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让我逃过这一次,我发誓以后一定老实做人。”
张波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老谭慌张地紧贴在副驾驶靠背上,默念着“慢点,慢点慢点……”,左手死死的抓着张波的右手臂。
车里的音响还在播着那盒老磁带,罗文的嗓音低沉又深情:
静静听着,爱人,
我为你唱一首爱歌。
张波注视前方,右脚反倒更加用力地踩了下去。
“让我逃过这一次,最后一次。”
二
十岁的那个夏天,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雨,江水漫过防洪堤,吞噬了沿河岸的民居,很多人家房屋尽毁,流离失所。张波家的土房子盖在半山腰,倒也算是比较安全,但是那天父亲冒雨去给独居在家的程家外婆修电路,不幸碰上了山体滑坡,再也没有回得来。
第二年母亲带着他改了嫁。继父是个老实巴交的矿工,只会干力气活,大字不识几个,也说不出成句子的话。他虽然娶的是个寡妇,但也好歹是有了个家。他每天高高兴兴早出晚归,烟也戒了酒也戒了,就为了攒点钱给儿子交学费。
然而张波一直都看不起继父,亲生父亲虽然也只是个工人,但是好歹读过不少书,懂电懂机械,会讲很多城里的故事和天上的故事,写得一手漂亮钢笔字,会陪张波下象棋,给他买每期的《科幻世界》。至于继父,张波从没叫过他一声爸爸,一直叫他老谭。
三
转眼到了高中,为了能让张波考上大学,一家人搬到了市里。母亲找了份小区清洁工的活,老谭给一个私人老板开货车。两人抵掉房租之后还够基本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开销,日子倒也平静安稳。
这天张波把家里囤着的最早两年的科幻世界杂志整理了出来背到学校,他的同桌也是个科幻迷,想借回家看。这些书对于张波是至宝,从来没借出过,但是对于这位同桌,完全可以例外。高二转学过来之后,张波一直埋头读书,没什么朋友,同桌王琛已经是和他关系最要好的了。
“那你把你手上的手表借我戴两天。”张波从没戴过手表,早就看王琛的卡西欧眼红了。
“行,就让你戴一个礼拜。我看书很快的,下礼拜一还你书,你还我表。”王琛生得高大,才刚进高三便已经一米七了。原则上排座位时高个坐最后,矮个坐前面,但是这两人就爱绑在一起,于是张波也就跟着坐到教室后边了。
张波接过手表戴在手上,喜形于色。他瘦小很多,表带得扣更小一个口。
傍晚时分,张波路过校门口的音像店,看见隔壁班的徐姗姗走了进去。徐姗姗算得上是高三年级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了,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张波也是其中之一。但是他从来没有勇气和她搭讪,连正面看她一眼都觉得是高不可攀的奢求。他不听使唤的跟着进了音像店,假装随便到处看看。
徐姗姗在满墙的磁带中找寻了许久,最后抠下一盒苏慧伦的《傻瓜》和张信哲的《挚爱》。拿到收款台,又犹豫了一会,最终决定先买张信哲。
“怎么啦姗姗?”胖老板笑着问这位熟客,“都是这礼拜刚出的,喜欢就都买了算啦。”
徐姗姗一边翻书包找钱一边低声说道:“这月零花钱不够了,我每天得少坐一趟公交才够省出钱买磁带。”
“没事没事。先听着,反正你也不能两盒同时听。”老板接过她递来的十块钱,“一天省两块钱,一个礼拜就够买了。”
“那我也不能早晚都走路不坐车吧,我就早上出门早点,晚上还是要坐车回家的。一天只能省一块。”
“行,那就算两个礼拜,我给你优惠点,找你一块。”老板摸出一块钱硬币摆在桌上。
徐姗姗开心的谢过老板之后匆匆出门了。
这样算起来她也得一个半礼拜之后才能买那盒苏慧伦,张波一边琢磨着,一边迅速把一盒《傻瓜》摸进了外套里层的衣兜。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在这儿偷磁带了,熟练得很。
“小畜生!”正当张波以为再次顺利得手之时,老板一只大手用力拍在他右边肩膀。“拿出来!”
张波颤颤巍巍地从衣兜里摸出磁带。
“我总算逮到你了!我这几个月没少丢磁带,上次就注意到你了!你看我墙上刚贴出来的,偷一罚十,说的就是你!”
“我,我是头一回,真的,头一回。”张波头都不敢抬,使劲辩解着。
“头一回?要得,我带你去找校长,你和校长说你是头一回!你是四中的吧,我认识你们教务处长,走!”一边说着,老板一边拽着张波往外走。
“我不是四中的!我路过这里,我不是四中的。”张波想挣脱抓着他的大手,但是面对这高他几个脑袋的魁梧汉子,他实在使不上力。
“不是?那就去派出所吧!我这离派出所也不远。要不就给我你家里电话,要你爸妈来领人。”
“我不是头一次,我承认,我偷过三次,就三次。”无论如何他不想让母亲知道他在外面偷东西,母亲近来精神状况不太好,这样的打击太大。
老板把张波按在收银台的椅子上,说要么赔钱,十倍的赔,要三百块,要么就去派出所。张波答应去找钱来赔,但是老板要求有抵押才能放人。
总不能拿学生证抵押吧,于是张波把手上的卡西欧手表取了下来,交给
老板,说拿到钱了就来换手表,这才得以脱身。
四
张波自然没再回去这家店,连上学路上都故意绕道走,生怕被胖老板再看到。他要是能弄到三百块,又哪需要去偷十块钱的磁带。至于王琛的那块卡西欧,他打算再想想别的办法能赔给他,但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很快学校里就有关于他偷东西被抓的流言传开了,可能有其他学生路过音像店看到了这一幕。张波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每天还是乐呵呵的和同学们追跑打闹,但是大家似乎正有意在疏远他。王琛问他要手表,他说周末出去玩不小心掉了。王琛虽然生气,但是也没多说什么。张波说我一定会赔给你的,你别着急,我的科幻世界也都送给你了,不用还给我了。
隔壁班的刘胖子好像戴着一块不错的手表,他爸是当局长的,他的手表应该不便宜。而且他好像经常放学后就把表锁在抽屉去踢球,然后就直接回家了。张波发现了这个事情之后,心跳都加速了,他打算等下次隔壁班组织踢球的时候,就去他们教室把表偷了去卖钱。
第二天一早,刘胖子带着几个学生冲进了张波的教室,站在他面前。
“我的雷达表呢!”刘胖子伸手拽住张波的衣领。
“什么雷达表?关我什么事。”张波用力拽开刘胖子的手,后面几个人学生往前一步抓着张波按了下来。
“肯定是你偷走了!我昨天放学锁在抽屉里的,今天早上来锁被撬了!谁不知道你是贼啊!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
“我真没拿,谁说我是贼了!”张波大声咆哮。“你们难道丢什么东西都怪我吗!”他确实还没下手,他虽然动过这个念头,但是终究有些胆怯,临时又退缩了。
这时候王琛从走廊跑了回来:“你们滚开,我担保不是他偷的!”
“关你屁事!你站一边去!”
“就关我事了,我昨天和他一起放学回去的,他去我家一起写完作业才回家!”王琛站得笔直,把张波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我不管,给我搜他身!”刘胖子示意他的跟班们上前一步,“打开抽屉让我看看!”
张波下意识的捂紧了上衣右边口袋。
“搜你妈呀,谁准你搜的!”王琛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刘胖子的脸。碍于王琛的身高,其他人不敢再向前一步。
一群人正僵持着,上课铃适时地响了。刘胖子带着他的一队人马乖乖跑回自己教室,留下了几句恶狠狠的警告。王琛帮张波解了围,并且没有提到被他弄丢手表的事情。
虽然满满一肚子委屈,但张波还是很庆幸自己头一天没有下手行窃。他的口袋里揣着一个方方的东西,是他今天上学途中绕道在另外一条街的音像店买的苏慧伦的《傻瓜》,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能送给徐姗姗,但是完全没有这个胆量。
而且,刚才刘胖子来找茬的过程中,他好像看到徐姗姗从窗外路过看到了这一幕,就在刘胖子说他是贼的那会儿,让他无地自容。
五
放学后,张波在自习室耗着没回家,希望能够找着机会把磁带送给徐姗姗。他都想好了该怎么和徐姗姗说,甚至想好了无数个版本,比如“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就买了送给你”,比如“噢,别人给我的,我也不喜欢听,可能你会喜欢吧”,比如“这女的是谁啊我不认识,你要你拿去,不然我扔了”。可是直到晚自习散了,各个班级开始关灯锁门,他都没鼓起勇气去找徐姗姗,只是在走廊徘徊。
眼看晚自习都下了半个多小时了,人都走空了,张波心一横:要不就直接放她桌上好了。
他爬上窗台,摸着最顶上的铁窗把手打开窗户,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翻身上去,钻进高三五班的教室。迎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弱路灯光线,张波一张桌子一张桌子的寻找,但最终也没有办法确认哪张是徐姗姗的桌子。平时路过五班,他都只顾着看徐姗姗,完全没留意她坐在第四排还是第五排。白费力气,于是他揣着磁带又翻窗出来。
脚一落地,三四束手电筒强光照在他身上,几个人冲出来把他按在地上。那段时间各个班级频频失窃,教务处和保卫科早就在埋伏抓人了。
一位老师从张波口袋里搜出磁带,人赃并获:“小子,我们总算抓到你了。你是三班的吧?”
“这是我自己买的磁带!不是偷的!”张波挣扎着站起来,两名校警左右押着他的肩膀,外圈还围着四五个年轻男老师,手电筒光束摆动摇曳,张波双腿抖得厉害,瞬间尿湿了裤子。
“你买的,好啊。我们明天带你去校门口磁带店和老板对质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买的。”
门口的音像店无论如何不能去,张波心里一阵绝望,大声说:“不是这家店买的,是蔡锷路的磁带店买的!”
老师冷笑了一下,拿着未开封的磁带拍着张波的脑袋。“小子你别耍我,你是我们学校学生,哪个不是在门口买磁带,哪里会跑到蔡锷路,你就是刚偷的。”
六
张波忘了那晚自己是如何回的家,忘了那些老师最后是怎么羞辱他的,忘了自己是如何爬窗进去跳窗出来,也忘了那本磁带封面到底是苏慧伦还是一只鸭子。
他一定要选择性的忘掉这些。他还要忘掉他在这个学校的所有事情,他没有来过四中,没有和同桌成为好朋友,没有见过徐姗姗。
被开除的那一天,王琛把科幻世界都带来甩在他面前地上,没说一句话。张波不知道如何启齿和他解释事情真相,因为他知道王琛也暗恋着徐姗姗。
被开除的那一天,老谭开着破烂的小货车接他回家,车里放着罗文的《明日天涯》,那凄凉的旋律,让他一阵阵颤抖。
当你明晨醒过来,
再也寻不到我的踪影,
你会知道,
我已离你远去。
爱人,不要悲伤,
爱人,不要绝望,
我原想与你消磨一生,
无奈生命如此短促。
老谭告诉他,母亲在一个高档小区里做保洁,不敢坐电梯,电梯来了不敢进去,进去了又不敢出来,就在电梯里一直站着,别人问她,她也不好意思说,只是笑笑。张波偏着头倚着玻璃,听着听着,泪流满面。
那晚一到家,老谭就把他揍了一顿。母亲没做晚饭,坐在床边一直哭。张波缩在墙边一动不动,任由老谭处置。看到儿子挨揍,母亲哭得更厉害,老谭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结巴着说:别哭,别,别哭。你哭也,也没用。
母亲看了一眼张波,用力挤出一个字:“滚。”
他也忘记了他是如何走出家门,他忘记了那个并不寒冷的晚上,他是在哪个角落等到天亮。他没有去想那些不公平,只是觉得无力反抗。如果父亲在,总会有人听他讲明白道理。但是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这一切,一句话都不想说。
七
再次见到徐姗姗的时候,张波正和一群烂仔们蹲在路边抽烟喝酒。晚上九点多,徐姗姗下了晚自习走路回家,她又在继续为新一盒磁带省着路费。
“你们看,那妹子不错吧!”疤叔夹着一根烟屁股指着徐姗姗,“看老子去搭一下话,今晚有人陪咯!”
疤叔脖子上一道很长的蜈蚣般的刀疤,据说是帮以前老大砍人的时候留下来的。
张波急了,站起来拉住他:“那是我同学,别乱来。”
“切,你同学?美女都是你同学是吧,鬼才信。”旁边的毛哥吐掉口里的槟榔,也站了起来。
“我骗你干什么,真是我同学。”张波脑筋一转,“不信,我过去打个招呼。”
“这小子,看不出来啊。”疤叔把烟头弹到绿化带里,吐了一口浓痰,“癞毛你没收错小弟,看到美女就想自己上,完全不把大哥们放在眼里。”
张波跑到徐姗姗很前停下。看到眼前突然站着一人,徐姗姗吓了一条,旋即准备绕道走开。
“姗姗,我是三班的,我叫张波。”之前纠结过那么多次,这一次他居然有了胆量直接开了口。
“我知道,你是被开除的那个贼。”徐姗姗停住,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眼神中一股寒意。
张波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我真没偷东西,那晚上我买了苏慧伦的磁带打算放在你桌上的。”他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先不说这么多,你往回走去坐车吧,走这不安全,别省这点钱买磁带,快点走。”
“神经病。”徐姗姗绕过他,继续往夜路里走。
张波拉住徐姗姗一只手,使劲想往回拽。他用力稍微大了一点,徐姗姗被拉过来,顺手给了张波一巴掌。这一掌力气也不小,张波脑袋一偏,松开手,崴着了脚摔在地上。
还没来得及转头站起来,只听见徐姗姗一声尖叫。疤叔见张波被女人打了,走过来扇了她一耳光,徐姗姗直接倒在草丛里没了声响。
“还说你认识,被女人打了吧!”毛哥拉起张波,“不要逞强啊老弟!”
张波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冰凉。
疤叔二话不说把昏迷过去的徐姗姗拉到树丛里,一把掀起她的裙子。张波疯了一般的冲过去推开疤叔,毛哥扑过来把张波按在地上,给了两重拳。
“小子,要玩,就排队,不玩,就去给大哥们把风。”
看着疤叔结实的身形在暗处蠕动着,张波咬紧牙关喘着粗气,紧握双拳。
八
王琛结结实实给了张波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他几乎吐了出来。
他刚走出临时借住的地方,就碰到王琛带着二三十号人拦在楼下。他转头就走,被冲过来的学生拖到人群里一顿拳打脚踢。他抱着头缩成一团,不呼救,也不反抗。让他们打够了就好,他心想。
大家听到张波不吭声也不动弹,以为把人打死了,纷纷让到一边。王琛走过来拎起他,往肚子上给了一拳。
“你这个,人渣。”他松开张波,任由他倒在地上咳嗽着。旁边一人递给王琛一根半米长带锈的铁棍。
张波挣扎着从屁股兜里摸出匕首打开,挥舞着:“你们不要过来,谁过来我捅谁!王琛你别过来!”
王琛在原地站住,示意他把刀扔掉,“我们这么多人,你一把刀有什么用?你捅我试试,你来啊!”
说完他扔掉铁棍,一步步逼近张波。张波挥着匕首退到墙角。
“你别逼我!”
“你捅啊!这里,直接捅心脏。反正,还有什么你干不出来的事情!”
张波大吼一声,挥起匕首在自己左手臂用力砍了一道,鲜血马上顺着刀痕流了下来,滴在地上。
“别以为我不敢!我连自己都敢砍,会不敢砍你吗!”张波吼叫着,然后竟变成了哭腔,“你们都打我!刘胖子打我,老师打我,老谭打我,姗姗也打我,连你也打我!”
说完他又在左手上挥出几刀,整齐的血口子并列在左手小臂,一时间皮开肉绽。他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停,鲜红色的血一滴滴顺着刀刃滴落在水泥地上。
大家都呆住了,望着王琛,等他拿主意。
“他疯了,我们走。”王琛转头走开,“你们找人去旁边电话亭打个120。”
九
老谭还是开着那辆双排座小货车,在看守所门口等着张波出来。
这些年老谭来过不少次,母亲从没来过。每次老谭都告诉他母亲很好,不用牵挂,但是他知道她的精神状况已经大不如从前。
“怎么还是这首老歌。”张波满脸胡渣,倚在副驾驶的玻璃上,车里还是播放着罗文的《明日天涯》,“你成天听不心烦吗?”
“这磁带,卡在里面,就出不来了。”老谭轻轻笑着说,“你妈,她就喜欢听这个。只有听这个才会笑,听这个,她就说,罗文,罗文。她还会跟着哼哼,别的歌,她都不记得。”
张波回去看了看母亲。入狱之后,她们俩又搬回了镇上,母亲成天坐在床边发呆,每天老谭会带她出去放放风,去土地庙里拜拜佛,去镇上坐坐电梯,据说坐着电梯她就高兴,会笑。
十
毛哥很容易就找到张波,原本以为他是来报复,没想到另有所图。
“你小子,把疤叔也治了。”毛哥递过一根烟,张波摆手拒绝了,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偷偷告诉你,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你把他挂掉了,我倒是蛮感激你的。”
张波不吭声,抬手看表。出来后他帮老谭跑货运,赚的第一笔工资,就给自己买了一只卡西欧。
“但是呢,他那些小弟们,我就不敢保证了。不过你要是愿意给我帮个忙,我就帮你摆平他们,好歹你也是跟过我的,老大得罩你,是不是啊?”毛哥如今穿得人模狗样,做着点钢材生意,和十年前感觉完全不一样。
“毛哥抬举了。你说吧,我能做什么,只要不犯法,都行。”
“当然不犯法,我这么正经的生意人。是这样,我有一批材料,明天着急运输,我那司机老家有事回去张罗了,一时间安排不出人帮忙。”毛哥顿了一顿,拍了拍张波的肩膀,“听说你最近在跑货运,明天你帮我拉一车货,从黄花到暮云,那边厂里有人接收卸货。”
“这个容易,举手之劳。”
“这是五百块,我先付给你。足够吧。”毛哥数了几张钞票递过来。“不能让你白干,怎么说也得耽误你三四个小时。”
十一
几个工人装上了满车的废旧钢材,张波在一旁看着,确定没什么问题,很普通的一车货。老谭陪着他一起来了,原本他想自己来,但是老谭坚持一起。张波这半年一直帮他跑运输,每次老谭都在副驾坐着跟车,起初张波以为他不放心自己,后来觉得老谭只是想陪着他说说话。
今天这批货要送去暮云,他们出门前便把母亲送到了那附近的昭山古寺,让母亲在那边拜拜佛,完事了可以顺路去接她回家。老谭最近和他慢慢能沟通了,聊点家长里短,邻居间的人情世故,倒也能找到一点家人的感觉。
沿着国道开进市区,然后往南开出一段,再出了市区,一路上车里又数次循环到那首《明日天涯》,张波跟随曲调随意哼着。他之前尝试把磁带机拆出来,但是最终没搞定。他也想过给中控换一台CD机,但是打听了价钱之后就放弃了。他把磁带机装回去,任由这本罗文的老歌兀自播着。
出了市区之后,老谭提醒他,后面好像有个辆桑塔纳一直在跟着。张波加快速度准备甩掉,发现后车也加速跟上。他突然有些紧张。
眼看还有十来公里就到暮云,县道上已经没什么车,后车变的格外显眼。张波心想可能是毛哥派人监视他,正当他要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判断,后车副驾的人拿出一个警灯吸在车顶,瞬间警笛声响遍林间。
“前面的车马上靠边停下来,你们偷窃国家财产,限你们马上靠边,配合检查,坦白从宽!”
所以我注定和贼脱不了关系是吗?张波咬牙切齿。还是被摆了一道,利用我帮他运赃物。
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又多了两辆警车,像模像样的警车。拉着警铃,呼啸着追了上来。其中一辆准备超车逼停张波。
“让我逃过这一次,最后一次。”
张波咬紧牙关,紧踩油门,已经踩到底了。眼看警车要超越到他前面,这时候路边冲出来一条土狗。
张波下意识的猛打方向盘,让开了狗。货车撞到路边一棵大榕树上,然后冲出路肩,翻下了路边的鱼塘。
后面的警车把狗直接撞飞了,然后靠路边停下,几辆车上的警察和便衣都跑下车来冲到池塘边。钢材和拆卸的大小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小货车正一点点沉入水底。
驾驶室慢慢浸满了浑浊的水,张波使不上一点力气,完全没办法推开门。
“爸!”他摇了摇副驾驶上满头鲜血的老谭,没有反应。他叫了第一声爸,也是最后一声。他还想说一声,对不起。
可惜没能再发出声来。
那磁带似乎还在播放,那歌声闷响在浑黄的水里,又像是回荡在迷幻的树荫下和鱼群里,伴奏着规律紧急的刺耳警笛,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放松。却像是附近古寺传来的诵经,让人心安理得,于是就释怀了冤屈与无奈。
我原想与你消磨一生,
无奈生命如此短促。
你我会在,
那天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