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母亲种的白菜苔有如一双无形的手提着,争先恐后地往高处蹿腾。几天下来,满园子高高低低热闹得不行。母亲天天在电话里跟我幸福又苦恼地唠叨,不外乎白菜苔太多了,她顾不上吃别的菜,只吃菜苔可还是吃不赢;大鹅越来越可恨,跟人生人养般漂亮的菜苔,嫩生得一碰就断,它们还不好好吃……
我安慰母亲:不急,这几天忙,等周六回家,我多掐些带六堰来;我减肥呢,正需要大量吃青菜;白菜苔好吃,当饭吃我都不腻……母亲被我说得好些了,只嘴上还是孩子般的那句:你一个人吃也吃不完呀!我说:不不不,何武也喜欢吃,我们需要得多!……
其实母亲种的菜并不多,菜苔只席子大的一块。去年到今春,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变化着:去年开春,她还能用小桶担点沤好的鸡粪慢慢去菜地,也能一个人愚公移山般用砖石垒实边坡;挨着原来的菜地,她野心勃勃地请人扩了一小块新地,种上她爱吃的玉米、我们要吃的蜜薯,还给大鹅种了一点地黄瓜。可去冬到今春,她却愈发力不从心:她的劳动效率让她烦躁,她说一天只能做一匝长的事;做半天,必须歇半天,有时候第二天还得歇;她的菜地越来越多的空置着,真正种上菜的,只有一半——“老了,真的没得用了!”
可即便是这一半的菜地,也是母亲所有时间和精力的所在。她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人要动身体才好!我种点青菜,一方面锻炼了,二方面你们吃点没有污染的菜,一举两得,多好呢!
我懂母亲这种心。她多半只是因为勤劳惯了,多半只是不愿意变得毫无作用。她痛恨我们要她没事看看电视、没事待六堰找人聊天。正如她不愿意去哥姐家享福是因为舍不下最小的我,她不愿意过“清闲自在”的生活,只因为尽可能想发出她即便微弱的光。
我懂这个。回到乡下,我总喜欢陪母亲去菜地。她一边带我看她的菜,一边用方言念叨着这半年的口头禅:“真是出巧吔,这人不知怎不中用了!”不过她似乎只有口无心地说着,手上却高兴地给我指点那些卯着劲儿往起窜的白菜、菠菜;上周栽下去的莴笋苗像活泼的孩子,个个敦实快活地仰望着天空;新葱和韭菜经过了春雨,乌嘟嘟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母亲站在地里,用随身的一根构树棍扒拉指点着,沉浸而满足,仿佛又忘了之前对自己的抱怨。
我跟她一起,掐了半篮子白菜苔,挑了不少菠菜,又挖了葱和蒜苗,我们转身慢慢下菜园。妈妈念叨着:你们吃不吃得完?菜苔放隔夜还有啥吃头!我佯装不耐烦地打断她:没事,我放冰箱;我先吃菜苔,后吃菠菜;我不像您吃东西挑拣,我们每天那么忙,只要有个菜吃就行,这些菜帮了我们大忙……
我们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说着说了一万次的话,似乎都有口无心,又似乎都很认真。刚下过雨,地很是有些泥泞,菜埂又窄,母亲小心地一步步挪着,那个构树棍成了得力的帮手。她两手都拄在棍子上,身体往棍子边压着,我提着菜篮子跟她身后。母亲的身形越来佝偻了,曾经比我高的个头如今只需平视。那个构树棍被她摩挲得一头光滑,她边用棍子探地,边絮叨着:“你莫看这个棍子,它还顶大忙!我现在冇得这个棍子不敢走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不好,只能尽量不着痕迹地别开她的话意,好似漫不经心又很上心地回应着:嗯嗯,是的,有个棍子安全些,这路太不好走了……
我不想再让她由着说什么了,我怕她继续说下去会说出我更难过听到的话题,于是打断她问到:“妈,这些菜苔是不是年前我们挖了芯的那些白菜返起来的?”“是呀!都返起来了!有个菜蔸子,留几片老叶子,只要开春就能再返起来。你看,那些苔多肥!”我低头看着篮子里菜苔,突然心里一酸,脱口而出:“妈妈,这些菜苔就像……”我一下子哽住了,觉得胸口翻涌,堵得说不出话来。我努力地平复着情绪,母亲嗯了一声,等着我的下文,终于,我觉得可以把声调控制到冷静而平常时,接着说完了那些话:“这些菜苔就像父母,先是奉献了叶,而后剜了芯,历经了严冬,再从根里积蓄了所有的力量,长出了最后的苔……”我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我有些后悔对母亲说了这些……我的母亲,她本也是极易感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