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采薇系列·一》)

我舞出了此生所有编排过的动作。看似短暂的一支舞,我仿佛跳了一辈子......

无限的惆怅涌上心头,带给我难以名状的悲凉。此刻的我可以感受到当年那个唱着式微的少年心里应该有的伤感。我闭上双眼,试着不再去想着一切,耳边却回响着昔日他在溪边忧郁的轻吟浅唱。它带给了我原本求之不得的信仰,还有此生挥之不去的厄运......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楔子·祸殃

我叫玲珑,是当今周国国君之弟留侯周衍别院中的舞姬。从卫国覆灭的那一刻起,这个身份已经陪伴我五年了。说实话,不管身份如何,至少我现在还能活在世上,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了。只是偶尔回想起过去种种,我依旧心绪难平,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悲惨。

留侯战功显赫,在朝野上下又以好客闻名,因此每当偃旗息鼓之时,这个别院总是被笙曼舞所 浸没着,仿佛乱世中的一切纷扰都瞬间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我日复一日地起舞,随着钟磬雅乐的节奏􏰀绘出刻意粉饰的太平盛世,连我自己都觉得讽刺。可是鲜少有人知道,这一次次宴饮的背 后,究竟隐藏了留侯多少阴谋。伏甲设馔,若非我曾经在此居住,熟悉这座别院的地形,恐怕这一切连我都会骗过。

在卫国还未倾覆之前,这个别院曾经是卫国长公主安邑公主卫孚的府邸。安邑公主生前,极爱 歌舞,因此公主府内蓄养着大量舞姬便不足为奇了。长公主自由便长袖善舞,附中其余的舞姬更是百里挑一,容貌倾城。听说卫国刚灭的时候,留侯曾因安邑公主府舞姬的归属和驸马都尉陈充闹得 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周国国君出面,才不了了之的。

其实不止是安邑公主,昔日卫国上至国君下至世元皆以畜养伎人为容,攀比之风,举国倾动。 国君昏庸,大臣无能,可见一斑。由此,卫国国力日渐式微,那些无能的王公贵戚也只能靠这些靡靡之音来麻痹心底无穷的恐惧。这种恐惧,一直掩藏到最后,周国兵临城下的那一刻。

卫国覆灭,王族尽诛。宗室贵族不论男女老少,一律车裂。那几日,卫国国都哀嚎遍野,血流 成河,连最偏僻的街巷都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每当我想起这种味道,我还是觉得莫名的恶心。而这一切的罪责,却被悉数叠加到了安邑公主卫孚这个不祥之人身上。关于她,这个地方流传了太多的讹言。 听说她的生母陶夫人之前极受卫哀公宠爱,又诞下王长子公子开阳,地位直逼王后。这一切荣宠却因卫孚的出生烟消云散。因为卫孚胎位不正,陶夫人难产血崩而死,留给她女儿的,只有一套冷冰冰的金步摇,象征着自己昔日的荣极无限。 听说她未出生时,卫哀公曾为她与杞国王孙公子长漓定下姻亲。可刚巧在她出生的那一日,陈国领兵攻打杞国,杞国覆灭,公子长漓不知所踪。自此,在没有其它国家的王孙公子愿意与她定亲。 听说她一出生,便有相士预测到此女不详,若在十五岁前出嫁,卫国注定因此倾覆。惊恐的卫哀公因此令安邑公主常年轻纱遮面,且再不让她许配她人。安邑公主的长相因此便在卫国成了个解不开的迷。 听说她的眼神、仪态像极了昔日的陶夫人。陶夫人善舞,安邑公主因此苦练舞技,卫国鲜有与之媲美者。 听说她后来曾有意与一位姓陈的车骑将军定亲,奈何还是被兄长许配给了年迈的鲁国国君。没过多久那位将军便背叛了卫国,以致周军一路长驱直入,直逼王城。卫国宗庙社稷,顷刻覆灭。 听说她到最后都没有等到心上人的归来,穿着最华丽的嫁衣,一步步走向了死亡的刑场。她生前充斥着太多的流言蜚语,而这些谜团却随着她血洒刑场就此不得而知了...... 或许是太多过往因缘吧,每当想起这些事,我心中总是按耐不住地怨念着这个时代下那些看似荣耀的宗室女子无奈而又悲剧的命运。她们手无寸铁,却不得不替无能的掌权承担着祸国的咎责。

寥寥几笔,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记入青史,甘受千古唾弃。其实,没有人说得清真正发生了什么,就连我也不例外。

即使,这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安邑公主此人了。 有一个秘密,我一直埋藏着,埋藏了五年。 五年前的卫国,还是个在风雨飘摇中岌岌可危的小国。五年前的我,有着不同的身份与名字,虽然那些记忆久远的令我几乎要忘却...... 我叫卫孚,是卫国最后一位长公主,封地安邑......

一·春行

我叫卫孚,是卫哀公唯一存活下来的女儿,封地安邑......

一年之中,我最喜欢的应是春日了,不为别的,就为自己能离开卫国国都,到封地去小住一段 时间。这其中最惬意的还是一路上和阿信游山玩水的时光,虽不及平民百姓那般无忧无虑,也着实抛开了王族的勾心斗角和繁文缛节,算是返璞归真了。那时候的我总在想,这种游离可能是我这一 生唯一能拥有的乐趣与自由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根本看不透世故人情,还是太过天真了。而我这一住,便在安邑呆了三年。

阿信是我的贴身侍女,从小陪我一起长大,可谓是这世上除了我自己以外最了解我的人。她是我乳母带喜的小女儿,大我一岁,却每日像个孩子似的跟在我身旁,说着一些不知轻重的话语。如 此一来,自然是祸从口出,每次阿信捅了篓子,都得靠我出面摆平。尽管宗室之人并不喜欢我,可看在我是卫国国君唯一的女儿的份上,也终究不情愿地给了我几分薄面。可叹我这个自幼长在深宫 的小女子反倒更像个长姊,处处维护着一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

不过有些时候,我还真的有点羡慕她。虽说阿信是在太不会看人脸色了,但若真能活的像她那 样豁达,却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只是更多的时候,我却为她感到担忧,哀公年事已高,公子开阳虽是我的兄长,但毕竟储君未定,一切都是变数。我如履薄冰地活着,生怕哪日自己失势了,就 再也保护不了那些心中在乎的人了。

安邑虽不是国家边塞重镇,也非商贾必经之咽喉重地,却因盛产矿盐而富甲一方。把这么个富 庶的封地给我,足可见哀公对我母亲陶夫人的思念,也暗示了他要我安于一方的命令。安邑,安逸,这个名字取得真好。要是我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此地的富庶足以让我不愁吃穿,我只需安安稳稳地 尽情享乐。等到哪一天我寿终正寝,卫国的厄运也自然烟消云散了。诶,哀公算计的,可真是滴水不漏。

可惜,很多事情都不会按心中所预测的方向发展的。

那时的我总爱静静地思索着这一切,感慨着自己注定为他人所利用的命数。车架缓缓地行驶在 前往安邑的路上,一路颠簸着,弄得我头上的沉重的钗饰也轻晃起来。这种打扮,显然不是个十二岁的孩童应该有的。坐在一旁的阿信却愈发静不下来,开始琢磨着怎样才能从我这里找点乐子。

“公主,在想什么呢?”阿信是在受不了我一直在那里沉思,便突然凑了过来,两个眼珠子却 定在我头上的发钗上。

我瞥了那丫头一眼,淡淡一笑,道:“那你又在想些什么呢?”说罢,随手拔下一支镶红宝石 的翡翠簪子递给阿信,道,“死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又在打我这身行头的主意了吧?你觉得这个怎么样?”阿信从小就很臭美,瞒着我偷偷试穿过我不少衣服首饰,如今这般,我 都习以为常了。

阿信的连略微红了红,愣了半晌,拿过我手中的玉簪,稍稍正色道:“这个嘛,看起来是不错, 不如比不上当年陶夫人留下来的那套金步摇。听说那可是当年王太后从秦国带来的陪嫁,竟然被大王赏赐给陶夫人,可见她有多受宠。要是我能戴着那套步摇出嫁,风风光光的,保准羡慕死所有卫 国女子!”说着说着,阿信痴傻地笑了起来,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将方才我拔下来的玉簪又替我插了回去。

“行了行了,”我拍了拍阿信,让她打住。我知道阿信是看着与我亲密,半开玩笑地向我要东 西,若是些小玩物什么的,我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今日她竟打起了金步摇的主意。其实那丫头从小就爱美,早在很久以前,那套步摇便因此成了阿信为数不多的信仰追求之一。那套金步摇我见过, 根本没有传言中所说的那么华丽、大气,看上去更是与王宫妃眷头上遍插的珠翠无二。对我而言,冷冰冰的步摇只是陶夫人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仅此而已,我从未在自己的血亲那里感受到任何亲情 的存在。在我眼里,阿信和带喜才算是真正的亲人。可身为卫国公主,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狠了狠心,我对她说:“不是我不肯,但你若簪步摇,便是僭越之罪,我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了 你的。”想了想,我拍了拍她的肩,又道,“阿信,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姐妹一般。我好怕失去你这个亲人。要是哪天我不在或是失势了,谁又能保护你呢?”

我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可是这一次,心中却是带了莫名的不安。哀公的病越来越厉害了, 真的不知道他还能熬多久。我能有今日的地位,全凭哀公对陶夫人的一往深情。若是哪天哀公不在了,除非兄长公子开阳即位,否则我这辈子都别想再回国都了。要么在安邑默默无闻地呆上一辈子, 要么听从王命,远嫁他国,说不定哪天在某国王宫中落得个“暴毙而亡”的结局。

阿信看出了我的忧愁与恐惧,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安慰我道:“我只是说着玩的,公主,再说 整个卫国谁有胆子真的问你要那套金步摇啊。你保护了我这么多年,若哪一天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那么该是阿信来保护公主的时候了。阿信就算自己死也要保护你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信用这么严肃的口吻冲我说话,平时的她总是嘻嘻哈哈,像个孩子似的。 再或许,这种每日嘻嘻哈哈的样子就是阿信在我这安身立命的法子,就如我从不过问卫国政权一般。

场面,一下子变得严肃、尴尬起来。阿信原本只是想博我一笑,弄得现在我们二人都不知该说 些什么。好像每个人都在思索着如何在下一刻用欢乐的气氛掩盖大厦将倾一般的隐忧。

隐隐的,一阵歌吟之声从不远处飘来,打破了这前所未有的沉寂。 阿信耳朵尖,最先听到了那声音:“公主你听,有人在唱歌,好像唱的还不错。”我点了点头,不去想方才那些忧愁,赶忙叫马夫停下还在前行的车架。我长舒一口气,静下心来聆听着,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歌吟,曲调却是那么的哀伤宛转,仿佛要替我一并倾诉着心中 的忧惨与无奈。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二·惊蛰

“我们去看看吧。”阿信冲我􏰁议,勉强挤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不知为何,那个笑在我看来有些怪怪的,仿佛阿信把还没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一般。 我点点头,不想猜疑太多,权当是我自己想的太多了。旋即披上面纱,走出了马车。我回头,冲着一众仆役说道:“你们在此等候,我过去看看,阿信随我同往即可。” 顶着一头沉甸甸的钗环,我和阿信小心地循声向林荫处迈去。我走的不稳,阿信只能一步步扶着我,生怕我不小心磕着碰着,她没法子担待。就这样,我们相互搀扶着,走的极慢。那忧惨低沉 的调子随着我们缓慢的步伐,变得愈发清晰。未几,我已经依稀能看到夕阳透过细密的树丛将整片林荫照的有些刺眼。不知走了多久,我们才穿过那片林荫,到了一片旷地,但见一个白衣少年面朝 川溪,背对着我们,轻吟浅唱。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他,那个让我此生头一次心悸的少年,那个后来牵绊我一生命数的“陌生人”。 我曾经一度以为那是我人生为数不多的美好邂逅,直到卫国城破之后才明白那段“偶遇”背后暗藏的算计。不过,不管怎样,这都不重要了。

我还记得他身着的白色衣袍,普普通通的布衣料子,虽然因为多次洗涤变得陈旧,却无法掩盖 他与众不凡的气场。仿佛是错觉一般,我一时竟幻想那个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少年并非布衣,却是与我有过婚约的哪家王孙公子。只因我自由长于深宫,阅人无数,深知这样的气概就连兄长公子开 阳都未必拥有,可见此人必不寻常。到如今,即便卫国城破已是五年,他身着白衣的背影依旧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梦中,挥之不去。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依旧背对着我与阿信,哼着着哀婉的调子。夕阳将我们的影子 一点点拉长,空留下太多说不出的惆怅。这种悲怆,或许是我与他与生俱来的吧。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我逐渐对他产生了好奇,开始思索着如何与他攀谈一番。“你的歌唱的不错,却太过哀婉,可是心中有不平之事?”我擅自打断了他的调子,略显老成的话脱口而出,却依旧带了一个十二岁女孩无可避免的稚嫩,“你能转过身来,与我说说吗?兴许 我能帮上你。”

其实帮忙什么的纯粹是我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一时兴起的话语,毕竟凭我当时在卫国宗室的地位, 能够自保已是不易。可叹那时的我还是嫩了点,很多话出口之前不会三思,结果后来我为了自己当初这句无心的承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同样遭殃的,还有庞大的卫国宗室。

歌声戛然而止,仿佛我突兀的话语硬生生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缓缓转身,好奇的看着我。四目 相对的那一刻,或许一切都是注定的一般,我约莫觉得自己对那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动了心。他比我高出许多,我尝试着抬头去看他那悲伤的与年龄不相符的双目,顾不得自己沉甸甸的满头珠 翠,还有他身后那刺眼的夕阳。

“冒昧了。”他冲我作了一揖,算是行礼,丝毫不为我看上去华贵的身份所动容。要知道,尽管卫国宗室从来不待见我,可他们碍着哀公的面子,还是不敢短了面上的礼节。这个不卑不亢的不 一少年,果真不同凡响。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我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一时迷了心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什 么话,才算得上是得体。我只是暗自的想把他留下来,天真的以为或许自己可以帮得上他。现在想来,十二岁的少女,就算自小在卫王宫中长大,终究是没有半点见识。

阿信凭着自己在卫国王国多年沉浮的经验,见此情形,慌忙咳嗽了几声,试着打破僵局。旋即 又冲那少年道:“哪里来的布衣如此大胆,见了安邑公主还不行礼?”

我这才缓了过来,一边暗自感激阿信这来之不易的下台阶,摇头道:“不必了。男儿膝下有黄 金,怎能轻易向女子行礼。更何况少年你看上去注定不凡。”

他微微一笑,道:“如此便言过了。在下陈充,勉强算作陈国宗室之后,如今因为家父获罪, 潜逃至此,盘缠用尽,不知如何去留。陈国是回不去了,可怜我没落至此,正巧,倒让安邑公主你见笑了。”说吧,他依旧负手而立,毫无冲我行礼的意思。陈国和卫国相似,一样是在这乱世中风 雨飘摇的小国。国君尚且如此,看似高高在上的宗室更是岌岌可危,过得朝不保夕。我自认为他所言非虚,若非身于宗室,何来这等傲慢与气节。其实我应该派人去陈国查一下宗室族谱的,可惜那 时没想太多,三言两语,我便信了他,自此对他身份不做怀疑。后来阿信临走之前我才算明白,陈充不过是他用了大半辈子的化名罢了,只因他生母出阁前曾是陈国充侯的庶女罢了。

“难怪你会唱那样的歌谣。”我叹惋着,想了想,又道,“你可愿与我一同去安邑?我虽然不敢 过问政事,可如今卫国国君年迈多病,想来不过这几年了。若是兄长公子开阳继承王位,我也算是熬出了头。到时我便将你举荐,于他,赐你一官半职,你看如何?”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妥,我又 道,“你便暂且算作我公主府的食客吧,此事我也不会声张,故而你这几年也不用太过担心朝野的动向。安邑富庶,至少这几年你可以过得衣食无忧。若是到时其它的王子承袭王位,我亦可以将你 引荐给其它陈国旧部作食客,定不会辜负你心中抱负。”我同情他被肆意践踏的命运,就像我同情我自己无奈的此生一般。不知为何,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少年与我有着太多的共鸣。

话刚说完,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阿信也吃惊不小。其实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若在卫王宫中,我是 万万不敢出口的,可见此刻我极想留住陈充此人,甚至不惜出言不当。

“公主你果然爽快,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点点头,又作了一揖以示感谢,并没有看到 我心中努力掩饰的喜悦之情。尽管他看不见我轻纱遮面下的容貌,可我早已开始幻想,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摆脱一个小国公主和亲陪嫁的宿命。我幻想着他能被我的倾世的容貌和绝美的舞姿所 打动,就像哀公此生情迷于陶夫人一般。我自此暗自下定决心好好练舞,再不像平时那般吊儿郎当的了,因为歌舞将不再是我打发时间的无奈之举了。

眼见天色渐晚,陈充便􏰁议领着我与阿信抄小路而行,很快便行至我留在官道上的车架。带喜 唠叨了几句,却不见半点责怪的意思,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策马出发了。好在那里离安邑不远,总算是在彻底天黑前回到了安邑的府邸。后来我回想起来,当时与他“邂逅”的时间地点的确有些过 于“巧合”了。或许那时的我的确被不现实的欢欣迷了心窍,竟然对他没有半点怀疑。

三·月影

一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哀公的身体每况愈下,看上去差不多要油尽灯枯了。这三年来,卫国宗室因为王储空缺,少不了明争暗斗,朝野上下无可避免的又出现了派系之分。权贵们为了自己的 利益,丝毫不顾卫国外环纷扰、国势颓废,在我看来着实可笑。或许是不愿卷入这无底洞一般的派系之争吧,自从我上次到安邑以来,这三年我干脆便留在封地,不再回卫国国都。也算是多一事不 如少一事吧。我想过了,不管最后谁登王位,公子开阳也好,其它的王子宗亲也罢,我一个普通的王室女子,最终都逃不过被人当做棋子的宿命,不如趁这几年再逍遥快活下。

不过我的舞是跳的越来越好了。尽管我依旧轻纱遮面,不露真容,可当年为陶夫人伴舞的几个 舞姬却止不住的称赞我愈发有昔日陶夫人的风姿了。

陶夫人?我暗自冷笑,这是多么久远的记忆了。那个女人给了我生命,给了我足以在乱世自保 的地位,却给不了我梦寐以求的亲情,还不如阿信和带喜。对了,还有另一个人。

这三年来,陈充一直以食客的身份住在我位于安邑的府邸,不愁吃穿的过着快活的日子。在我 刻意安排下,公主府中也没人敢大肆宣扬此事。平日里他读读书,练练剑,也过得看似无忧无虑的样子。不过只有我知道,他那颗看似波澜不惊的内心不知酝酿了多少抱负与野心。不知为何,我并 不喜欢陈充这个名字,想了半日我才决定唤他“阿漓”。而他也欣然接受我异想天开的叫法,更像是他喜欢我这么叫他似的。诶,我总爱感慨,名字里带个“漓”字,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三年的朝夕相处,我看着他一日日长大,直至弱冠年华。他也同样目睹我这个原本少不更事的 女孩子慢慢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我越来越喜欢练舞,练舞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了。没有人知道,就连阿信也不知道,每当我练舞的时候,我总是日复一日地幻想着去挣脱这身不由己的宿命,就像 其它的同龄的少女一般,希望自己哪日能真正嫁一个心仪的人。或许哪日,我会他面前跳着自己编排的新舞,笙歌宴席,好不风光。就连舞名我都想好了,就叫《伊洲》,因为那个词听起来像极了 我们初遇的地方。其实回过头来看,这些个当年看来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这一生都勉强做到了,若不去计较其中曲折的阴差阳错,也算不负此生了。

其实阿漓充其量只是在我的别院上住了三四年,然后我便极少见到他了,更不用􏰁卫国城破之 后了。这么些年来,许多记忆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淡化,变得无迹可寻。但有一件事,却是我终身难忘的,就像我与阿漓的初遇一般,那日的情景偶尔会在我午夜梦回的时候浮现眼前,抚慰着 我被噩梦长期折磨着的内心。

阿信自认为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其实不然,她不知道这世上除了她和带喜,还有另外一个人 也目睹过我的真容。那个人,便是阿漓。这几年来,我总爱在月圆时一个人盯着月亮孤零零地发呆,因为曾经有一个月圆之夜,当我在月下作舞的时候,仿佛他也对我动了心。

那个地方我还记得,就在别院后花园的假山前。有时天气晴朗,我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映着 月光在假山前练舞。柔美的月光徐徐洒落在假山前的空地上,映照着我婀娜的曲线与背影。而我,则沉醉在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日复一日。

那一日的月光真的很美,如皎洁的波纹浸透了我在黑暗中无限的期冀。或许是自己入迷太深, 我的舞步开始凌乱的厉害。一次回旋,我一脚踩空,就这样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说实在的,其实当时摔得不是很疼,但足够把我从虚幻中跌醒。惊下之下,我“哎呀”一声叫了起来。顾不得自己面 上的白纱也早已不知所踪了。

“你......你没事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他赶到的也太快了吧。 我麻利的站起,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转身道,“没事,阿漓不用太过担心了。”我永远记得他见到我真容时惊讶的神色。就连阿漓这般不喜形于色的人都暗暗惊呆了,难怪昔日陶夫人可以在哀公一众姬妾之中盛宠不衰。 “对不起......我冒昧了。”阿漓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平日里一脸严肃的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不好意思的样子。“不过,你真的好漂亮。难怪士人都说,都说......” “都说我是祸国之人吧。”我冷笑一声,打断了阿漓,“阿漓也信这些吗?”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怎会呢。相士胡诌,只有那些心虚的权贵之人才会病急乱投医,我是从来不把那些话放在心里的。”顿了顿,他面带了几分遗憾,又叹惋道,“只可惜了那个早年与公主 指腹为婚的杞国王孙公子长漓了,若杞国还在,他必定会倾尽所有,甚至不惜以天下相聘。”

我与杞国王孙公子长漓的婚约?那该是多么久远前的记忆吧。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若不是杞 国国灭,外加陶夫人英年早逝,我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无人无人问娶的地步。可知,在这个乱世,许多女子一生的期望不过是一个可以庇护自己的归宿罢了。

“阿漓的名字中也有一个‘漓’字啊。”我半开玩笑地冲他说着,弄得阿漓也不好意思了。那 一瞬间,我开始疑惑为何阿漓会突然􏰁这事。但很快我又被更大的疑惑困扰着。

“对了,你怎么可能在我摔倒之后,这么快就赶过来呢?”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又开始追问着。

我第一次见到阿漓内心纠结至此。琢磨了许久,他叹了口气道:“其实,假山后面有一个很大 的暗室,平时就喜欢躲在那里......”说着说着,阿漓的话突然憋住了,映着皎洁的月光,他的脸突然涨的血红血红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看......看你跳舞。”说罢,阿漓赶 紧又接话道,“但我保证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目睹公主真容啊。”

我笑了,笑的倾国倾城。他也痴痴地冲着我笑,不知所措。

我不仅笑阿漓此刻可爱的一面,心中也使莫名的欣喜。假山后面的暗室,我差点把那个给忘了。 这座府邸曾经是国相沈原的府邸,因为沈原密谋造反,才被充公,修葺之后辗转到了我的名下。据说他在府邸中建了一个可以私藏数十甲卫的密道,从假山处一直通到宴请宾客的正殿,以备不时之 需。阿漓偷偷躲在那里面看我跳舞,他谨慎而又细腻的心思,可见一斑。难道......

我索性鼓足勇气地问道:“阿漓喜不喜欢我?”

他望着月,沉思片刻,停顿了许久才道:“陈充不愿意太纠结于儿女情长。但......我想过了,与 其在这里衣食无忧做一辈子的食客,不如趁着年轻去闯一把。那样马革裹尸,征战戎马的日子才叫个痛快。若我有朝一日得胜回朝,届时才有资格求娶公主。”说罢,他一下子冲我跪了下来,道:“公 主之前曾允之事,还求公主成全。”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是因为他在赌,赌我会想法子将他引荐给国君,助他实现心中久违的抱负。 我猜他是对我有意的,但他肯定更在意自己心中的抱负,不然他大可留在这公主府做一辈子的食客。我虽然留不住他,可我却理解他那颗孤独的内心下死死咬牙坚持的理想,又或许我也希望他有朝一 日能够做到他今日所说。

“这些事,我会尽力办到,但一切还要看机缘。如今国君病重,引荐的事必须等到新君即位后 从长计议。”我徐徐道来,算是答应了阿漓,也算是兑现我当初的承诺罢了。顿了顿,我又道:“但今日月色甚好,阿漓要不要看我再跳一支舞?”说罢便开始飞快的旋转起来。

他淡淡一笑,从腰际掏出一支通体洁白的玉箫,缓缓地吹奏。那调子,像极了当初我们初遇时 他唱的那首歌谣。我应着他悠扬婉转的调子飞快,翩然起舞,长袖缓舒之时,仿佛自己的心也是迷离的。偶尔午夜梦回,我依旧能记起那晚皎洁的月光应着他飒爽的身影,还有那段熟悉的曲调。梦 中的我,总是希望我可以再为他跳一边那支短暂的舞,跳一辈子......

四·桃僵

有些时候,所谓的机缘来的太快,快到人措手不及。上天总是喜欢开凡人的玩笑,不管那被开玩笑的人是什么身份。 我为他作舞后的第二日,当我还沉浸在那一番小儿女的心思中时,哀公薨逝。公子开阳在一众元老大臣的簇拥下登上王位,旋即残杀了所有反对他的人,包括几位手握军权要职的骠骑将军。而 我,也总算是熬出了头,坐上长公主的位置。仗着兄长是卫国国君,我真的天真的认为,以候再也没有人敢对我造次,逼得我再躲在安邑了。可那里,有着太多难忘的回忆。如果早知结局,我情愿 一辈子都呆在安邑,直至终老。

同样令我始料未及的还是阿漓的远去。听说那日他无意之中闯入了光禄大夫的汤沐邑,正好遇 到前来猎幸的兄长开阳。机缘巧合之下,竟被赐封次等军衔,得以随军征战。阿漓走的突然,突然到整个公主府上下竟没有一人知会与我。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我从来未将他的离去当做巧合。 在我看来,一切或许都是命中注定,根本由不得我来控制。后来我才听说,当时的光禄大夫本是杞国国相,娶陈国充侯长女为妻,与阿漓算是远亲。而这些,阿漓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当中,朝着卫国国都一路扬尘而去,面戴白纱,像极了三年前我来安邑的光 景。只是如今的我,或许因为世事变迁太快,一下子沉默了许多。不知为何,我开始对我身边的所有人产生怀疑,包括原来被我视作亲人的带喜和阿信。

更让人不解的是,在我回到卫国国都之后,我非但不被允准入卫王宫,甚至还被软禁在了自己 坐落在国都的府邸里。那个昔日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今日不过是一座冷冰冰的牢笼。就像陶夫人留给我的那套华丽的金步摇一般,没有了半点生气。

卫国新君即位,明明是尘埃落定的局势,却让我更加感到不安。带喜在我回到国都不久后便莫 名其妙的不见了,她去了一趟卫王宫,然后便再没有回来。听说带喜最后死无全尸,死状极惨。如此一来,愈发没有人愿意对我说什么了。我看到了只是许多莫名其妙的赏赐,来的毫无缘由。可当 我看到那一袭大红的衣袍的时候,我心中的不安变得沉重起来。我知道,他们一定有事瞒着我,而我终究没有逃过被人利用的命运。自此,我变愈发沉默寡言,甚至一天都和阿信说不上半句话。

我就这样想囚徒一般被自己的兄长关在卫国国都,这一软禁,便又是三年。这三年之中,阿漓 只回来过两次,每次都是来公主府匆匆过问一下便走了,还隔了个厚厚的帘子,弄得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能听着熟悉的声音,凭着直觉去幻想他那张久经沙场的容颜。听说他这几年屡立军功,一 举灭了周边的陈国和苏国,为卫国开疆拓土。就这样,他一路被封为骠骑将军,并赐食邑八百户。听说他不止一次向卫国国君求娶安邑长公主,国君却似有难言之隐一般,每次总是好言敷衍着他。 这些风言风语徒留给我更多的不安,有些时候想起这些事,我甚至夜不能寐。我心中莫名的恐惧着,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与他愈行愈远,我恐惧着这一切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袭来......

我所有的恐惧与期冀,都在卫国城破的那一瞬坍塌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突然到所有人,包 括卫国国君都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逃跑。听说城破前一晚,一切都还好好的,直至周军长驱直入的那刻,卫国国都中所有的贵族,包括国君在内,都还沉浸在前一晚笙歌的宿醉当中:他们在庆祝 我来之不易的婚嫁。

我没有离开长公主府去卫王宫庆贺,只是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关了一晚上。其实我恨极了那夜的笙歌,因为我分明是被自己的兄长当做货品交易给了鲁国年迈的君主去做媵妾,来换取鲁国源源 不尽的铁矿和盐矿。我开始嘲笑自己昔日的天真,天真到自己真的以为自己终究可以和欢喜的人在一起。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个不可及的愿望,就和信仰一样,你越是追求,越是发现自己得不到。 到头来,我还是逃不过被人利用的宿命,身不由己地做了王权斗争的陪嫁。或许是因为余怒未消,我对于卫国宗室的忿恨竟然让我不再记恨那些真正颠覆卫国的周国人。

阿信陪了我一个晚上,这算是我唯一的安慰了。虽然我们俩的关系已经不如从前,但如今我唯 一能依靠的人只有她了。我与阿信说了一晚上的话,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互倾心。我从阿信口中得知了许多所谓的真相,包括阿漓的身份。

原来阿漓根本不是陈国人,他真正的身份分明是昔日杞国王孙公子长漓,也难怪他喜欢我唤他 “阿漓”。而阿漓的生母,则是陈国充侯庶女,这也是为何阿漓在杞国国破之后得以藏匿于陈国,直至定侯失势。后来与我的那次邂逅,竟然是带喜与阿信有意安排的,为的是用我特殊的身份给予 阿漓几年庇护。至于带喜,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是阿漓的亲姑姑,杞国昔日的淯阳公主。她是因为不愿说出公子长漓的下落才被兄长指示人折磨致死的。而整个长公主府也是在带喜死之后,才人 人自危,故而不敢讲带喜的死讯和我的婚讯告知与我。

我看着阿信将这些事一件件道明,心中感慨着,她果真是藏了自己的心思,难怪可以在这个风 雨飘摇的年代挣扎着存活这么久。可叹我当初把她看的太简单了。近几年来我回想那段往事,总是不由自主得自问,如果当初杞国未灭,我会不会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嫁给那个如今我心仪的人。

只是我们二人都没有料到卫国国都突然城破的那一刻。

我还记得那日天将即晓,整个国都却突然一下子出现了不该有的喧嚣。未几,便有仆从慌忙来 报说,卫国国都为周军所破。周国国君正在四处搜寻卫国宗室余孽,安邑长公主自然不是例外。他们还告诉我,卫国之所以国破的这么突然,竟然是因为骠骑将军陈充背叛了卫国,突然投靠到了周 国那边。守城的卫军并不知情,以为他凯旋而归,大开城门,这才这么容易失守。看来,阿漓是真的与兄长撕破脸了。我冷笑着,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我再也不用远嫁鲁国去给年迈的国君做媵妾 了,忧的是自己在周军手里,还是凶多吉少的命运。我的心里还带了几分对卫国的愧疚,但很多事不是我一人可以控制的,而且一旦发生就不能回头了。

“你去叫门口的周军等候片刻,本公主更衣之后便来。”当得知自己已经命悬一刻的瞬间,我 好像疯了一般幻想着顾全自己最后的尊严。那人应声下去了。片刻之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我与阿信,还有无限的沉寂和哀怆。

突然,阿信突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磕了个头,道:“公主将那副金步摇赐给阿信吧!阿信愿 意用这条命来换!”

我惊讶地看着阿信,半晌说不出话来。

“若公主让阿信享受一次公主的尊严,阿信愿意为公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从此之后,我便 是安邑长公主,而你,就是公主府的舞姬。你舞技这么好,周国那些贪与享乐的权贵一定不舍得杀了你的!”她几乎是哀求着要李代桃僵,宁可用死亡作为代价去换取她多年的信仰——我还有我所 拥有的地位。想了想,阿信又道:“卫国将灭,阿信就算顶替公主也不用再担心僭越之罪,更何况这世上只有阿信和母亲见过公主真容,一定万无一失的。公主保护了阿信还有母亲这么久,现在该 是阿信用命来保护公主了。”一边说着,她一边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衣,旋即麻利的把它穿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但不知为何,我强烈的求生欲却一遍遍在我耳边􏰁醒着我如蝼 蚁一般活下去。我像一个侍女一般,木然的替阿信将那大红的嫁衣披上,旋即开始帮她梳妆打扮。当我将最后一支金步摇簪到阿信的发髻上时,我感到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周军总算是不耐烦了,不顾仆从的阻挠,敲着门吆喝着要安邑公主出去。我无力再站起来,只 能像个侍女一般跪在那里,呆滞地看着阿信穿着大红的嫁衣,顶着一头原本属于荣华权贵的金步摇,一步一步盛装出门。她终于得到了她梦寐以求一切:地位,荣耀,美貌,友情。哪怕这一切只是昙 花一现的泡影,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阿信终究还是选择成全自己所谓的信仰。

而我,则在一旁的角落被人所忽略。我想起了曾经那些我最亲近的人。此时此刻,阿漓定是戎 装策马,凯旋而回吧。我不想恨他,因为我与他已是陌路人了。带喜没了,阿漓走了,如今,阿信也要离我而去了。泪,不争气地留了下来,我怕被人看见,只能低着头,竟然没有看到阿信回眸的 表情,但我能想象的到,此时的她一定足以替代我惊艳全城的,就如昔日的陶夫人一般。我模糊的双眼,只看到那大红色的裙摆及地,这是阿信留给我最后的记忆......

五·伊洲

我的噩梦当中永远充斥着恐怖的红色,挥之不去。五年过去了,我却永远忘不了卫国城破那日的杀戮:除了我,所有的卫国宗室被统统押解到城外的校场车裂,连即将出嫁的“安邑长公主”都 没能幸免。温热的鲜血顺着沟壑慢慢流散开去,变得暗淡、冰冷。那么多的血,竟然一路流进了卫国国都的街巷,将石板路染得暗红。空气当中弥漫着死亡的腥气,令人作呕,暗示着周国军队永无 止境的杀戮。不过一日,那些与我血脉相连的,那些我在乎的人,统统不在了。

那是我对那一日唯一的印象了,至于别的,我已经不记得太清楚了。我只是木讷的跟在其它的 舞姬群里,就像牲口一样的被立了功的权贵挑来挑去的,直到最后我被分配到了留侯周衍位于安邑的别院,在那里做了舞姬。虽是住在同样的宅院里,但身份、地位、还有心境,已经不如从前了。

这座府邸,留下了我最美好的回忆,也记录了我人生最折辱的岁月。 我原本的封地安邑被赐封给了周平王的长姊,一个周国长公主。说来巧合,那个名唤陈充的驸马都尉娶得正是那位周国的安邑长公主。我有时会问自己,那个陈充,会不会就是阿漓?若真如此, 老天爷当真又对我和阿漓开了个太大的玩笑。再或许,安邑公主才是昔日阿漓背叛卫国的真正原因。不过,我再也没有打听到过关于阿漓的事。一来是因为碍于我舞姬的身份,这种事情不便知情太多, 二来我也不愿去想太多了。岁月,将我曾经乍起涟漪的内心渐渐磨平,我开始决定原谅所有人,公子开阳、阿漓、带喜、阿信,还有那些昔日为难于我的卫国宗室。因为我不想再去纠结太多有的没 的了,我的心早在城破那日便已经死了,然后被那日暗红的血冻得冰冷。

现在的我,叫作玲珑,是留侯周衍的舞姬。自卫国城破的那日,我已经在这世上偷生了五年了。 我日复一日地在周衍的宴席上起舞,尝试着用轻歌曼舞来替这个动荡的时代粉饰着不存在的太平。日子久了,我也从宾客处听到些关于朝野内外的杂碎事。譬如如今周王权力被朝臣架空,朝堂上主 要分留侯与安邑公主两派,互不相让,虎视眈眈。譬如留侯周衍与驸马都尉陈充自卫国城破那日起,便因为一些舞姬的归属,从生间隙,自此不睦,等等。听得多了,我也把它们当做笑话来看了。

只有我知道,这座府邸还有别的用途。这边是为何留侯总是喜欢在此处大宴宾客。若我还没记 错,那条从后花园假山处通往正殿的密道还是通的。每当舞姬谢幕,笙歌停止之时,便会有一场场密谋已久的屠杀悄然上演着。这边是留侯排除异己的惯用手法。我也是一次偶然才在假山那里发现 暗藏的甲胄卫兵的。当时却是毛骨悚然。

诶,我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不管何时何地,总是连番的回放在我脑海中, 永无休止。

正殿内的笙乐不知何时突然响起,我旁边的两个舞姬慌忙将我从沉思当中摇醒,示意我随她们 一起登堂献舞,我叹了口气,木讷的跟随着她们的脚步。心里想着,或许今日,又有一场杀戮了。

还是一如既往地登堂,一如既往的模仿者旁边几个人呆滞地动作,给中间那个宠惯一身的张夫 人伴舞。这种事情若换做昔日的卫孚,定是十万个不愿意。但如今在我看来,都习以为常了在。红花要用绿叶来衬,既然张夫人那么想出风头,为何不成全了她。我们这些个甘当绿叶的,才是真正 想的明白、会明哲保身的人。再何况,我的舞,只能跳给我心仪的人看,哪怕我和他早已分道扬镳。可笑我在卫国城破之后还记得练舞,而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

而这一次,我明白我想错了。

调子慢慢接近尾声了,舞姬们也开始逐一谢幕。我凑巧在队伍的最末处。如往常一样,我悄悄 地偷瞥这今日被“宴请”的宾客,心中开始估摸着谁又这么倒霉,被留侯给盯上了。但当看到他的那一眼,我惊呆了,阿漓竟然出现在了此处。我不会认错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莫名的紧张起来,一如我与他初次相遇时候一般。仿佛所有的怨念都烟消云散了,我开始迅速思索着,思索着如何让 这笙乐再拖延下去。因为我知道,一旦甲胄出来,留侯欲杀之人,将难以幸免。调子只剩没几个节拍了,我的手心和额头也开始出冷汗了,但我很快想到了个缓兵之计。我知道,这或许是我用命为他做的一次豪赌。那一瞬间,我想到了阿信,那个为了自己信仰宁可不要性命的人。而今日,那支舞亦是我要用自己这条命成全的信仰。我不觉得我和他还能够在一起,我只 想在自己生命陨落之前再绚烂的活一次。我还记得那支舞的名字,唤作《伊洲》,像极了我与他处于的地方。如果可以再为他跳一支舞,我索性愿意用命来换。

就在我即将踏出正殿的那一瞬,我突然转身,旋即飞快的回旋着无比熟悉的舞步。这种娴熟的 动作,即便是方才领舞的张夫人也是望尘莫及的。我可以猜到,这里的所有人,都被我惊呆了吧。一旁的乐师见此状况,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硬着头皮地敲击着不成调的旋律。但我却丝毫没有被这 份惊愕与错乱影响到。我平日练舞时,都是没有配乐的。

未几,我仿佛听到了一曲熟悉的箫声,从席间传来。我回身,正对上他睿智的双目,一如当初 我们在月下一般。他依旧吹奏者那熟悉的调子,我依旧为他长袖作舞。我们错过的,除去这八年颠沛流离的光阴之外,不过是一轮皎洁的圆月罢了。

我笑了,笑的倾国倾城。仿佛他也在冲着我痴痴地笑着。

我的舞步旋转的飞快,但没有人可以看出,此时的我正尝试着去偷看他的双目,仿佛有许多掏 心的话想同他讲。那些话我酝酿了好多年,许多都早已烂在了肚子里。可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五年了,物是人非,有些事不可说,不能说,因为一切早在卫国城破的那一刻就回不去了。

其实对于他,除了道不清的爱憎,我更多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同情,就像同情我自己一般。

我与他,一个是亡国公主,一个是故国王孙,虽然曾居高位,却被命运作弄,活的辛苦。我们 就这样,我们一步步,身不由己地在这个动乱的时代苟延残喘。就像傍晚的夕阳一般,那看似璀璨斑斓的人生早已在一开始便注定了陨落的命运,旋即便是万劫不复的黑暗,不留下一丝徒然的幻想。

我舞出了此生所有编排过的动作。看似短暂的一支舞,自己仿佛跳了一辈子......

远处的夕阳徐徐而至,洒下无数金屑,将我的身影逐渐拉长,像极了那日我与他初见时候一般 的光景,染透了说不尽的惆怅。只可惜,这或许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我逐渐感到有几分乏力,可还是逼着自己硬生生跳下去,因为这是我最后起舞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生机。我对自己用尽了 所有的接口,只有替他拖延死亡的厄运。日渐式微,余下的晚霞如血液一般鲜红、妖冶,开始􏰁醒着我当年卫国城破,王族宗室血流成河的惨状。我只有感慨,自己终于也逃不掉这相似的结局了。 可我不在乎,与其被命运践踏一生,不如像阿信那样用自己的命去交换虚构的信仰。只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无限的惆怅涌上心头,带给我难以名状的悲凉。此刻的我可以感受到当年那个唱着式微的 少年心里应该有的伤感。我闭上双眼,试着不再去想着一切,耳边却回响着昔日他在溪边忧郁的轻吟浅唱。说到底,那首《式微》长调,带给了我原本求之不得的信仰,还有此生挥之不去的厄运......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尾声

......

周平王五年八月,留侯周衍伏甲设馔,欲诸高祖于席间。岂高祖得天命庇佑,有所洞察。留侯 事败,被废庶人,褫夺封地。次年,卒。

周平王六年五月,高祖领兵,灭宋、晋两国。王大悦,赐食邑三千户,封大司命。

周平王七年四月,安邑长公主欲图谋逆,私以厌胜之术加害于王,被废庶人。五月,卒。朝中 大夫、世元牵连诸广。唯高祖以军功显赫故,未得咎责。七月,平王薨逝,殇王即位。王年幼,高祖代为辅政,朝野皆信服。

殇王二年,高祖献计,灭鲁、赵、秦三国。王大悦,再以万户食邑赐高祖。 天降祥瑞,殇王顺应天理,禅位与高祖,自此周国不存。高祖既承天运,以皇帝自居,改国号魏,后世谓之北魏。明年三月,迁都安邑,是为安阳。九月,追封卫长公主孚为后,以金步摇为主立衣冠冢,赐葬怀陵....... ————————《北魏经史·高祖陈充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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