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也在农村普通且安然地长大。
大学毕业一年了,我还在县城里做着这份暂时的工作。夏日炎炎,高温难耐的这一天躺在简陋的小出租屋里的地上,偶然想起小时候在村里经常看到的一个特殊家庭——一对衣衫破烂的老夫妻和他们的孙子。我还记得他们家的位置,只是这么多年楼房盖起,他们那座小破屋不知还在否,就算在,也应该没人住了吧。
那对老夫妻永远穿着破旧的、灰不溜秋的衣服,身材瘦小佝偻,尤其是老头,他的背仿佛被生活压弯了似的,戴着灰的或蓝的布帽子,胡子灰白挂在嘴边,面容平和,走路时把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往前伸,只顾重重地走每一步。我从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老妇更为瘦小些,头上裹着旧的灰布或蓝布头巾,她不那么佝偻,显得精神好些,但皱皱巴巴的脸上两只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缺了几个口的两排牙齿黑黄,说话声音也尖细刺耳。小学时,有次听同学说雪糕没吃完扔了,看到那老太婆捡起来吃了,被那老太婆听到还不承认说,谁吃你雪糕了?
他们家就在大路边上,小学时只要走大路,上学放学都会经过他们家。有次放学经过,看到那老妇把一丛肥大的草叶栽在屋前的土里,我当时以为她特地从别处拔来,为的是以后把草当柴火用。
他们的孙子让人印象深刻,因为他不是个健全的孩子。记得是左手像帕金森一样折过来永远贴在胸前,手腕处形成一个夸张的锐角。他有一只脚是跛的,每走一步带动整个身体往下猛地一顿,右手也前后甩着。他总是戴着一顶已经发黄了的红色鸭舌帽,下巴紧贴着脖子,头只能歪斜着,看前方时得抬眼。他的背也弯,整个人就像虾米一样蜷着。别说看他走每一步都费劲,就算他不动,这副形态看着也吃力。他的嘴角好像时刻扬着,友好又小心地咧开一个微小的弧度,眼神也同样友好又小心,像一只胆怯的小狗。他肯定从来没有朋友,当老人在门前忙碌时,他就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他们。
尽管那孩子身子佝偻着,但仍能看出他早到了入学年龄,终于在一个新学期看到他穿上了校服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上下学。那个时候我好像已经上五年级了,在班里有两个要好的朋友,在一同经过他家旁边看到他在前面时,一个朋友赶紧别过头去唯恐避之不及,我当时也赶忙别过脸,跟朋友对视着嫌弃地撇嘴笑……在我们眼里,他那样就是傻子。
六年级时没缘由地跟几个女同学组织了一场简陋的募捐活动,我写了一篇演讲稿,一个同学拿着它去别的班里读,号召别人为那个孩子捐助一些文具。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农村孩子也挺调皮捣蛋,压根不配合,这场活动很快结束了。主要成果就是我同村的朋友和她的俩同学凑了一兜本子,正好我遇到那老婆子就给她了。她赶忙直愣愣接下,没说话。
后来去别处上学我就很少见过那家人了,依稀记得他们因为交不起学费就没让孩子上学了。刚想到就问了家人,妹妹说那老婆子得病死了,小孩被人接走了,我又从妈妈那得到证实,那现在就老头一个人孤苦生活了?
孤独终老在更早的时候我见识过,还是小学时,在学校斜对面的一排低矮的平房最边上有一间极小的黑屋子,一侧贴着黑烟囱,里面堆了好多枯树叶,住着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妇人,也是头发花白,衣服破旧。看不到她的眼睛,她好像失明了,走路都要扶着墙。夏天能看到她只着一件白衫坐门口乘凉。冬天能看到她裹了深色棉衣缓慢忙活。那时还能看到她烧锅做饭,端着面条坐在门口凳子上吃,也能听到她犯病时发出阵阵的痛苦嚎叫……所有的事貌似都是自己一个人面对,不知道她是否有家人来陪伴过。
儿时至今还会在老家那边偶遇到的陌生人是一对夫妻。他们衣衫破旧,男的高女的矮,女的齐耳短发,男的眼睛看不到。他一只手拿着细竹棍,另一只胳膊被女的挽着慢慢走。他们边说话边微笑着,攥着布袋走在赶集的路上。
成年以后,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不幸的,那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空虚与迷茫,是无病呻吟好高骛远,但跟年幼时没有过多交集的这些人相比我又是何等幸运!我有幸出身于可贵的平凡,如果换我变成他们中的一个,可能日常的温饱就足够成问题了吧,更别谈受教育了。
我时常为生活在底层的人感伤,却也无可奈何。我不相信人各有命,只痛恨这世间的不公平如此之大。我没能力的时候,只能先顾好自己的生活……扎根泥土,向阳而生!待到参天时,再赠他人一片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