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律规定18岁以上为成年人。法律是死的。18岁在中国这片富饶的土地能批准经历的事物太少,至少我今年23岁,我还是半个女人。我的28岁表哥在三年前是半个男人。我和他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兄妹,话很难说到一块。之所以要扯到我表哥,是因为这次的主题只有我表哥最有发言权。
我和他,除了时空不同,都在12月的某天当了“失恋”的角儿。他和我一样,爱的是男人,恨的也是男人。
他和相识相爱一年的男友在今年11月11日,于比利时完成了婚姻注册,接着在一周后领养了一位浓眉大眼的俄罗斯娃娃。由于和他没有联系,我是在他回中国后的第五天才得知的消息。也是亲戚中最后一个去恭喜他的人。
2
我的表哥除了性取向不受亲人欢迎外,其余都超级有魅力。亲人们见他的老公也是个魅力相当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做不到,此刻的我浑身都唾弃男人的味道,包括我表哥。所以我去他家之前,喷了十来滴昂贵香水。见了他,第一句话就拖起了浓厚的哭腔,“表哥,我失恋了!”
好心的表哥没有怪我忘了恭喜他的连连好事,只是扶我进他的书房,递给我一卷纸巾。我擤了几泡鼻涕后,表哥坐在我的对面,不靠椅背,不翘二郎腿,屁股只坐一半,像足了我心目中的男人楷模。
我说,“要是你喜欢女人,我就拼命追你。”
表哥说,“这话很熟悉,以前我失恋时也这样告诉我的女性朋友。不过后来我发现,要是我喜欢的是异性,我一样还是会失恋,还是会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我说,“我现在就想死,今天是失恋第几天我都忘了,日子像极了男人可怜维持的自尊心,没有尽头。”
表哥替我将用过的纸巾铲进垃圾桶,递给我一杯姜红茶,“喝一杯再说,你看起来不像人,我都能感受到从你身上传过来的阴风冷气了。”
我呷了一口,又吐掉了,道,“你看见了吧,不是我不想喝不想吃,是我的身体不让我这么做,我的身体在与我交战,领头的是我的心,再是我的脑,接着是我眼耳口鼻,最后是身体的各个角落,它们此刻都属于他的,都在为他辩护争论。他有什么好的?我真不懂它们为何这样爱他,连我的命都不管了地爱他。昨天中午快递员送货上门,签收时我的手背叛了我,写上了他的名字......”
表哥耐心地听我讲完一匹布那么长的恋爱苦果后,决定让我留在他家住半个月,半个月后他和他的老公去拉斯维加斯度蜜月,半个月后我会是一个全新的我。
3
我母亲帮我将半个月要穿的衣服搬了过来,她还不知道我失恋的事,她看着我人比黄花瘦,还忍不住夸赞我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住表哥家的第一天,表哥便告诉我,“不管你失恋了多久,多痛苦都好,你明天还是得上班,饭得照吃,觉得照睡,运动也得恢复如初。”
此刻的表哥厉声厉色,彻底搞糊涂了我,“这就是你的办法?你让我住在你家,过的依旧是我之前的日子,有什么区别?该上班还是得上班,该失恋还是得失恋!”
当时我像个气馁的小孩一屁股坐在地上,表哥双臂环抱,笔直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区别在于你要是没按时完成当日工作计划没吃饱饭没准时睡觉没运动,你就得被我赶出我家,你租的那套房子钥匙你妈给了我,我将锁换了。你出了我家,你没地方住的了。除非你愿意回乡下跟你爸妈呆一块。”
在反抗的同时,我认真想了想自己的存折。决定暂时忍辱负重。有好的出路再另起炉灶。
前面几天过得相当惨无人道。失恋后的我一直上班迟到,但现在可不能了,必须得听闹钟的话。表哥的老公Lucus每天起早煮一锅玉米羹和煎火腿荷包蛋。一碗玉米羹只喝一口、一份火腿荷包蛋只咬一口都不能出门。不吃完,表哥的目光会像狗一样叼住我。食物滑进肠道,就像粪便倒入一江清水那般令人不适。
我一面吃着“粪便”一面想着他。他是个热爱吃早餐的男人,热爱在厨房里捣腾厨艺,深蓝色围裙紧紧贴在身上,性感极了。
“快迟到了,吃快点!”表哥的狗眼已经成为了我此刻的阴影。在玄关处换鞋子时,我故意喊他别慢吞吞的,像个娘们!表哥说他不急。我说我快迟到了。他说出了大门直走一百米,右转五十米就有个公交站,五分钟就到我公司楼下了。
幸亏当时说这话的他还在饭厅,不然我很难控制自己不抓高跟鞋甩他鼻子的冲动。
一出门我就开始跑,一到公交站去我公司的那路公交刚好来了。我兴奋地跳上去,一路畅通无阻,不到五分钟就跳下来。去到公司大楼时电梯还是空荡荡的,门卫在我一阵风路过时笑道,“小丫头今天转性了哈。”
被这么一夸,失恋以来的悲痛就削弱了。我有点骄傲,但这种骄傲马上就急转直下,成为另一种剧痛。领导说我最近工作拖泥带水,要我保证今天之内收拾最近拖拉下来的累赘之余,还得完成今日的任务。
领导就是领导,一句话送我回到革命解放前。压力如蚂蚁啃噬我的头皮,而逃避压力的条件反射就是不断想他,他曾在许多个阳光温暖的上午或狂风急雨的下雨发送短信,告诉我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多想想他,想想我们的将来,将来我烧菜做饭,他接孩子上学放学——不都是这样说好的么?为什么他在分手时说他计划中的将来没有我?他在撒谎!对!现在我发现了,他可能是有说不得的苦衷!患了绝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欠了一屁股债怕连累我?
当时我低着脑袋,领导什么都看见了,“你要哭你就一个人躲着哭,哭完了任务还是得完成,你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学表演的。”
我二话不说点点头走出领导办公室。呼了一口气,那口气真是致命,呼完整个人都晕头转向,那口气也真是了不起,把自己给送走,让新的氧气迎进来。
4
那一天的工作任务一直干到了晚上十一点。公司的晚上十一点充满鬼的萧索与寂寥。我从摩天大楼望出去,城市的霓虹闪烁不停,冬夜的风在高处有一丝清泉的清冽,我的忙活一天的黄脸蛋被洗涤后重新红亮起来了。
回到表哥的家,Lucus正在婴儿房哄娃娃睡觉。表哥听见玄关的动静,从书房出来,楞了一刻马上回过神,“吃了没?”
我点点头,走了几步,感觉肚子的确是荒凉到听得见任何风吹草动的声响。于是停下来,回头望了望表哥。
表哥抿了抿嘴,把不经意的笑意一笔带过去。
“我包了饺子,馅儿有胡萝卜虾仁蛋花木耳冬菇,就在厨房,热的。”
我也学着表哥那样抿了抿嘴。
那一晚吃饱洗漱后躺进被窝时,疲累如临大敌,我在最后清醒的时刻想到的还是他,他的睡衣温度,他的睡前晚安,他在我耳根吹过的风。
就这样过了一周,我隐隐从心底里佩服起表哥来了。至少如今想起他,我没那么精神分裂,胃口也恢复到了正常人的水平,晚上下班还会在表哥家的跑步机上度上汗水滋养的半小时。我向表哥汇报我的“失恋战绩”,说还是会想他,但想他,已经稀松平常,想他想的很轻松,如同想一只小猫小狗。
表哥递给我一只钥匙,“我骗你的,你家的锁没换,回去看看吧。”
5
那天正好是假日,走回自己租住的房子时内心几分得意几分报复似的快感:瞧!本小姐已经不想你了!你现在就算要求复合也是一厢情愿了!没有我的爱,你就是一个屁!
不过人生的好戏总在后头。当我回到住所时,失恋的情绪排山倒海地回来了。天花板的吊灯是他去年圣诞节买的,卧室的“梵高向日葵”墙纸和麋鹿木工挂饰是他今年生日送的,就连唯一可以喝水的杯子也是情侣杯,被子枕头也是他每月不辞劳苦搭公交背去干洗店洗完又搭公交背回来的。他说过他喜欢搭公交喜欢穿便宜衣服是想明年和我去一次巴塞罗那。他是个足球迷,可以不惜成本地熬夜看球。
他说中国人就是这样,用二手手机和戴名牌手表并没有矛盾,我们的节俭就是为了豪华——这话他从某本书上读来,那时候又读给我听。我挨在他的身体某个角落,告诉他累点没关系,安全就行了。
可爱情从来都是不安全的,爱情就是走钢丝,屏住呼吸,每走过的一步其实心里都掂量过千万遍。分手那天,他告诉我,“我要走了。”
我装懵懂,问,“去哪?我可以陪你吗?”
“不需要,一个人就行了,我想去的地方一直都是一个人适合去的。”
“可你不是说过将来......”
“那是曾经的‘将来’,现在的‘将来’就是我想一个人生活。”
“哪个女人?”我攥住拳头,泪水还是大颗大颗地往外掉。
“别这么看你自己,哪个女人都不如你,只是我对你没有爱情的感觉了。你没发现吗?一直以来,你都不理解我的真正想法,你什么都顺从我的安排,你似乎没有独立的人格,而我受够了老是要在一段关系中充当领导者,偶尔我在工作上的不愉快想让我歇息,可你什么都要我拿主意,我是你的对象,不是你的老师老板老爸!就算是,你也应该自己拿回主意,为自己而活!”
当时除了他的声音里的斩钉截铁,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6
那个假日我的床单再次被泪水腌黄了,期间表哥来电过两回,我没接。中学跑女子三千米时跑到一半便虚脱的感觉现在似乎重新体验了一遍。
床头柜上有一罐残着包装纸的安眠药、一把稍微一点就染血的小刀、一张白浆气味很重的4A白纸和一支快要没汁儿的签字笔。我的一只眼睛埋进枕头,另一只盯着柜上这四样物品。
突然间,想到了第一天表哥在我哭得很绝望时的喃喃自语。
他淡淡地道,“我很爱他,我失恋了,我的心死了,心死后还会活的,身体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他这么对我,爱已经成了恨,我要让他等着瞧,没有他我会过得更好。当我遇见Lucus,恨也消失了,爱的对立面原来不是恨,冷漠才是。”
表哥在傍晚打了第三通电话,我接听了,告诉他,我不回去了。
“还有一周呢,你确定?”
我望着沉落的夕阳,告诉他,我确定。
挂了电话,我用小刀切了个苹果当晚餐,在4A白纸上写下了我对前男友的所有感觉。一切都刚刚好,笔芯是在最后一个字没墨的。随后吞了两粒安眠药上了床。
在闭眼的漆黑里,他的微笑依旧吸引我,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人生的苦别人没办法也不可能替代自己去尝。失恋不关任何人的事,包括他,任何人都不会感同身受,除了我。
我将独自一人承受爱他的苦与乐,直至冷漠的光临。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