布,自即日起,自家作坊,窑上,驮队连同保甲队的一应事宜,悉数听小儿子招呼。自已因年事己高,腿脚不灵便,尔后就看鸟种花,遛街看孙子去了。大家若无他事,各去忙活。小子刚理事,望大家多帮衬多担待。然后吩咐柜上给各位各带一斤上好的新陕青茶叶。事毕散去,自此老掌柜还真放下了一切,凡事叫去找小儿子,自已养了几笼八哥、画眉,种起庭院里的花,甚至在堡子西坡开地种时令蔬菜,身体还日见健朗。平日脱了家人的侍候,到街上吃点小吃,找老人聊天.到清凉寺吃茶,倒也神仙一般。
穆青云从老掌柜手里接了生意,陶土采掘的贺蛮更下力了,采回的陶坩土量多质好。贺蛮是穆家外甥,从小就生得肢体健硕,一身蛮力常与牛较劲,使个枪棒,游走乡里寻人打架斗玩,只一条不爱务农。父母无法找到舅舅,穆松堂观其性情安排他领人采土,又怕他粗疏莽撞,配个细法的人做地经营,凡洞中事项必经听地经营的,出力运送碾耙都由他安排。也怪了,这么个浪荡子弟自作上了这份事,便十分尽心,穆掌柜喜得劳力,其父母喜在从此不再浪荡生事,还能养活自已挣点工钱。作坊有郭德勤料理,出活细,领十余位相公理活,二十天一窑,加上天公作美,活路顺顺遛遛。其它由郭头把总各有十几人组成的三处活,牵头的都想有一天享有郭头的独特待遇,各个备力尽心,暗里较劲,把各自的事做得尽得人心。烧窑的牟拐子是远房叔叔,自小身有残障腿脚不灵,但跟着他大学烧,倒练出了一身好本事,窑烧得在几十个窑场很有各气。驮队遇上了几回土匪,小有折财,但自给大陈配上了手枪,就再没有土匪见了牟家的号旗动高脚了,甚至有别的驮队愿与牟家驮队结伴而行,一路烟酒招呼着大陈,活的有头有脸有滋有味。
十几年走过来,穆青云已成为一个威严而有主见的掌柜,家里生意打理日渐大发,镇里县里的威名与声望也大增。成了西八社众举的头领,但凡八社事体一律报武堂决断,有大事众七人一起到青云府上议定。关涉乡规民约,违规处罚,祭神谋划的事,则会聚到窑神庙西侧大堂议事。对外交游,古镇历来作为县上的巨镇重邑,知县自不小看,但青云为人仗义大气,又与知县多了几份私人交情,往来就多了不少。正月祭窑神闯社火,有一年穆青云居然请来知县参与,与乡里大大提升了声望。
但穆青云并不满意。心中从小装下的是历朝历代成就大业的大丈夫的作为,自己做到的这点事算得什么?瓷业自明朝以来的大发展,耀州瓷先由驮队运往外埠,再搭车船运往外省,市场有增无减,现下的生产量远远供给不上。会馆里十几个窑洞住着山西几十个贩客,常常为点不上货而吵架闹事。会馆庙也因之香火旺盛,除祈求货物一路平安外,常常是祈求早点上货,一年多贩几回多赚银钱。二是东三社雒武势力越来越重,供了镇上大小四五十个窑场八成的煤炭供应,与西八社比肩争雄,其声威有震慑乡里的势头。再者外乡到省城上公学的乡人已不少,人家都在塑造后人上做文章,自已把主要心思还放在家里及西八社的协调上而没有大的谋划。另外,自鸦片战争以来,皇廷做了很多努力,搞洋务运动,科举之外兴办公学,派学生到西方学校现代科技,购买西方的坚船利炮以企“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不能说没有往前驽几步。但清帝国江河日下,捻军横扫如席卷,天下民怨沸腾,象一缸火药一样,但凡有风吹草动则会迅速燎原.朝廷和官家的力量越来越弱,各种会、道、门风行天下,民人靠不上官府就只有靠自已,手里有了枪杆子不仅应急可自保,关键时候也能申明个主张,否则这天下真没有个道理可讲了。乱世出英雄,乱世称英豪。你不壮大实力站起来,谁都想欺负你,哪条路你走起来都不顺畅。大丈夫来世上走一回,就应当呼呼有声,风生水起,于其战战兢兢一辈子,不如风风火火当一回豪杰,痛痛快快,自自在在,又不是拉杆子当土匪上水泊梁山与官家作对,咱豪雄一方总还是可以的,活出个样来光宗耀祖,活出个样来自在人生。
穆青云交待了生意,叫了贺蛮套上雪花马,一路揣摸着心思往长安城行进。贺蛮骑上大青骡子跟在后头。从前岭自然形成的大豁出来,只半个时辰就上了双碑原。驻足在崔乃镛崔道台的那两通敕造碑石下,穆青云仔细将这两通碑文看了一遍。在这经过了多少回,只觉得那是别人的业绩故事,与已何干?今天却真有心情看个详尽。但见晨阳里的飞檐双碑金碧辉煌,雄伟壮丽,当下心里就多出许多的敬慕。诵读着并立双碑石两厢崔乃镛自拟的对联,武堂把讲书先生说的崔老前辈一生故事回味了一遍。“龙恩浩荡虽暮耕亦慰暮景,飞扬跋扈岂能为贤宰竖将”。上句说了宦海多年终回故乡耕种安享暮年的感恩与满足,下联就直书了官场的黑暗和不愿与其沆瀣一起的心志。
本地人崔氏乃镛,字伯敖。康熙辛丑年进士,任翰林院庶吉士。雍正二年出任云南寻甸州知府,后调任东川知府。乾隆二年升任湖北督粮道台。崔道台在任三年,“气宇轩昂,做官司清正”。而前任漕粮官员则上下串通,克扣运丁晌银,贪占库帑中饱私囊。乃镛“愤其罔上害民,悉取而革之”,深深触动了权臣及地方官员的利益。于是,这些吃惯国仓的硕鼠便纠结一起,以崔乃镛身为道台竟然违背财务管理制度,在会计休假期间私自在库管处提银支出,胸无法度,行臧不公,从屑小事体和纲纪观念上探查,均不足为吏官师表,联名表奏朝延革职查办。不仅如此,还同时参奏当年推举崔乃镛出任湖北督粮道的两位朝廷官员有失察之责,也应革职查办。而令人诧异的是当年崔乃镛道台急于公务出差,擅自在库管处支出银两仅仅只有二十两。乾隆七年年崔道台革职还乡,拟发配边疆。传说此时崔乃镛智慧突生,在牢狱之中不停念叨:“哪里都可去,唯不可去军台岭熊耳山啊!”钦差大惊,越是人犯不拟去者定为其尤其痛恶之地。心中愤愤然,偏偏上折照准谪居该地。待押送至流放地才知此地为道台村庄背依的大山,熊耳山为军台岭阳坡上的一处可容纳数个村庄的大凹坡地,树木繁茂,鸟鸣于林,飞禽稠聚,麋鹿走兽往来其间,仅边缘部位有开垦出的小片农田,整个是一处世外桃源景象,钦差方觉上当。但王命已下不可违逆,自身失察,报惩有失,遂自复命。此一流放,实则致道台回归故里。乃镛此时心境已完全释然,为宦多年,难得与故乡有亲近时刻,几次调任唯往湖北督粮道上任中回乡省亲数日,其余岁月即一心在朝任上奋力。宦海沉浮,人心难测,既要防人背后阴使毒招,又要整饬吏治有为朝堂造福一方。在心力交瘁时常常想起家乡的山山水水及亲人的音容笑貌,想起乡人的憨纯敦厚,想起少时的一口口风味爽宜的粗茶淡饭。情切之时写下《炉山风土志》并《炉山图歌》,以表达游宦他乡旅人的情怀。
“滚滚山涛屹不流,平陵北斗俯沧州。秦中胜概非云避,却有人疑海上楼。”
“桑麻鸡犬升平世,不用鱼舟夹岸寻。试倚东皋舒凤啸,绿云黄稼满秋岭。”
“雨霁山山翠欲流,芙蓉剑削碧空秋。鸿蒙辟后今千载,时有光华逼斗牛。”
“万壑千峰向面齐,摩肩舞袖竟攀跻。石门屹立凝寒峭,宗望于今北斗题。”
云南和四川为官多年,一经赴任,便背井离乡,关山幽幽,山重水复,思乡情殷。“西南山在半山出,欲指炉山不可得。神魂追想傍徨间,悠悠如见炉山色”。于是“缅想炉山,倩作图画”,“客魂欲归不得归,聊画吾庐朝夕依”,从而抒发“白云迢递去无穷,纸上犹堪认旧丛”的情怀。晚年著述《梧凤笔记》《易经约函要义》、《炉山风土志》等。后来乾隆帝得知当年冤枉了崔乃镛,遂下旨复职,乃镛以年老体弱称病不受,享孔子之岁,七十三岁故去。
跨上坐骑,穆青云一路信马游缰,妄自浸淫对崔道台的情怀里。大丈夫理当四海为家,但斗牛题名皇榜频下圣旨怀中数卷,也未曾保得崔道台一路青云顺风顺水。家乡故美,但凡仕途帆风顺时又有几位仕子回眸家乡的山水,流连故土的景致,怀恋乡人的纯厚,回味乡食的甘美?昔日先生叙讲时印象并不深刻,今日年逾四十,亲率一族八社的事都叫人寝食难安,未免太小器量了些。
思想至此,穆青云猛一醒悟,猛抽一鞭,径自冲向三原城中。时已未时,三原城是同官进西安途中的中间站,饮马歇脚用膳,店家林立,设施周全。吩咐贺蛮喂马吃饭,自已径往城隍庙吃金线油塔,这是武堂最喜欢的小吃。油塔吃罢,穆青云顺势一踅绕过九龙照壁和两杆两万斤重的铸铁旗杆,进了城隍庙。要搁以往,武堂是不屑进这些地方的,满脑子装的是自家族里的生意,装着西八社瓷业的协作与兴旺,他把这些虚头巴脑的故事全部删除,深觉这么多人为何不从手边的事做起,反倒在大好的时光里纠缠如此乏味的事求神拜佛祈福祷寿,幸福好光景不都是一件件具体的事一年年的累积造就的么?但此时此刻,穆青云却感到以往的自已其实很单薄很幼稚,今天的他内心里是无边无际的空寂与傍徨,还有一种无奈无助的乏力感。以往的尽心尽力似乎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维持,看似升平,其实是胶着与无奈。自家产业壮大了,但并非西八社的首富,甚至不是二富。父亲的德高望重奠定了父亲的总社掌门人地位,自已的敢作敢为侠义肝胆也从父亲手里接过掌门人的权柄一挥近二十年,但有什么大的建树呢?什么是大丈夫的作为呢,似乎找不到,有的只是小男人的勤勉与支撑。想到这里,穆青云脚下一虚,开始定神审察这远近闻名的城隍庙。
半个月后穆青云回到了小镇。在他外出其间发生了什么事,见到了什么人,思想上有了什么巨大的变代,没有人知道。从贺蛮的嘴里听说,穆青云在西安城见了几波人,聚谈了几回,一谈就是几个时辰,常常边吃饭边谈。六七日后去宝鸡,经大散关拐向南,经凤州到留坝看了张良庙,后出褒斜道入汉中盆地西行,到勉共诸孔明墓上拜谒,后在诸葛亮庙的大柏树下坐了一天一夜,起来时象换了个人,目光迥迥有神,身上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之后,只快速地用饭!简单的睡眠,快速的策骑回乡,再无更多的话。于是穆青云的这一段经历就成了谜。
穆松堂老汉从老婆谷香嘴里打向不出情致,又把贺蛮叫到上窑,特意件贺蛮坐了说话,还给贺蛮斟上一盅一往穆松堂自饮的极品陕青茶,但贺蛮还是只说了先前给妗子说的那些事,连一句新鲜的都没有。于是穆松堂老汉始信贺蛮真的不知道情况,再问也无用,索性不问了,背着手上了清凉寺,边踏上台阶边口默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念到“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竞湟槃”时,穆松堂老汉竞自笑了。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放不下呀。伸手将鸟笼挂在前殿大柏树旁枝上,一浪声地笑喊:“九问,沏茶,老汉来了”。寿松老汉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或一下午,饭时端一碗斋饭,香甜的象幼童咀嚼着糖饴一样,完全的玩童样。自此更不闻问俗务,晨夕打坐,沐浴诵经,一脸红润,直到九十一岁失踪,活如一尊菩萨般怡然恬淡。
自穆青云走出他居住的中排窑洞,不紧不慢吃着老婆香娃端上的酒菜,吃得如此细法,竟连平日看都不看鸡颈子吃得干干净净,仿佛饿急穷怕之人,生怕拉下一个肉丝。端起壶中剩下的最后一杯烧刀子酒,吩咐贺蛮跟上他跑社里的事,采坩土之事而后由地经营领头。贺蛮俸银不减反倒再加三成,从此只负责穆青云手边的事。这贺蛮乐得脸上的肉都在跳,高大的身躯加上憨态可掬的体态语言,叫穆青云直想笑。穆青云少有的用拳头捅了下贺蛮的肩胛,说:“表弟,跟上哥好好干一番大事业,也不亏了这幅大身板。但日后要言语紧趁些,不要随便说话,没有我的话,啥事都不能给人说。走到人前要有眼色,给我把事做好,脸上要严肃严厉些。”
贺蛮问:“给姥爷姥婆说不说?”
“不说为好。”
“知道咧。”
穆青云从西堡子出来一路经咀头、湾里、坡子,顺路叫上各社管事,看了各处作坊,药窑,窑场,货场,站在窑炉集中的水泉头高处,与大家一起从未有过的看了陈炉镇的地理形胜。同官人管陈炉镇叫炉山,因为四堡之内坡上坡下东洼右凹,但凡有人居住区都散布着陶瓷作坊的窑炉,到处烟火明烧,热焰蒸腾,晾坯场整齐如菜畦,窑炉上焰火如炬,驮土驮泥驮水的骡子在曲曲拐拐的道路上络迤穿行,伴随着刚出窑的货场上验看瓷品等级的或高或低或脆亮或闷响的声音,井然有序与产业兴旺是感人至深的第一印象。大家不禁被这一份难得的豪情所感染。祖祖辈辈以瓷为业,日日年以制瓷为生,何曾如此清怡的回望过自已的故业故土,欣赏过其间让人精神一振胸间涨起一豪壮之气的醉人的感觉。
端在嘴子上最高处,面西南站定,背后遥靠北堡子,对面是永受堡,低于南堡北堡高于西堡。右手为南堡,高大雄浑,体量最大。左手下方为西堡,虽不高大但却突兀,遏守炉山龙门。四堡之中,南堡最大最高,但北堡却雄踞中央,上有兴山寺,娘娘庙、清凉寺等重大公众建筑。永受堡平缓延伸犹如龙脊,脊背上坩山储量庞大四处开有坩土采掘通道,延伸到龙头翘起,一方寨堡森然屹立,似有久安霸气。西堡低小而险峻,地处黄土地形再造时的川壑地段,刀削壁立在龙脉泄口,外观森煞严谨,通道大弯则状如刀削,易守难攻。寨堡突凸峰巅,俨然一夫当关万夫不开之势。加上树木荫翳,蟠石筑砌,挺拔而俊伟。四堡之间,古镇人聚族而居,其遥受于古公亶父时的“陶复陶穴”式窑洞建筑层层迭迭,覆压逶逦,随形造居,不拘朝向。周有四堡罗峙,形成奉拱之势,沙沟泉飞瀑流泉,一泄而下,蔚为壮观。寒冬时节,瀑流成冰,银瀑擎天,洁白冰练弯崖挂帘,或长或短或宽或窄,把一夏的蓄积化为冰瀑的储藏,直到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一声瀑击之声一直激流飞泻到冬。自沙沟泉平延至北堡子齐腰以下,是穆青云为首的西八社,齐腰以上是东三社,目下的头人叫雒武。因其好侠刚武,主持公道,结交四方豪杰,方圆县份,颇有声望,即使土匪过境也须知会,否则有场面上事雒武会不给面子的。
穆青云的目光从湾里、坡子、嘴子上、沙沟泉,、永受梁回看到窑院、宋家崖,一直到连结南口堡子的镇街。从北堡腰间延伸出的山脊直跃上面堡子,从腰间壑口西延去又接了永受堡的沙梁子,也即大型陶坩山。从此腰线以上自然分隔成了东三社。东三社瓷业历史更长,且以碗窑为主。西八社则以缸盆及瓶灯盅等小货窑为主。东三社从业既久,就对市场与客户有一种约束,对新起的窑门约定只能专业生产大缸大瓮大盆小盆及小货件.而碗窑则以东社为主。其实,缸瓮与碗混装混烧本来就行不通,缸瓮体量大碗盘体量小,缸瓮为直烧而碗盘要装入匣钵简接烧,对窑炉的温度要求及升温快慢也不同,但作为瓷业从业既久的东三社与后来渐次兴起的西八社的约定,其实暗含了两种意思:其一,西八社兴瓷可以,但只为黑窑和小货窑而不涉碗窑;其二,专业窑炉扩大也以同类黑窑产品为主,不可兴碗业专窑。虽然没有记载,但可以想象的是先兴瓷业的东三占据了供货量最大的碗窑市场,也就独占了这一份利益,保证东三社在永远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确保长治久安。这其中,有后进对先进者的避让,有后进对自己未来发展及实力的估摸,有各自为政不想起纠纷的考虑。行规相约一旦形成,没有足以改变现状的绝对致命的决定性因素干扰,改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正因东三社瓷业兴起很久远,以陶业包销为主业的梁家八大商号就都建设在东三社核心区的上街,也即南北两相连的平缓的山脊脊上。一改炉山人富有古风古韵的“陶复陶穴”式的砖砌窑洞所建筑,一水的青砖或红砖灰瓦,房脊与飞檐上龙呤狮啸鎏璃瓦造型,黑底金字牌匾悬挂在朱红排栅门的正上方。各家门首石狮石鼓青石栓马桩,把各大号的门脸装点的雅致大方。柜头全部长袍马褂,头戴圆型扣帽。伙计则全部青布宽大衣裳,铺里专业缝制的圆口布鞋。见了往来客商,那悠长嘹亮熟络热情又不失大号气量的招呼声,不是经久的锤炼是想都想不出来的。炉山经历了或几千年或千余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从出产的产品到政治经济各方面,都成为同官县的重镇和巨镇。就在这逶迤绵延的山镇上空,一股股扶摇直上的炉烟蒸腾上升。但此时此刻在穆青云眼里,上街里属东三社的烟柱总是升得更高,烟焰也似乎更旺、更坚挺,更生机勃勃。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自穆青云心底里浮起,在嘴角拧成了硬生生的几道褶子,这褶子里充满了一种复杂的东西。这个复杂的东西从此冷凝板结在穆青云的心里,一直到父亲失踪后才被清除掉,而那时他用悔恨写就的历史一页已接近尾声。他后悔自已的那一刹那怎么没有去欣赏那更高更旺更坚挺更生机勃勃的烟柱,从而走了二十年的弯路。但世事对每一个已往都是公平的,你选择了花朵你就享受美丽,你选择了跋涉你就遭遇了荆棘和崎岖。世界上的万物,自生至死,喜也罢悲也罢,那都是一条不归路,你每时每刻都在点种,每时每刻也都在收获以前播下的种子所结的果实,或多或少,或美或丑,或善或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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