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运转的声音停了。

和这间陋室一般古旧的空调在这个炎炎夏日的夜晚依然尽职尽责，只是关不严的窗户和门让它的努力事倍功半。

余明躺在廉价的凉席上，浑然无暇去注意被凉席硌出红痕的身体，只是像条濒死的鱼一样深呼吸，抓紧时间享受着静谧和凉爽难得共存的时刻。

卧室不大，只有十来个平米。称不上客厅的外间地板上睡着余明的哥哥余天。

房屋外是一条小马路，路灯的黄光寂寞地晕染进余明的眼帘，也让余明初来乍到的心不由向家乡飞去。

这黄光真像高三时凌晨睡去前卧室外面的路灯光芒，余明关灯以后有时会愣愣怔怔盯着那一团光晕看一阵子。冬天一派清冷，夏天有飞虫飞舞其间，彼时只让他想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思忖那小小飞虫的一生何其短暂，现在却教他只觉得自己这只渺小的飞虫身处天地之间，一生何其短暂……

外间余天的鼾声乍然停止，随即窸窣的声音响起，然后是大扇子扇动的呼呼风声。

很快鼾声又卷土重来，余明暗暗好笑，心里又有点委屈。他睡觉很轻，有声音也睡不好，有光照着也睡不好。风尘仆仆赶路一天，又是汽车又是火车又是地铁的，本该是和余天一样累极了沾枕头就睡着，却偏偏失眠了。他不能说是空调的声音太吵，如果不是他来，余天大概都舍不得开空调的电费，这特殊的待遇让他很感动。

夜深人静无眠时就适合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思索心事，余明好像能看见往事一幕幕重现在眼前，天花板成了幕布，大脑成了投影仪，而他是唯一的观众，也是导演和剪辑。

也许旁人看来他目前为止的人生是极其乏味的，学习和睡觉是他生活的主旋律，正和所有莘莘学子一般无二。但在余明自己看来，生活中有许多让人莞尔之处。

比如没有一个家长会想到，沉闷的晚自习上，忽然有个男生从后排跑上讲台，一本正经说：“同学们，是不是学习都太累了？是不是需要放松一下？下面有请我们的班长为大家发表演讲！”此时班长和其他同学一样目瞪口呆坐在下面。不过班长不愧是班长，合上正在做的大本练习册就走上前，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励志的演讲——演讲稿是上周他参加学校演讲比赛时背过的那篇。

等班长的演讲结束，方才主持人一般的男生才不慌不忙走去开门。门外是当值的生物老师，她脾气特别好，看着这个下巴胡茬点点但还是满脸小孩子特有狡黠的男孩子，只是无奈笑笑，虚张声势训道：“快回去学习！”

余明不羡慕有勇气活跃晚自习的同学，也不羡慕镇定从容的班长，当然更不会羡慕巡查晚自习的老师。他只是作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作为一个旁观者，享受这一切。这种青春特有的机灵，这种年少特有的美好，全都因为带着永远不会重来的决绝而越发宝贵，宝贵到如今快十年过去了，依然如同星辰闪耀在他的记忆里。

梦里有多少次回到那时的课堂，醒来就有多少次怅然若失。

他和很多高中同学都失去了联系，比如班里一个白白净净，是很多男生渴慕对象的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姓白，名字也很文雅，虽然并不算少见，班里就有一个女孩儿和她同名不同姓。有趣的是两个女孩都很受欢迎，姓白的女孩儿小家碧玉，姓吕的女孩儿大家闺秀。重点班是不会给旖旎心思任何生长的空间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来到这个班级是做什么的，每个人也都愿意为此付出百分百的努力。

只是偶尔，有一个高大的男孩儿会在晚自习悄悄和白姓女孩儿的同桌换了座位。有人看见了，有人没看见。他们两个只是各自埋头做着练习，即使老师来了，一眼扫过，学生们个个都在刻苦努力，摞起的书本后面是一颗颗伏下的黑脑袋，整个教室里只有笔尖在纸页上跳舞的沙沙声和翻动八开大的练习册时哗哗的声音。

这声音令人一颗警惕的心迅速放回肚子里，于是老师会带着满意的笑容从教室的过道里走一圈，有恰好需要答疑解惑的同学可以示意老师止步，很快又一个疑问会在师生的齐心协力下消失。

余明的思路顺着时光的脉络往下走，白姓女孩儿留给他的最后印象是一个家乡附近省会的电话号码，而当初小心翼翼坐在她身旁的男孩儿早已在美国结婚生子，前些年去了杭州，想必现在也算得上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说起来，余明唯一一次好奇心动参与的八卦也与这两位有关。

那也只是很小一件事罢了，他偶然间听到某个人喜欢白姓女孩儿，一时兴起问了问相熟的女同学，该同学很隐秘地回了一个鹏字，余明便想当然以为是班里的一个男同学，只是此鹏非彼鹏，白姓女孩儿真正的爱慕者是另一位鹏同学。偏偏下了晚自习，余明推自行车时碰见了错误的鹏同学，他还立刻打趣道：“你这么早回去啊？不陪着多待待？”被问话的男生一头雾水，看得站在余明另一侧先前点出鹏字的女生哭笑不得，赶紧悄悄告诉他，又笑骂他实在是笨。

那位带着点故作老成说出“鹏”字的女同学如今远赴扶桑，和余明的联系仅止于微信，多年未断。

余明很怀念曾经肆无忌惮彼此取笑打闹的日子，越是长大，越是发觉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实在刻骨铭心。午夜梦回，灯火阑珊，寂寞如影随形的时候，回忆里深刻的痕迹就泛起刺痛的水光。

和白姓女孩儿同名的那位吕姓同学，前不久结婚了，新郎颇有几分高中班长的影子。像是怕自己的判断不准确似的，余明摸出手机翻看朋友圈。他再一次肯定，新郎确实像高中班长。这也不奇怪，高三后期他们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双双是聪明通透的人，男才女貌，谁看都要赞一句真相配。大学不在一处，异地恋也坚持了不短的时间。没想到时过境迁，最后一个远在异国，操着熟练的外语和外国友人谈天说地，一个扎根深圳，事业徐徐展开，前途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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