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江边,冷风吹起我们的发梢,衣衫浮动,摩挲着血肉,正如面前起伏的层层波纹那般,从那头的岸边漂来这边,消失在长江大桥的阴影下,又悄悄趁着月色与昏暗的灯光浮出水面,贴合着岸边人的心跳频率拍打在我们的脚下。
熊二的酒放在旁边,被我拿起喝下少半。
对岸的灯光闪出不同的色彩,高塔基底部一环一环亮出不同的图案,耸入高空,在水里形成无法抵达这边的倒影。
熊二拿出自己仅剩的一根烟,递给满脸挂泪的我。
背靠台阶,挽起裤脚,八个人席地而坐,喝着酒。有人将头伏在膝上看着手机,有人挽着好友望向漫天乌云,有人起身站立思考着体面得离开,有人站在水里任凭长发在风中网罗水汽。
这篇文章写于2022年考研结果公布后,记录我在2021年9月底遇到的几个朋友。
A
火车还在轰隆隆地跑着,撕开晨起的最后一道昏暗与凉意。老吴已经给我打过电话,问我几点到站。
我揉了揉眼睛,丝毫不在意刚刚从硬卧上把我撑起来的双手摸过哪些地方。火车的过道很挤,坐在窗边翘起腿玩手机的衬衣男占去了大部分可以下脚的地方,刚刚从洗漱间出来的额前还挂有水珠的阿姨省去了年轻人之间的轻声细语,直接从衬衣男横亘在走廊中下段的小腿上迈了过去。
八个小时的上铺硬卧,除去起床时抬不起头,稍显狭窄,大部分时间里,那种被包容在其中的安全感占据着我的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寸与这套散发着火车上特有味道的被褥接触的皮肤。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运输在路上的巨大蚕茧。
“大概七点半吧。”我和电话里的老吴说。
这时刚过六点半,武汉边缘的太阳已经开始刺探着我们这些初到者的耐热力。
“那我去接你。”老吴用一夜未睡后略沙哑的嗓子说。
“不用了,车站离旅社不是挺近的,我打个车就行。”
老吴仍然坚持要来接我。我自知没法说服他,便随他来吧。
绿皮车慢悠悠得靠在站台旁,等待我们这些过客拎着大包小包进入这个超级交通枢纽,这个在九月底仍可被称为小火炉的城市。
在出站口看到了一脸疲惫的老吴,他和在成都初见时相比时没什么变化,还是一身随意的穿搭,不高不矮的个子,背一个小小的腰包。他首先在人群中发现了红衣的我,我们径直出了车站,打车去了预定的旅社。
“昨晚没睡?”我问。
“没有,和他们耍来着,等玩完了都好晚了,就躺了一个小时,”老吴递给我一瓶牛奶,说,“你呢,睡得怎么样?”
“还好吧,经常醒。”
我们乘车来到老吴下榻的青年旅舍,我能看出老吴的疲惫,旅社里的凉气也吹散了我们带进来的炎热,汗渍的味道刚刚露头便被驱散殆尽。我提议让他先去睡觉,我自己在大厅里看看书。
客气的老吴睡前还是拉着我出去吃了一碗热干面,喝了一份蛋酒,这才安心的上了床。
等老吴进屋睡去,我才拿出那本刚出版的《协和医院外科住院医师手册》,坐在旅社大厅一个光线好的位置,翻开结直肠癌那一章。
B
距离考研还有九十天。虽然已是第二次考,我却淡定地过分,只要保持上次的水平便可,其余的可控或不可控因素便随它去吧。
我与老吴相识于今年的四月份,地点在成都,也是在青年旅舍里。离开成都后,我和小主播还有老吴仍保持着联系,时常问候。小主播目前已经辞职,孤身前往深圳打工;老吴则和以前一样,在疫情期间尽力维持着自己的生意;而我在石家庄半玩半学得备考,挥霍寂寞。
国庆节和几个兄弟约好去云南,想起老吴一直要我去武汉看看他,便提前几天来到了武汉。小主播还在深圳,工作关系走不开,没有来。
C
我在文艺且安静的旅社大厅里翻看着书,直到中午的太阳稍稍倾斜了角度。老吴从屋里走了出来,拉着我顶着烈日去了旁边不远的黄鹤楼。在我终于说服了他此时不宜户外活动后,我们才终于又返回了旅社。此时天色渐暗,温度的倾向透过皮肤上的一层雾气撩拨着末梢神经,时不时激起一个舒适的寒颤。客厅里几个男人围坐在一起,半瘫着闲聊,其中一个肌肉壮汉——大家叫他教练——和老吴相识,打招呼叫我们过去,我和老吴便在大厅里坐了下来,加入了正在攀谈的几人之间。
教练:“吴老师,这是你朋友啊。”
老吴:“对啊,石家庄来的。”
教练:“来武汉玩?”
我:“来看看吴老师。”
众人起哄让老吴请客,而我在思考老吴是否一直住在旅社。本来坐在我们后面背对我们的一个高个子男人见我们聊得起劲,也加入了进来,他和我坐得尽,于是便有了语言上的接触。
马里奥:“我也是第一次来武汉,刚在这住下。”
我:“今天太热了。”
马里奥:“确实热,我都不想出去。”
我:“我已经和吴老师逛了趟黄鹤楼了。”
马里奥:“兄弟干什么工作的?”
我:“还没工作,在考研。”
马里奥:“厉害,学霸。我连初中都没读下来。”
我:“您现在······?”
马里奥:“创业失败。”
我:“哪一行?”
马里奥:“教育,K12。”
大概为了扭转气氛的下滑,众人开始了男人最擅长的事——扯淡。不一会,终于有人发觉我们几人的音量逐渐不受控制,并且话题愈发龌龊。为了防止看向这边的老板报警,吴老师提议一起出去吃饭。
几人来到旁边商业街的一家粤菜馆,要了几个菜,喝了一些酒,随后沿着江边走了走,便返回了旅社。
教练和其他几人找地方博彩去了,只剩下我和老吴还有马里奥在大厅里坐着。闲谈间听说露天顶楼有人唱歌,我们三人便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大概一百平方米的露天楼顶被环绕着各色电灯的栅栏包围,栅栏另一边下面是一条窄窄的街道,两旁是老旧小区临街的居民楼。天台从一旁的墙上顺过来一根电线,在头顶挂着倒锥形的灯,灯的上空是一片的沉默的灰色。顶楼已经有四人正在闲谈,背着吉他的熊大熊二,还有两个女生,阿酒和珍珍。
熊二背对着刚刚迈进天台的我们几人,一头长发披在肩上,让我们以为这里坐着一个酷酷的背着琴的女生。即便是发现他是男儿身后,倘若忽略一些细微的粗狂之处,他的脸也算是细腻妖娆。
“哎呦,来听众了。”珍珍在椅子上盘着腿说道。
“我靠,这是个男的啊,”马里奥看到熊二转过头后一脸吃惊地说道,“我听说有美女唱歌才上来的。”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熊二甩了甩头发说道。
“来来来,唱歌。”熊大从背后摘下木吉他,招呼道。熊二也随之拿出音响,插上背后的电吉他,将凳子搬至空旷处。
音乐将生活中的肃穆一扫而空,撕掉我们来时自带的标签。珍珍和阿酒仍坐在原处,吴老师和马里奥坐在了比天台高出一点的木制平台的边缘,我则背靠着发光的栅栏,看着灯光下的拨弄琴弦。栅栏底部种的草,围绕在电线上的小红花,几只盘旋在灯罩里的小飞虫,木地板上刻下的模糊字母,一切都已经顺着麻酥的电流开始摇摆,却足以抚平任何躁动不安的心。
《黄昏》
《曾经的你》
《老男孩》
《玫瑰》
《一生所爱》
《海阔天空》
《喜欢你》
《男孩》
······
我们一首一首唱着,会的张嘴,不会的假装会。夜色一层层加深,替换掉白昼时积攒下的温度,珍珍和阿酒先后回屋换上了长裤,马里奥摇晃着脑袋仿佛试图融入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老吴一如往日那般,用独有的兴奋活跃着气氛。
这时,我们发现,天台门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短袖短裤的白净男生,隐藏在灯光以外,静静地听着。
“来啊,一起啊。”我们叫着。
于是,山东人也加入了进来。
空当中,熊二问我哪里来的,我说石家庄,他问我干什么的,我说学医的,他问我是不是河北医大的,我说是。
熊二笑了起来,连忙呼喊熊大,告诉他我是河北医大的,熊大看了看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以为碰到了校友,询问过后才知道熊大与熊二曾在河北医大附属第一医院住院,便没再多问。
唱罢几首过后,众人意犹未尽,于是马里奥和老吴下楼买酒,熊大回屋吃药,熊二则继续抚摸着紧贴腰间的电吉他。刚刚加入的山东人和珍珍聊了起来,不一会阿酒也加入了进去。等到马里奥与老吴买来了酒,众人已经从音乐中苏醒,从各个昏暗的角落聚集到灯光下的圆桌旁,关掉了时而发出刺耳声音的便携音箱,取而代之以碰杯声和欢笑声。
左右两侧紧挨着的居民楼一点点熄灭了灯,不远处的小吃店也慢慢收回了摆在路边的桌椅。天空睡下了,一如无情的自然规律,只顾轮转而不眼生死。天空以下,忙碌的人也睡下了,睡在有温度的怀中,睡在丰富的梦里,睡在傍晚的琐事与第二天的闹钟之间。
路灯给深夜的人照亮着前行的路,用温暖的颜色驱散寒夜。我们几人站在路灯之上,半包围的天台将声音播散至空中,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酒意裹挟着笑声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件件潜藏在心底的事情蠢蠢欲动,趁着酒精落下的空当借力升起,即便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
说着说着,我们开始猜测彼此的年龄。他们猜我93、94左右,山东人放言我是89,实际上我生于98年。
老吴仍旧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年龄,熊二才刚刚大学一年级,而在场的人除去我俩,最小的也已经接近30岁。马里奥和老吴显然已经超过了30,山东人声称自己29,对此我并没有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
熊大吃药未归,天台的门再次打开,瘦高的阿强走了进来。阿强与老吴是朋友,也住在旅社,曾经和老吴还有业务上的往来。
简单攀谈后,阿强表示今天是他的生日,想听一首歌,于是熊二拿起吉他,我们其他人拿着酒瓶,齐唱了一首歌送给阿强。
D
时间已过两点,众人皆无睡意,于是下楼走出旅社,找到一家仍开着门的便利店,买了些零食和酒,向着江边走去。路灯此时从我们的头上落下,落在身上和四周的地上,开出薄薄一层暖黄色的花。熊二走在最前面,举起手机示意我们拍一张合影,于是画面里出现了熊二、阿强、珍珍、阿酒、马里奥,山东人以及我和老吴。
来到江边,上到供人徒步的堤岸,再顺着通向江水的台阶下去,水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我们在水花波及不到的地方坐了下来,打开啤酒和零食。与刚刚在顶楼不同的是,此时没有了音乐,吴老师询问了几声如何调节相机曝光后也不再说话,众人沉默得看着江面,以及被阻隔的对岸。
熊二不顾我们的劝阻,执意要挽起裤管走下水去,背靠着水中的栏杆,仰起脸放飞长发。阿强坐在最前面,头伏在膝上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在身下翻着手机。珍珍和阿酒坐在一起,依靠着看向天空,马里奥起身站在最边缘,舒服得倚靠着墙,在反光的眼镜后面想着事情。
我望向面前的江水,把腿向前舒展开用胳膊向后撑着身体直了直腰。江水深不见底,情绪悄无声息从水中摸了上来,透过冰冷的大地蔓延进躯体。我看向对岸,画面渐渐模糊。
那些在武汉求学的人,那些在武汉打拼的人,那些在疫情时困在武汉的人,他们是不是也曾在某个夜晚来到这里,只身或结伴,看着对岸,在水外体验那种轻微的窒息感。下游的大海广阔波澜,对岸的灯火绚丽魔幻,只是这之间隐藏在水底的黑暗,喝退了一众做梦的青年。从天空看下来,那不过只是一条深蓝色的曲线,可岸边的热血确如尘埃般低贱。
冷风吹起我们的发梢,衣衫浮动,摩挲着血肉,正如面前起伏的层层波纹那般,从那头的岸边漂来这边,消失在长江大桥的阴影下,又悄悄趁着月色与昏暗的灯光浮出水面,贴合着岸边人的心跳频率拍打在我们的脚下。
熊二从水里走了上来,坐在我前面,伸手掏烟。众人劝他戒掉,别再抽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根。
对岸的灯光闪出不同的色彩,高塔基底部一环一环亮出不同的图案,耸入高空,在水里形成无法抵达这边的倒影。
我转过脸,深吸一口气后,接着打开一瓶地上的酒,浇灌着体内蠢蠢欲动的凉意。天色似乎正在一层层得褪去黑暗,只是那黑暗过于深沉,灯光角落下的我们没有人发觉。
“哎?我那瓶酒呢?”熊二喊道。
我这才发现,手中拿的竟是熊二的酒,随即将剩下的半瓶还给了他。熊二看向我这边的泪眼婆娑,便在我前面坐了下来,转过头拍了拍我的腿。
“考研加油。”
“加油加油。”我说
熊二边掏出刚刚没抽的烟边说:“考完了咱们再聚一次。”
我开玩笑道:“兄弟,你再这么抽,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啊。”
熊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根烟,递了过来。
“我不会。”我说。
“试试。”
“真不会。”
“这样,”熊二说,“这根烟,你一半,我一半,抽完后,你去考研,我戒烟。我们一起成功。”
那一刻,刚刚干涸的双眼再次涌出泪水,坐在堤坝上的我面对着平静深沉的江水,肆意湿润着这一点触碰不到水花的水泥地面,伸出手,从熊二手中接过那根烟。
不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或者说至少在无情的钟表转动声中即将泛白。长江大桥从我们头顶左侧一直延伸到对岸,双层的桥面即将迎来地铁和车辆的碾压,而这只不过是这座大桥经历过的无数个日夜中的某一天。驶过的车灯从桥面上越过障碍,随着运动一阵阵闪亮着头顶桥面的边缘,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在桥下水中看到倒映出的一道道射线,从这边笔直的通向那边。
几个大爷大妈来到堤坝,举着红色的小旗子,带着泳帽。他们在岸边举起旗子拍照后,便脱下衣服,露出里面的泳衣和松弛的皮肤,在腰上系上发光的充气悬浮物后走向仍旧黑暗的水。我们几人看着他们一点点向那边游去,几个发光的小点越来越小,始终紧靠在一起,逐渐随着水流偏向东北方,最终淡出视野。
但我们知道,在那边,他们已经上岸了。
E
几个人相遇在九月底的武汉。十月份返回石家庄时便想写,也确实写了一些,但直到今天才写完。我已经考研结束,复试通过,尘埃落定,但却找不到应有的兴奋和放松。
彼时的八人再难聚齐,有的也没了联系,倒也合理,这甚至连注定散去的筵席都算不上,只是无意中相遇,彼此之间陌生着谈笑,和不同的人说着同样的故事。
我从不知道阿强叫什么,只知道他在2021年的生日那天来到我们几人所在的天台,给自己点了一首《后来》。夜晚的江边,他坐在最前面,躲避着正前方从对岸吹来的风,伏在膝上划动着手机。
马里奥自那之后也杳无音信。他的教育机构因为双减面临倒闭,从山东来到武汉散心,为的只是想好如何体面得离开。临走时他加了我微信,许久没联系我也忘记了给他备注的什么,只记得他曾经的的微信名字叫管道工。
熊二在天台时一边喝着酒,一边嚼着从楼下超市买来的槟榔。谈笑之间他说起自己体检时发现肝不好,肺上有个肺大泡,说着还点起了一根烟。而在江边那一夜,抽过最后一根烟过后的第二天再见,熊二面前又放了一包新的烟。
熊大吃过药后整晚便再没出现,大概是因为顺着药物的作用睡下了。熊大和熊二大概是病友,家里给了钱让他们出来散心。他们曾经接受治疗的第一医院,市民都叫它“精神科医院”,是“治脑子的”。
熊大和熊二相仿的年纪,在我们之中最小,熊二刚上大学,熊大则面临高考。言谈之间,熊二表示以后要考央美研究生,熊大则立志报考北大光华学院。离开武汉那天,我们几人吃了个饭,听到他俩的志愿后,我迫不及待地和他们碰了一杯。
如今我已开始了新的阶段,熊大的微信名却换成了“批发电线电缆”。我尝试从创业的角度去联系这个转变,珍珍却说:“或许当初只有你和老吴相信他。”熊大曾发过一个朋友圈,内容大概是“得不到最好的就不要了。”
这些是珍珍告诉我的,熊大大概屏蔽我了。
白白净净的山东人除去刚出场时略显腼腆,在日后的交谈中则不落下风,目前在准备考编或结婚,不知道他浙大的学历如今何去何从。
珍珍和阿酒早就认识,已是好友。珍珍努力工作,阿酒则潇洒得各地旅行,学着画画和纹身。
2021年10月份的旅行结束后,我在返回石家庄之前转机去深圳看了看最近心情不好小主播,她在一家奶茶店打工,准备以后自己攒钱开店。老吴还住在青年旅舍,时不时叫我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