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成了没牙的老虎了。”
他老了,只剩下了脾气,却没了威严。
柱子妈30岁上生了他。
前十几年里,柱子妈的肚皮如同吹了气的气球,鼓起来又瘪下去,孩子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
到了柱子,已是三个男孩,三个女孩,还有没站住死掉二个。柱子行六。
柱子妈生惯了孩子,也见惯了孩子。疼爱早已在疼痛和贫困中消磨殆尽。
柱子生下来便扔给大姐花儿。半大的的姑娘护着小弟弟,花儿一般的年纪便已做了半个娘。
柱子家是柱子妈跑生活,出工分。柱子爹当家,甩脸子。
柱子爹惯常是阴着脸的。盘腿坐在炕桌前,捻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再嘬口酒,慢慢咽下。
扫一眼地下挤挤攘攘的孩子,大的抱着小的,小的嘬着黑手指,留着口水,眼巴巴的望着桌子。
柱子爹不耐烦的一嘻,推了炕桌,慢慢躺下来,摘下帽子扣在脸上。不时,均匀的呼噜声从帽子下溢出来。
地上的孩子拥到桌前,几双手伸向零星的花生,你挤我,我推你,要打起来了。
突然,旁屋的柱子哭了起来,幼儿的声音稚嫩而尖利。呼噜声一顿,接着又行云流水般流淌下去,汇成一曲嘈杂的交响曲。
大姐花儿跑过去,抱着柱子在地上转圈。手轻轻的拍着,眼望着窗外。
柱子又闯祸了,一起玩耍的伙伴被他打破了头。
被打孩子的妈站在门口骂人。
柱子妈左一圈右一圈的绕着她低声道歉,崩溅的吐沫落在肩上。活像个卑微沉重的石碾子。
“砰”,门板敲在墙上。柱子爹阴沉着脸从屋里奔出来。手里拎着皮带,揪过缩在墙角的柱子。
“唰”抖开皮带,“啪”抽在身上,柱子被劲道一翻,旋倒在地上。抽到的肌肤上,浮起指厚的红肿印迹。
大姐花儿大叫一声扑过来,盖在柱子身上。皮带暴雨般落下。
柱子妈拉住柱子爹的手,他回手一推,柱子妈跌在地上。
他缓缓摔掉皮带。抹起一层笑,看着被打孩子的家长。
“这小兔崽子我打过了。”他缓缓说。
那女人被吓住了,惊到了一般,甩了下手,骂骂咧咧的走了。
柱子24了,没有对象。
上面两个哥哥娶亲吮干了这个贫困的家。拿不出彩礼,没有姑娘愿意嫁。
柱子妈又偏爱大儿子,二儿子已经分家。独留小儿子在家买把力气。
柱子也恼,却没有办法。成家与立业,一事无成。
八几年,柱子想和同乡去远方打工。
柱子妈熬了泪连夜缝棉衣裤,打补丁。
柱子爹坐在炕桌前,油灯昏黄,照的人脸发暗,老了十几岁。
“你走了,就不要想着回来还有你一口饭,一口水了。你大哥毕竟是要给我们送终的。”
柱子垂着头,握着拳头,肩胛上肉绷成一道线。
“嗯。”他说
柱子定居在了北方,娶了妻,生了儿。成家立业了。
十几年间,仿佛无根浮萍,与家乡断了联系。
日子平静如水,他渐渐老了。
突然一天,接到陌生来电。自称是他大哥。
“老爷子不行了,想见见你。”
他突然怅然了,想被在梦中突然惊醒了。
“他病了好些日子,人都熬干了,见见吧”
“嗯”他说。
再见柱子爹,柱子有些恍惚,认得有不认得。像在水里打晃的倒影,看不真切。
“柱子,小兔崽子!你真不回来啊!”嘶哑的声音说。
柱子看着他的老父亲,他瘦的只剩干枯的躯体,眼睛浑浊。
只有脾气依旧。
“叫爸啊!”大姐花儿在后面推他。
“爸!”他叫。
老人没应他,昏睡过去。
再也没醒来。
柱子又回了北方。
比起几十年前孑然一身,这次他带了父亲的骨灰。
他爬上屋后的高山,散落了骨灰。
“就像你来过这里,看过我这几十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