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兰花的第三个孩子，是在她做完结扎手术后的第二年怀上的，兰花生完第二个孩子刚满月后，就被捉去做了结扎。

那天兰花正在屋里给儿子喂奶，忽听屋外响起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当吵闹声由远而近的逼近兰花家屋门口时，兰花赶紧把吃奶的儿子从乳房上拽下来。

她刚把衣服撂下，把因没吃饱而哭闹不止的儿子抱起来时，屋里就进来了两男两女四个村干部，以及一圈围着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

其中一村干部说：“兰花，快把你儿子交给你婆婆抱去，现在跟我们去做结扎。”

这时在里屋听到响声的兰花婆婆，赶紧颠着小脚一溜小跑出来，她看到是这几个村干部时，顿时就明白他们的来意了。

这些人是来捉她儿媳妇去做结扎的，村里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每个季节都会从镇上派医生下来，强行给刚生完二胎的妇女做结扎手术。现在是二月份，正是一年当中，给第一批生过二胎的妇女做结扎的时候。

刚才说话的那个村干部看兰花婆婆出来了，便转身对她说：“牛娃妈，快把你小孙儿接过去，我们现在要带你儿媳妇去做结扎。”

兰花婆婆说：“我的好干部勒！你先带别个家的媳妇去做行不？让兰花先把娃子奶了再去，你看娃饿的都哇哇大哭哩！”

村干部想了想说：“行吧，行吧，那赶紧让兰花奶了娃子先。”

接着转身对身旁的另外三人说：“走，我们先去带平儿他媳妇去做。”

说着一行人便出了兰花家的屋门。

兰花婆婆在扒在屋门口，看着这一拨人刚走出一丈远，便立刻转身回屋把门反锁了起来。

兰花疑惑地问：“妈，你这是干啥呢？”

兰花婆婆压低声音说：“干啥？还能干啥？让你赶紧躲起来啊！”

兰花一边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一边不明所以地问：“妈，我为啥要躲起来呢？”

兰花婆婆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躲啥？当然是躲那些干部嘞！咱家现在只生了一双儿女，就要把你拉去结扎，说句难听的，万一以后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要想再生就没法子了，至少得生到两儿子，才稳妥些。”说着还用手指比了个二的动作。

兰花看着婆婆这儿瞅瞅那儿看看，说：“妈，这个道理我晓得，我也想再多生一个，但现在不是由不得咱嘛！”

兰花婆婆一边在屋里寻找合适的藏身的地一边说：“什么由不得咱，村里二狗子他媳妇不就是躲掉了嘛！后来不是又生下了个大胖小子出来！”

兰花说：“二狗子他媳妇是提前好几个月就躲了嘛！我这现在往哪躲也来不及了呀！”

兰花婆婆看中屋里的大米缸，是个藏身的绝佳地儿，她找来蛇皮袋，一边把大米缸里的米往蛇皮袋里舀，一边说：“咱现在远了躲不了，只能在屋里躲了，快，快奶了娃到米缸里来。”

兰花一脸不相信地说：“妈，这怕不行吧？”

兰花婆婆从兰花手中接过吃饱的孙儿，把孩子放到床上，然后连推带拽的把兰花推进了大米缸里，说：“得亏你个子小，藏这正合适，快蹲下，我现在把米倒回米缸里，你不许出声了啊！”说着便使出全身的劲，提起蛇皮袋，把袋里的米往兰花身上倒去。

兰花在米缸里瓮声瓮气地说：“妈，这怕不行吧！我害怕，我想出来。”

兰花婆婆一边把大米尽量抚平的自然些，一边说：“怕啥呢？闷不死你，这米透气的，只在你头顶上洒了薄薄一层，我现在要盖盖子了，你再不许出声了啊！”

兰花瓮声瓮气的声音传上来：“妈，我知道哩！”

兰花婆婆说：“叫你不许出声，还出声，千万不许再出声了啊！”

兰花婆婆把屋里收整了一下，尽量拾掇的跟刚才干部来时一样。

收拾好后，她把反锁的屋门打了开来，然后抱起床上的小孙儿，悠闲地坐在竹椅上，等着村干部那一拨人的到来。

2

兰花婆婆一边唱着乡谣一边摇晃着怀里的孙儿，她刚把小孙儿哄睡着没几分钟，村干部一行人就到了。仍是刚才那个领头的村干部说：“牛娃妈，你儿媳妇呢？”

兰花婆婆悠悠开口说：“跑啦！”

村干部不可置信说：“啥？你说你儿媳妇跑了？”

兰花婆婆看着村干部淡淡地回：“对，我儿媳妇跑啦！”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几个村干部也开始面面相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等着领头的干部发话做决定。

村干部加大嗓门：“你儿媳妇跑哪去了？”

兰花婆婆仍是不急不缓地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们。”

村干部登时火冒三丈：“不说是吧？您老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还是不说？”说着就顺手提起墙边的暖水瓶，作势要摔的样子。

兰花婆婆抱着睡得正香的小孙儿，把脸扭向一边，一声不吭，用神态和表情做出无可奉告的姿态。

领头村干部看了兰花婆婆的姿态后，气得顺势将手中的暖水瓶“哐当”一声，朝地上摔去，瞬间暖水瓶里的水争相涌出，形成一条一条小蛇，朝四面八方爬去。

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把兰花儿子给惊醒了，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领头村干部转身，对身旁同行的另外三人说：“去，到屋里去搜，给我仔仔细细地搜，每个角角落落都不要遗漏掉。”

一行人开始屋里屋外，衣柜里，床底下，屋门后，被子里……凡是能翻的地儿都翻了，翻找的过程中，东西也连带砸坏了不少。

其中一个男干部，刚揭开米缸盖子，正准备把手操进米缸里时，兰花婆婆登时大声喊道：“好啦好啦！我的好干部们嘞！别再翻，別再摔了，行吗？看把俺家摔成啥样了？我说还不成嘛！”

一行人听到喊声，都停下了手中的翻找，来到兰花婆婆跟前，用早该识趣的眼神瞧着她。那个揭开米缸盖子的男干部，过来时还顺带一脚把地上的一只小板凳给踢翻了。

兰花婆婆这才把差点要跳出嗓子眼的心，终于给压回了肚子里，假装用无可如何的语气说：“兰花跑去屋后的山里躲起来了。”说着用手指了指屋后。

领头村干部说：“你说的可是实话？”

兰花婆婆说：“我的好干部嘞！我哪敢哄你们哩！我难道不怕你们把俺屋给拆了。”

一行人听了兰花婆婆的话，立刻往屋后的山上奔去，跟来瞧热闹的人群，有些讪讪地回家去，也有些半大不小的孩子，跟着村干部们一起进山寻人去了。

兰花婆婆看人群都散去了，又等了估摸一刻钟，确保安全后，才又再次把屋门反锁，把兰花从米缸里喊了出来。

惊魂未定的兰花刚一爬出米缸，兰花婆婆就对她说：“快，给娃子再奶一次，然后换个地方藏。”

兰花一脸懵地问：“妈，他们不是走了吗？我还藏啥哩？”

兰花婆婆对着兰花翻了翻白眼说：“说你傻呢？还真傻呀？他们这会是走了，等会在山上寻不到人，肯定还要折回来的。”接着咬咬牙又坚定地说：“就是把俺屋给拆了，也还得再生一个孙儿出来。”

兰花用不无崇拜的眼神看着婆婆，问：“那我再藏哪呢？”

兰花婆婆一边把小孙子塞到她手中，一边说：“先把娃子奶了再说，我给你想好了藏身地儿，就是咱家的稻杆房。”说着就颠着小脚匆匆回她自己里屋去了。

待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套衣服和一顶帽子，她把衣物甩到兰花床上，说：“奶完娃后把这套衣裳换上。”

兰花问：“为啥要换衣裳哩？”

兰花婆婆回：“叫你换你就换，别问那么多为啥。”

兰花奶完娃把孩子交给婆婆后，开始换衣裳，“妈，这不是咱爸的衣服嘛？”

兰花婆婆不耐烦地说：“换好衣服后，把头发也给扎严实了，再把帽子给戴上。”

全部穿戴好后，兰花婆婆又给她脸上抹了些炉灰，然后对着她上上下下瞅了一遍，说：“行了，这下差不多了，你现在去杆房，路上灵醒点，万一碰见人了，你就假装没看见，埋头赶你的路；人要问你话，你也甭吭声，假装没听见，懂了没？”

兰花点点头说：“懂嘞！妈，真有你的。”说着给婆婆竖了两大拇指。

兰花婆婆打开屋后的门，探出头去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转回头悄声对兰花说：“趁现在外面一个鬼影子也没有，你赶紧去，到了杆房，你就藏进稻杆里去，尽量藏严实了。”

兰花问：“那我得藏到啥时候才可以出来哩？”

兰花婆婆说：“等我消息，我没来喊你，你就不许出来，估计要躲到夜间去了，你再带点吃的去。”说着就到厨房，取了两张早饭吃剩下的饼递给兰花。

从家里到杆房一百来米的距离，兰花硬是走出了马拉松的感觉，期间有两次看见了村里人，不过都是离得老远，人也没往兰花这边瞅，倒是兰花自己差点先露馅了。

3

兰花到了杆房，先大概瞅了一遍，没发现有啥异常后，便找了个合适的稻杆处藏了进去。

进去后，她才发现稻杆里有一些干巴巴指甲盖大小的老鼠屎，兰花把身体下方的几粒老鼠屎拨弄掉了，但还能隐隐的闻到一股老鼠的屎尿味。

她感觉在里面呆了很久很久，期间几次悄悄探出头来张望，透过杆房的小窗口望出去，她知道天还没有黑，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盼天黑盼的这样急切。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好像听见村干部那一拨人，吵吵嚷嚷地往她家的方向去了，她甚至还听见其中一村干部说：“老大，没找到兰花咋办？”

“咋办？我们到她家去等，管她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她总要回来的。”领头村干部恨恨地回道。

仍是刚才问话的那村干部说：“山上山下我们都搜了个遍，一个鬼影子都没看到，不会是那死老婆子哄我们了吧！”

“管她有没有上山，我们现在就坐到她家去等，直等到她出来为止，妈了个逼，不信就逮不住她。”领头村干部说。

兰花听到村干部们的对话，吓得是瑟瑟发抖，她觉得自己怀里好像揣了面鼓似的，咚咚咚地直敲个不停，她甚至担心这“鼓声”会把村干部们引进来。

等村干部们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为止，兰花才慢慢放松下来，这时的她，开始感觉又乏又饿，带来的两张饼早已吃完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探出头来，发现周围已是漆黑一片，她知道现在已是夜间了，周围寂静极了。

在这之前，她还能偶尔听见人们路过杆房的脚步声，现在只能听到老鼠的唧唧叫声，后来她终于架不住乏困，趴在稻杆里睡着了。

期间被猫叫声惊醒了两次，开始她还以为是村干部们找过来了，后来才发现是山里的野猫窜进来了。

兰花等到后半夜，才等来她的丈夫，她丈夫说，那几个村干部在他们家等到终于架不住乏困后，他们才商定，留下一个男干部继续在他们家等，另外三人回家睡觉去了。

开始那人坐在躺椅上还使劲熬着，后来脑袋就开始一栽一栽如捣蒜般，直到半时辰前扯起了呼噜呼噜的鼾声，他才敢偷偷给兰花送吃的来。

兰花问：“咱妈有没有说我还要躲到啥时候？这里夜间好多野猫窜来窜去，我一个人怪害怕的，要不算了吧，咱去结扎好了。”

兰花丈夫说：“唉，咱妈的脾气，你还不晓得吗！你就再忍忍吧。”

兰花说：“我也想再生一个，只是这拨人闹得这样厉害，我实在没有信心，再说我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儿呀……”

兰花丈夫回到家后，那个留守在他家的干部还在扯着鼾声睡大觉。他把兰花的想法和情况大致与他妈讲了下。

兰花婆婆仍咬牙切齿，坚定地说：“不管这帮狗日的怎样闹腾，就算把屋里的家具全搬了，房梁瓦片全拆了，也动摇不了我要再生一个孙儿的念头。”至此，兰花丈夫也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那三个回屋睡觉的村干部就赶到了兰花家，留守的男干部，一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就连忙一骨碌地从躺椅上蹦了起来，以此来掩饰他睡了一宿的迹象。

领头的村干部发现兰花一宿都没回来，气得又随手砸坏了几件物品。

兰花婆婆已豁出去了，对这些摔摔打打已完全不在意了，她甚至心里在想：“你摔嘛！你砸嘛！用这些个破烂物品再换一个孙儿也是直当的。”

领头村干部突然把随行的几人叫到屋外，跟他们悄声嘀咕了一阵。

待他们进来时，几个人突然一把拽住兰花丈夫，领头村干部说：“好哇，老太婆，兰花肯定是被你们给藏起来了，我们现在就不等兰花了，我今儿个把你儿子捉去结扎，我看兰花还咋生，要生也只能生出野种来。”

然后几个人把兰花丈夫架出了屋外，丢下一句话：“老太婆，限你今黑之前把兰花交出来，就看您老是要扎儿子，还是扎儿媳妇？你自己想清楚，我们在大队上等你。”

4

兰花丈夫被抓走了，这是兰花婆婆始料未及的，她倒是把男人也能结扎这事儿给忘了，一心只顾着藏兰花，忽略了儿子这个“播种”的人。

事已至此，已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她仰天长叹一声：“终归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兰花婆婆来到杆房，把兰花喊了出来。兰花不明所以，问：“妈，他们都走了吗？”兰花婆婆没吭声，只顾埋头赶路。兰花看婆婆神态不对，遂小心地问：“妈，这是咋啦？”

兰花婆婆仍是一声不吭，她这会心里是难过的，也是绝望的，她现在无心理会兰花的这些问题。

婆媳两人回到家后，兰花婆婆只对她说了句：“快换上自个的衣裳，然后跟我走。”

兰花看婆婆脸色不对，也不敢再问啥，只匆匆换了自己的衣裳，然后惶恐不安的跟在婆婆身后，出了屋门，来到村里的大队上，一到队里，她就看见她的丈夫被几个人簇拥在那儿。

直到这时，兰花婆婆才转过身，看着她说：“兰花，看来俺杨家注定只能生到一个孙儿了，你去结扎吧！”

兰花茫茫然的被人带进了一间屋里，她躺在手术床上，从医生的谈话里，她知道她们先给她注射了麻药，然后开始在她的肚皮上一阵翻腾，前后一共约半个来钟就搞定了。

兰花是躺在竹床上，被村里的两个壮实小伙抬回家的，回到家后，她才渐渐开始感觉到伤口钻心的痛。

兰花的第三个孩子，是在她结扎后的第二年怀上的，她是怀到四个多月，胎儿在肚里挥拳踢腿时，方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怀孕了。

因为谁能想得到，结扎过的人还能再怀孕呢！不仅她没想到，她丈夫没想到，她婆婆没想到，全村的所有男男女女都没想到。

当兰花婆婆得知兰花又怀孕了后，只说了句：“看来老天爷还是有眼的。”便一如往常，该做啥做啥，一点没表现出喜悦的样子。

兰花婆婆心里明白的很，要想瞒过旁人，首先家里人就不能表现出过分的喜悦；兰花也仍如往常，该做啥做啥，无需太过娇惯；只是打那以后，让兰花尽量少出门，衣着再宽松些。

随着怀孕的时间愈长，天气也渐渐变得寒冷起来，衣服也随之穿的越渐厚重起来。当个子本来就小的兰花，穿上宽松的棉外衣时，仍是一点也看不出怀孕的迹象。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在为新年做准备，备年货，扫尘，打年糕，杀鸡宰羊……的时候，兰花悄悄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

那天是腊月二十四，正过小年，这一天家家户户黎明即起，扫房擦窗，清洗衣物，刷洗锅瓢，实施干净彻底的卫生大扫除。

兰花家也不例外，吃罢早饭，兰花正在家里擦洗家具，突然感觉下身一股暖流涌出，她连声呼喊：“妈，妈，我羊水破了。”

兰花婆婆压低嗓音：“嚷嚷啥呢？赶紧上床躺着，臀部下方垫个枕头，我去烧水，准备好了就来。”

兰花说：“妈，让牛娃去给请接生婆吧！”

兰花婆婆说：“请啥接生婆，今儿我来给接生。”

兰花问：“妈，你行吗？”

兰花婆婆说：“看接生过几回，不难，这快过年的，家家都忙得很，接生婆也不定有时间来。”其实兰花婆婆心里还是有顾忌的，只要孩子没落地，她就不敢让任何一个旁人知晓兰花怀孕的事。

响午时分，兰花就生了，当兰花婆婆接住孩子的那一刹那，她仰天长啸：“胳膊是拧不过大腿。但也要看是啥样的胳膊拧啥样的大腿！”

又说：“兰花，好样的！俺杨家的第二个孙子降生了，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杨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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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咕咕谷雨川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