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实验室:冰天雪地中的修罗场
原创 2017-11-03 押沙龙yashl 押沙龙yashl
这是一篇很长的文章,读它需要耐心,需要理解,更需要对那个诡异环境的想象
人们在极端环境下会有什么样的行为?我对这个问题一直很感兴趣。不同的人性,在平时可能只能看出模糊的差别,但是在极端环境下,人性会被考验,差异会被放大。如果把几十个人放到一个绝望的环境下,寒冷、绝望、没有食物、没有出路,他们会怎么做呢?他们会谋杀,会吃人,会等死,但是也有人会孤注一掷的冒险,会做出自我牺牲,会去救人。
这一切都像是好莱坞电影里的情节。可是在现实中,它真实地发生过。
比如在唐纳大队。
在唐纳大队的故事里,开始的一幕是群快乐的移民,坐在大车上奔向新家园;而它结束的一幕则是一个半人半魔的家伙,坐在人骨堆里,身旁放着装着人血的罐子,远处则是被他弃之不食的牛肉。
但是这个事件里不仅仅有黑暗的堕落,也同样有充满人性的时刻。它比屏幕上的灾难电影更复杂,更惊人,因为它不仅仅是一场惨剧,而更像一个关于人性的试验。
命运的岔路口
那是在1846年,加利福尼亚还没有爆发淘金热,但是人们已经开始向这里移民了。当时西进之路是固定的,从独立城出发,穿过大平原,翻过洛基山,绕过大盐湖,越过内华达山,到达加利福尼亚。
这条道路有三千多公里,大约是从南京到乌鲁木齐的距离。移民的牛车一天大约走25公里,加上翻山、过河的时间,整个下来大约需要5个月。大家都是在春季出发,如果走的太晚了,容易被大雪困在路上。
在1846年春季,从独立城陆陆续续开出500多辆大车,其中就有唐纳兄弟的车队。不过在一开始,根本不存在什么“唐纳大队”,唐纳和其他家庭混在一起西进,很不起眼。他们穿过大平原,翻过洛基山,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事儿。但是等他们到了一个叫“小沙地”的地方,唐纳大队诞生了。
事情是由一个叫哈斯丁的人引起的。
哈斯丁是非常活跃的探险家,写过一本《西进指南手册》,名声很大,在当时被认为是西部地理专家,这就像张召忠教授被我们认为是军事专家一样。他在小沙地留下了一封公开信。哈斯丁劝大家改变路线。
如果还按原路走,下一步就该往北绕过瓦萨奇山和盐湖。哈斯丁说他发现了一条非常安全的新路,直穿瓦萨奇山。抄这个小道可以少走好几百公里。他就在前方等着大家,亲自给大家带路。
大家对专家的建议展开热烈讨论。大部分人觉得还是走老路稳当。但也有些人动心了。少走几百公里是个很大的诱惑。这当然有点冒险,但是路不都是这么走出来的么?加利福尼亚之路也是几年前才出现的。一点冒险精神都没有的话,来西部干什么?而且关键在于:有哈斯丁这样的专家,还怕些什么?
有一批人决定走哈斯丁近道。唐纳他们决定走这条近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乔治.唐纳的太太谭森是位女校长,她就对这次改道非常不赞成。谭森一直阴沉着脸,闷闷不乐,要求大家回到原路上去。可是唐纳兄弟却显得很高兴,对谭森的警告置若罔闻。
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只能活几个月了。
而弟弟雅各布.唐纳更不会知道,他会被自己的孩子们吃掉。
从小沙地开始,移民们分道扬镳。大部分人继续前进,少部分人则南下哈斯丁小道。这一天是7月20日。大家选举乔治.唐纳为队长,这支队伍因为被称为唐纳大队。一路上这支大队人数不断增加,到了最后,这支队伍共有87人,有六七个家庭,还有雇来的工人、搭伙的单身汉。
队长乔治.唐纳在故事里的存在感很低。他能当上队长是因为他年纪大,人缘好。队伍里最引人注目的其实是里德。里德是个顾家的男人,去加利福尼亚的也主要是为了妻子。他妻子身体不好,他听说加利福尼亚气候温和、有利健康,才决定搬家。里德对孩子也很好,即使对继女(太太和前夫的女儿)弗吉尼亚也极其疼爱,专门给她买了一匹小马骑。小弗吉尼亚是整个大队里唯一拥有小马的孩子。
里德很有钱,他的牛车是唐纳大队里最大的一辆,内部装饰堪称豪华,妻子还戴珠宝,大家就有点侧目而视,何况里德平时还有点趾高气扬的劲儿,所以他人缘不好,没当上队长。
大队里还有一个人缘不好的人:凯瑟贝格。凯瑟贝格在整个大队里最为英俊,金发碧眼,个子高挑,还会说四种语言,很有文化。可是大家都有点讨厌他。他有些行为确实讨人厌,比如他打老婆。移民对这种行为是很鄙视的。不过大家不喜欢他的真正原因可能还不是这个。凯瑟贝格身上有股邪气,有种说不清楚的邪气,让人既厌恶又有点害怕。
唐纳大队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发现哈斯丁居然不在!在他们之前,来了另一拨抄近道的移民。哈斯丁给他们带路去了。哈斯丁留下口信,说沿途会给他们留标记,让他们尽快赶上来。
专家虽然爽约了,但唐纳大队对专家的信仰依旧高涨,决定继续赶路,追随专家的足迹。7月31日,他们走到了一条岔路口。如果从这条岔路口往北走,就能很容易地返回原来大道。
这是命运留给他们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但在当时,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关注过这件事。就连谭森也没说什么。他们轻轻松松走过了岔路口。
路线示意图
艰难的旅程
从独立城出发到现在,他们过得一直很愉快。白天赶路,晚上大家聚在一起野炊,讲故事,做游戏,跳舞。小孩子在车前车后玩耍。食物非常丰富,足够他们到达目的地。除了一点人际小摩擦以外,没什么烦心事。女校长谭森还仔细记录路上的动植物,就像个博物学家。小弗吉尼亚事后回忆的时候,也说:“那段时间我非常非常的快乐。”在她眼里,这就像一次漫长的野营。
但是过了岔路口以后,情况就完全变了。这里环境更荒凉,而且非常崎岖,很难走。周围的东西也怪,有的泉水含有很多红色矿物,看着几乎像一盆盆血。他们第一次有了不安全感。等他们到了萨瓦奇山脚下,不安感加剧了。因为哈斯丁给他们留了一封奇怪的信。
哈斯丁说:前面的韦伯山谷比想象中的难走,我自己带的这支队伍都不一定能翻过去。建议你们在这儿扎营,派人骑快马去找我,我回来带你们走一条更好的路。
这封信让人看不懂。大家第一次对专家的水平有了怀疑。专家既然对道路这么熟悉,怎么会发现韦伯山谷“比想象中的难走”?而且这封信逻辑也说不通啊。要是哈斯丁知道有一条更好的路,他为啥自己不走?
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大家就派里德骑快马去找哈斯丁。五天以后,里德才赶回来了,身边也没有神秘的专家哈斯丁。哈斯丁不肯来。他信里说回来带队。可现在焦头烂额,不肯再揽这个麻烦了。哈斯丁只是带里德走到山顶上,拿手比划着给他指了另一条路。
里德就是从这条路返回的。他觉得这条路也不太好,但好像还是比韦伯山谷要强。
唐纳大队经过投票,全体一致同意绕过韦伯山谷,走那条新路。可没走几步,大家就傻眼了。根本就没有路,到处都是树木和杂草。人们得拿着斧头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砍出一条路来。还有陡峭的山头,人们得拼了老命才能把牛车翻过去。好多人开始对里德越来越不满。
虽然里德不停解释说韦伯山谷那条路更坏,但他们并不相信:什么路能比现在这个更坏?
他们原计划几天之内翻过瓦萨奇山,结果整整用了十五天,连上等待消息的时间,他们耗费了整整了三个星期,只走了50多公里。
多年之后,当人们复盘的时候,也对穿越瓦萨奇山这段充满疑虑。如果他们径直走韦伯山谷的话,会不会省下一两个星期?但是哈斯丁的队伍规模更大,精壮男子更多,能翻过韦伯山谷,唐纳大队真的走韦伯山谷的话,能不能过去呢?没有人真的知道。
但是大家还是觉得:这个决定很可能是唐纳大队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下一站是盐湖旁边的荒漠。
哈斯丁又给他们在路上留信了。这次专家的指示被鸟儿给啄碎了。谭森太太拿出出女校长的本事,把信的碎片拼读了出来:前方是荒漠,要走两天两夜。
他们遵从专家的指示,准备了两天的草料和水,像荒漠进发。然后四天过去了,大家还在荒漠里头。哈斯丁在大家嘴里,第一次从专家变成了“杂种”。现在无计可施,水早就没了。人受不了,牛更受不了。如果再这么下去,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绝望中大家做出了决定,牛车能走多远走多远,实在走不动的时候把牛卸下来,赶着它们找水喝。等它们找到了水,恢复体力再赶回来拉车。这是一个死中求活的选择。
这是充满绝望气氛的一天。一切都乱糟糟的。骑马的人在荒漠里奔驰,有的牛车还在拼命拉,有的车子已经被扔在荒漠里,牛被往前赶着走。小孩子嚎啕大哭,母亲们守在牛车里等待。
最惨的是里德一家。他们家的豪华牛车太重了,在沙地里走不动,被孤零零地落在了最后。牛被赶去找水,结果牛渴得发狂了,都跑丢了。里德夫妻在绝望中抛弃大车,抱着三岁的孩子徒步穿过荒漠,在黑暗中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他们碰到了雅各布.唐纳的牛车,才算获救。
到第六天,他们才走出荒漠。如果荒漠再长二三十公里,大家会全体死在荒漠里。车队损失了三十多头牛。里德的损失最惨,他只剩下一头牛。里德神气不起来了。
翻越瓦萨奇山虽然艰苦,但也只是艰苦而已。荒漠之旅让他们第一次濒临绝望。从这一刻开始,唐纳大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往日温情脉脉的帷幕开始慢慢被撕下了,一种邪恶的气氛开始滋生。
人们开始模糊地意识到:在生存考验面前,很多东西都是累赘。
黑暗的东西开始出现
从荒漠走出以后,发生了两件意义深远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唐纳大队的命运。
第一件事跟桑顿有关。唐纳大队在穿越荒漠后,开始担心给养问题,决定派人去萨特堡求救。萨特堡是进入加利福尼亚的第一站,按惯例会接应移民。可到了那儿就到了加利福尼亚。要是派去的人不回来怎么办?桑顿是个单身汉,在大队里没什么牵挂,但是整个大队没有一个人怀疑桑顿的人品。桑顿说什么,一定会做到。他被选中了,前往萨特堡求援。
这件事情对后来的悲剧影响极大,但在当时还看不出来。
第二根件事情是里德杀人了。
他和一个小伙子发生了争吵。最近大家情绪都不稳定,那个小伙子忽然发狂,抡起鞭子就抽,把里德脑袋抽出很深的伤口。里德夫人冲上来拉,小伙子连她斗打。里德看到妻子挨打,拔出刀子疯了似的冲上去,一下子刺中了对方。小伙子在临死的最后一刻忽然开口对里德说:“是我的错。”
大家马上召开了大会,决定怎么处理里德。被杀的小伙子平时开朗合群,极受欢迎,而里德人缘既差,又刚领大家走了一条坏路。好多人主张立即处死里德,凯瑟贝格叫得最凶。但也有人说里德是正当防卫,罪不至死。
最后双方妥协,决定驱逐里德。他的家人可以留下,但本人必须立刻离开,而且离开时不得携带武器。前行的路上有野兽,也有敌对的印第安人,不许带武器是会致命的。但有人就是想让他死。
里德把家人托付给好友艾迪,孤零零地骑上马,离开了唐纳大队。在路上,他看到了有人骑马追了上来,是他12岁的继女小弗吉尼亚。弗吉尼亚偷偷给他带了一把枪。两人拥抱离别,里德消失在远方了。
当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次放逐会给他们提供一根救命稻草。
9月底,他们终于走完了“哈斯丁近道”,重新回到了大路上。如果他们走正常大路,一个月前他们就该到这儿了。
这一个月的耽误是要命的。唐纳大队落单了,成了1846年西进队伍拖在后面的小尾巴。印第安人放心大胆地出来偷抢他们的牛。一开始他们没有意识到危险。有位印第安人跑到他们营地里,移民们还很高兴,学《鲁滨逊漂流记》的样子给他起名叫礼拜四。结果当天晚上礼拜四就偷走了他们两头牛。唐纳大队沿途损失了好几十头牛,好几辆牛车。现在他们的粮食已经不够支撑过冬了。只有一条出路:大雪封山前爬过内华达山,抵达萨特堡。
与此同时,黑暗的事情也一件件地出现了。
首先,哈德库福丢了。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经过荒漠之旅后身体很虚弱,留在凯瑟贝格的牛车里。这是他们早就达成的安排,哈德库福也是付过报酬的。可现在他丢了。大家问凯瑟贝格,他说对此一无所知。唐纳大队派出一个搜索队,发现老人被落在了七八公里的后面。老人说凯瑟贝格把他赶下了车,告诉他要么自己走,要么去死。
大家把老人带了回去。可第二天早上,老人又被凯瑟贝格赶下车了。老人找到艾迪,要求搭他的车,艾迪说没问题。可是等艾迪忙完手上的活,发现老人不见了。艾迪觉得他可能搭别人的车走了,也没在意。谁知到了营地以后,发现老人不在。
艾迪着急了。他和里德太太一起去找凯瑟贝格,要求他接回这个老人。凯瑟贝格让他们别管闲事。艾迪想自己回去找,可没有马。现在整个唐纳大队只有布伦家和格里夫家有马。艾迪向他们借马,可这两家人都不借,说马都累坏了,可不能为了救一个老头把马给害死。
艾迪思前想后,还是放不下这件事,决定步行回去找。另外两个年轻人也站出来,要和艾迪一起找。可是其他人连等他们都不肯。如果跟大部队走散了,一定会丢掉性命。艾迪没有办法,终于放弃了。那个老人只能自己去死了。
这时唐纳兄弟在前头打前站,如果他们在的话,也许能救老人一命。但是这件事也说明了唐纳大队已经守不住基本的底线了。在一个月之前,这样的事情还是不可想象的。人性中现实而残酷的一面已经开始被压榨出来了。
但艾迪接受不了这种残酷。几天之后,布伦的马掉进了水潭,他让旁边的艾迪帮他把马拉出来。艾迪回答他说:“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叫哈德库福的老人?现在他死了。”然后艾迪就站在一旁,看着那个马淹死。
这时唐纳大队里,第一个被丢弃的人。
德国人沃尔芬格也死了,死得更诡异。沃尔芬格没了牛,只能放弃牛车。他把牛车里的东西找地方埋起来,以备日后挖掘。两个德国老乡好心地留下来和他一起埋。但是最后回到营地的只有他们两个。
他们俩说正埋东西的时候,印第安人冲下来杀死了沃尔芬格。大家看着这两人,觉得相当可疑,但没有谁确切知道真相,直到几个月后,其中一位德国人临死前向唐纳忏悔,说他俩亲手杀死了沃尔芬格,抢走了他的钱。
这是唐纳大队里,第一个被谋杀的人。
命运的大门关上了
离开雪季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们跌跌撞撞地赶路,拼命想把时间抢回来。越来越冷的天气,越来越少的草料,还有荒野里的印第安人,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的牛一头头死掉,牛车一辆辆放弃,唐纳大队就像一头留血的野兽,越来越虚弱地奔跑着。现在问题已经不是粮食够不够过冬,而是够不够他们翻过内华达山。
等他们走进最后一片荒漠的时候,有些家庭已经濒临绝境了,艾迪损失惨重,无力再照顾里德全家,唐纳兄弟接走了里德的妻儿。艾迪接着倒霉,把所有东西全损失光了,最后一口粮食都被吃光了,水也没了。艾迪全家饿着肚子,在荒漠里走了整整四十八小时。
他向格里夫家要一点肉给孩子吃,格里夫断然拒绝。他向布伦家要水,布伦说所有的水都是留给自己孩子喝的。艾迪失控了,他拿着枪直接走向布伦家的水壶,说谁要敢拦他,他就开枪杀了谁。在枪面前,布伦保持了冷静。
现在,唐纳大队已经不是一个什么队伍了,而是一群不管别人死活的绝望者了。
在这个危机的时候,桑顿忽然出现,如同天降神兵。他从萨特堡回来了,带回来了七个骡子,还有一袋袋的面粉和牛肉。此外还带来了两个印第安向导。大家一片欢呼,对萨特堡的萨特先生感激涕零。
桑顿分配完食物以后,面临着一个选择:是留下来跟唐纳大队一起,还是骑骡子返回萨特堡?桑顿是个单身汉,也没有什么财产要搬运,他完全可以扬尘而去,但是桑顿还是决定和唐纳大队共进退。桑顿对里德一家特别照顾,让里德夫人骑一匹骡子,让小弗吉尼亚坐在自己后面,另外两个孩子坐在两个印第安人的后面。里德家的人似乎总有这种神奇的能力,让别人忍不住帮助他们。
10月20日,就在桑顿到来的第二天,天上开始飘雪了。
现在整个内华达山以东,就剩下他们这一支大队了。雪季眼看又要到来,人们心情再度紧张起来。可是桑顿从萨特堡听来了准确信息:内华达山在每年11月中旬前都不会雪封住,大家还有足够时间。现在人和牛都太虚弱了。如果直接翻越内华达山,很可能会损失惨重。桑顿建议大家修整几天。唐纳大队听了桑顿的建议,在平原上修整了四五天。
死亡的大门慢慢在关闭,如果他们现在孤注一掷地往前冲,还是可以从那道越来越小的缝隙里闯过去。可是他们停下了。
这是他们犯下的另一个致命错误。
10月25日,他们分成三批出发了,向内华达山进发。布伦家打前站,唐纳兄弟殿后。开始他们走的很顺利,内华达山已经清晰可见,可几天之后,暴风雪来了。今年的雪季提前了。大风呼啸,雪一寸一寸变厚,人们知道大祸临头,拼命地向前赶路。10月31日,第一支队伍到达了山脚下,现在大雪已经有三四尺厚了。他们做了一次绝望地努力,想要马不停蹄地翻过内华达山。他们现在明白局势了,果断地扔下牛车,步行翻山。可是太晚了,离山顶还有四五公里的时候,他们失败了。
命运的大门关上了。
特拉基湖就在山脚下,它旁边有一个被遗弃的木屋。布伦家抢先占据了这个木屋。其他人在暴风雪中也匆匆搭建住所。最后唐纳大队一共有四个木屋,大致是下面画的这个样子。
木屋位置示意图
三个木屋离得比较近,唐纳兄弟的木屋则诡异地位于好几公里外。这是因为唐纳兄弟落在了后面,暴风雪越来越大,马上面临冻死的危险,唐纳兄弟只好就地搭建木屋。除了这四座木屋以外,唐纳大队还建一些棚子和披屋,容纳着81个人,其中25个成年男性,15个成年女性,41个孩子,其中有6个是婴儿。
粮食基本没了。好在还剩下了一些动物:牛,马,骡子,还有狗。一两个礼拜以后,大部分牛都被杀掉了。移民们担心万一气温回升,牛肉腐烂,所以没敢全部杀光。事后证明这是个错误。剩下的牛和马在暴风雪中基本都跑散了,只有狗老老实实地呆着,最后被依次下了锅。没有牛的家庭就出钱购买。在一开始,大家对危险的判断还没那么严重,价钱出得够高就有人卖。里德夫人就买了几头牛,艾迪也花了一大笔钱买了头被饿死的瘦牛。到后来,出再高的价格也买不到牛或者牛肉了。
方圆几百公里之内,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山那边的萨特堡。所以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翻过内华达山。唐纳大队又组织过好几次徒步翻山,其中在最接近于成功的一次,桑顿作为前行向导,甚至翻过了山口,大家都认为如果他继续向前走就可能脱险。可桑顿还是回来了。
整个11月份就这么过去了。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的失败。在明年四月份之前,山路都不会通,他们不可能熬到按个时候。他们天天盯着内华达山,希望有救援队从山那边过来。可是如果他们过不去,救援队又怎么过得来呢?后来他们渐渐放弃了这个希望。他们觉得自己很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但是他们不知道,在山那边有人在努力救他们。那就是里德。
里德被放逐后已经赶到了萨特堡。暴风雪来临后,里德要求派出救援队。萨特先生问他们:唐纳大队有有多少头牛?接着萨特算了一笔账,即便唐纳大队已经没有粮食了,把这些牛都杀了,也可以挺到明年春天。萨特的计算是对的,但问题是里德离开以后,唐纳大队把大部分牛都损失掉了,因此里德提供的数据是错的。
但是里德凭着本能,还是感受到了危险,执拗地要求派出救援队。好心肠的萨特勉强同意了,派出了几个志愿者和26匹驮着粮食的马。但是救援队发现马根本过不去雪地,只能留下马匹,徒步前行,这样又带不了多少食物。里德坚持爬到了山顶,此时风雪更大了,而他已经两手空空,体力耗尽,最后只能放弃了。
这是唐纳大队的第一支救援队,湖边的移民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还有一件事不知道,那就是身边的特拉基湖日后会被改名为唐纳湖。这不是为了纪念他们的成就,而是为了纪念即将发生在这里的恐怖事情。
同伴就是你的食物
几次登山失败,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雪太厚了,人很容易陷在里面。格里夫家六十岁的老爷子是在山里长大的,很有经验,他设计出了一种U型的长鞋子,有点类似于雪橇,可以避开这个危险。这个设计重新点燃了大家的希望。唐纳大队开始收集做雪地鞋的材料,做一次新的登山尝试。
外面的雪越来越厚,人们的体力越来越弱。大家都意识到这多半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唐纳兄弟的营地离得太远,而布伦家存粮还算充裕点,都没有参加。艾迪、桑顿、两个印第安向导、格里夫老爷子、他的两个女儿都参加了。队伍中还有三个母亲,她们把孩子留给别的家庭照顾,独自上路。
我们很难评价他们的行为。这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遗弃,因为在粮食不够的时候,自己出走把口粮留给孩子,也可能也是理性行为。但是环境如此恶劣,留下的孩子能否得到照顾?也许他们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逃避眼睁睁看全家一起饿死的场景。行动,总是代表着一种希望。
单身汉多兰也参加了这次冒险。多兰手上还有一些储存的牛肉,但他没有把肉留给朋友兼搭档布伦,而是在临行前留下口信,把食物留给里德夫人一家。
他们开始了最黑暗最恐怖的一次翻越。
雪鞋确实发挥了作用,10男5女很快就进入了内华达山。他们要翻越的主山口比唐纳湖高出360多米。过了唐纳山口之后还有一系列平行的山谷,有的非常陡峭,两侧的山峰有七八百米高。一旦到达熊谷,地形就变得平坦一些。从熊谷再往前走大约15公里到达骡子泉,差不多就走出了雪地。雪鞋队每个人带了6天的口粮,每天的份额是三条二指长的牛肉干。
翻越内华达山示意图
按照他们的计划,六天后他们就该走出雪地。可真等走到第六天的时候,满眼依旧是几米厚的大雪,而东西都吃光了。唯一的例外是艾迪。艾迪在口袋的最底下发现了半磅肉。上面还放着一张字条,署名是“你亲爱的爱莲娜”。是艾迪的妻子趁他不注意,偷偷往里头放进了这块肉。
也就是在这一天,桑顿死了。从开始爬山起,桑顿就一天天垮下来了。营养不良是一个原因,此外他还患上严重的雪盲症。每天他都远远落在队伍后面,大家扎营后过一段他才能赶上来。先是半个小时,然后是一个小时,然后是一个多小时。在今天早上,大家出发的时候,他一个人坐着抽烟斗。玛丽.格里夫过来问他怎么不走。
桑顿说:“我很快就会跟上来。”
这是桑顿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人们再没见到过他。为了救唐纳大队,他两次从翻过内华达山,又两次翻了回来。唐纳大队的人也怨恨过他,因为桑顿劝他们修整,耽误了至关重要的五天。但是桑顿死后,所有人都说他是英雄。
这一天还发生了第三件事,那就是他们迷路了。至今为止,他们走的路都是对的。眼看就要走到熊谷了。可是他们在熊谷前面拐到了西南,钻进了大山深处。
他们又饿着肚子走了两天,然后暴风雪就爆发了。内华达山的暴风雪让人捉摸不透,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这一次他们就碰上了。雪鞋队只能停留在原地。原本他们还指望没饿死前挣扎着走出雪地,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
在风雪中有一个人说:我们这样一定会死,除非……..除非找到食物。.
一片沉默。
过了好一阵,多兰开口了。他第一个说出了那个词儿:吃人。多兰建议抽签,谁抽中了死签就吃谁。艾迪第二个发言,表示支持。整个队伍中只有福斯特明确反对。但即便都同意抽签,也有一个问题,怎么弄死抽中死签的人?扑上去杀死他?吃人已是恐怖,至于杀人来吃,现在还没有谁敢走那么远。大家都面面相觑。
更简单的办法是不抽签,等着最弱的一个人死掉,然后大家去吃他。这个办法对艾迪最有利,因为光靠吃掉的那半磅肉,他也能比别人挺更长时间。但是艾迪觉得这个不公平,他提议抽签抽出两个人,然后这两人拿左轮手枪对射。这个方案被否决了。
最终大家决定还是等,看谁先死就吃谁。这个方法没那么暴力,但是却让队伍的气氛变得格外诡异。大家看待彼此的眼神都变了。如果有人摔倒了,要不要把他扶起来呢?他如果就此站不起来的话,是不是更好呢?
很多人都会想:是的,那样更好。
大家最看好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做雪地鞋的格雷夫老爷子,一个是墨西哥佬安东尼奥,他们两个看上去状态最糟糕。
当天晚上是圣诞夜。大家好不容易升起了火,聚拢在火边睡觉。安东尼奥呼吸困难,折腾了很久才睡着,但与其说是睡觉,不如说是陷入昏迷。他的胳膊垂下来,伸进了火堆。艾迪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安东尼奥的手被火烧着。过了片刻,他忽然爬了起来,把安东尼奥的手从火堆里拿开。过了没多久,安东尼奥的手第二次落到火堆里。这一次,艾迪没有动,看着他的手一点点被烧成焦炭。
安东尼奥死了。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吃掉他,暴风雪就升级了,狂风和暴雪之中,火堆熄灭了。这样一来,不出几个小时大家都会被冻死。艾迪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所有人面对面紧紧围坐在一起,然后在他们身上铺上毯子,形成一个帐篷似的东西。大家在毯子下面,哆哆嗦嗦地熬到了天明。天快亮的时候,格里夫老爷子也死了。在死前,他把嘴凑到两个女儿面前,交代她们俩千万不要浪费自己的尸体。今天是圣诞夜,他身上的肉就是送给女儿们的圣诞礼物。
太阳出来的时候,多兰忽然发起狂来,他挣脱大家,脱光衣服往雪地里跑,一边喊一边回头让艾迪也跟着他。多兰说整个队伍里,只有艾迪能靠得住,他要和艾迪一起出发,几个小时就能到萨特堡了。大家把他拽了回来,没过多久,他就从狂乱到平静,又从平静到死亡。
艾迪确实是队伍里最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在圣诞节的风雪中,他用火药成功地点着了火,重新搭建了火堆。然后他们就用这堆火把人肉给烤了。大家吃肉的时候都避开彼此的眼光,不时地发出啜泣。但是艾迪和两个印第安向导拒绝吃人肉。艾迪同意抽签,同意决斗,但他自己却不肯吃人肉。
12岁的列缪尔也陷入了昏迷。福斯特夫人是列缪尔的姐姐。她把小列缪尔的脑袋放到自己腿上,千方百计想把肉塞进他嘴里,希望他吃了肉就能活过来。可他撑到晚上也死了,然后也被吃了。这一次连两个印第安人也开始吃了。现在只剩下了一个禁忌,就是避免吃自己家属的肉。可是不吃不等于看不见。福斯特夫人坐在火边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棍子上插着的一颗焦乎乎的东西,过了好一阵她才意识到,那是她弟弟的心脏。
他们修整了三天以后又出发了。艾迪已经饿得濒临垂死状态。他不再有饥饿感,反而感到一种愉悦的平静。所有人都意识到他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最后艾迪终于让步,吃下人肉,挺了过来。他是个诚实的人,后来坦白说:一旦吃下第一口,就不觉得恶心了。
可是他们能随身携带的肉并不多,他们在冰雪山谷里挣扎了几天后,食物再次耗尽了。他们脚全都被磨破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血印,但是还是找不到出口。这次他们又把目光投向了同伴。大家都看好格雷夫的女婿福斯迪克。在饥饿的时候,女人总是比男人撑得更久,所以每次候选对象都是男人。
不过大家饿了三天,福斯迪克还是不肯死。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没有人有胆量杀掉福斯迪克,但是有人提出了一个建议:不是还有两个印第安人嘛?他们是外人,可以杀了吃。这个提议让艾迪毛骨悚然。他再次建议大家抽签,但是没有人愿意抽签,万一抽到自己怎么办?还是杀印第安向导比较好。艾迪没法说服他们,就悄悄地找到印第安向导,让他们赶紧跑。印第安人听到这个消息,很快就从营地里消失了。
艾迪他决定带着枪到前头探路,看看能不能打到一两只猎物、他似乎对同伴产生了深深恐惧,下意识地想离他们远一点。玛丽.格里夫坚持陪他一起去。其他人留在原地。艾迪的运气非常好,他发现了一只鹿。可他已经虚弱地端不起来复枪了。玛丽紧张地在旁边流泪。艾迪深吸一口气,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枪射中了那只鹿。他们两个人割开鹿的血管,凑上去喝了一阵,才恢复了点体力,升了火烤鹿的内脏吃。
第二天,他们能拿多少就拿多少鹿肉,带着肉回去找同伴们。等他们回到营地发现,福斯迪克已经被吃了。
福斯迪克死在昨天,他听到了艾迪的枪响,还说了一句:“艾迪打到猎物了。要是能到他那儿去,我就可以活下来。”可是他晚上就死了。福斯迪克的妻子哭着求大家别动他的尸体,可是福斯特太太第一个上去把他的肝脏取下来了。
鹿和福斯迪克又喂养了大家几天,让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离平原越来越近,但是他们自己并不清楚,只是凭着本能在走。可肉又吃完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浪费,而是他们太过虚弱了,能携带的东西很有限。这段日子以来,雪鞋队的底线不断跌落。他们先是吃死人,后来他们想杀印第安人,现在多少有点无所谓了。有人什么都敢杀。
现在队伍里只有福斯特和艾迪两个男人。福斯特把艾迪拉到一旁,提议杀掉麦卡琴夫人。原来在整个队伍里,只有福斯特对吃人投了反对票,可现在他主张杀同伴来吃。人性的转变是如此迅速。但艾迪吓坏了,他说麦卡琴夫人是位母亲,怎么能杀害一个母亲呢?福斯特沉默了一会,说那就杀玛丽.格里夫,或者福斯迪克太太,她们俩没孩子。艾迪又拒绝了。他不是反对杀害一个母亲,而是反对杀任何一个人。
两个人争吵起来。艾迪被激怒了,说:“我要去警告她们,说你想要杀她们!”
福斯特喊道:“我不在乎!我还要打倒你!”
艾迪听完这话,扔给福斯特一根棍子,让他用棍子,然后自己掏出一把短刀。这时,几个女人冲上来,把他们俩分开了。两个人恶狠狠地互相瞪着。艾迪冲福斯特说:你要是敢杀队伍里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拿这把短刀宰了你!
第二天他们又在饥饿中跋涉了一天,忽然福斯特发现了两道血迹。不用多猜,这是那两个印第安向导留下的。大家马上顺着血迹追踪下去。如果在血迹尽头发现两个死人,艾迪也不反对吃掉他们。
但问题是这两个人没死。他们俩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可是没死。福斯特掏出了枪。这次艾迪放弃了阻拦,他扭头走到远处。麦卡琴太太、福斯迪克太太、玛丽也跟着走开了。然后是两声枪响。
他们四个人没有过去分吃人肉,而是远远地躲在一边。当天晚上,所有人——包括那些参与吃印第安人的,睡觉的时候都远远离开福斯特一家。大家都怕他。
他们的灾难终于快到头了。几天之后,他们第一次发现了青草,接着他们碰到了一个印第安人部落。这些印第安人派向导把他们领到了最近的一个白人农场。农场主看到了这些半人半鬼的家伙,惊得目瞪口呆。
雪鞋对走了整整三十三天,十个男子中只剩下了两个,而五个女子全部活下来了。
救援
救援开始了。
艾迪他们获救后,大家开始了解唐纳大队的真相,萨特堡周围的人们立刻行动起来,发起募捐、购买物资,匆匆组织了一个志愿者组成的救援队,队长叫格拉夫。艾迪坚持跟他们一起走,但太过虚弱了,没走多久就被打发回去了。
救援队骑着马在雪地里能走多远走多远,等到马实在走不动了,就留下马匹,每人携带大约70斤的物资,徒步前行,同时在沿途埋藏一些食物,等回程的时候吃。
无论是身体状况、物资供应,还是对路途的了解,他们都要远远超过艾迪那帮雪鞋队。而且他们很走运,没有碰上暴风雪。七个救援队员在2月18日达到了唐纳湖。
艾迪告诉过他们,湖边应该有木屋,可是他们看不见,周围只有一片白雪,毫无生气。格拉夫大声呼叫起来。过了一会,有个女人从雪洞里钻了出来,看上去站都快站不住了,晃晃悠悠地打量着他们,然后开口问道:“你们是从加利福尼亚来的,还是从天堂来的?”
在她身后,又出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形,一个比一个看着恐怖。他们是从木屋里钻出来了,木屋完全被雪埋住了,所以格拉夫他们才会发现不了。
从艾迪他们从这里出发到现在,两个月过去了。这两个月里,唐纳大队有人又做过几次登山的尝试,但都失败了。情况已经严重恶化。牛肉早就吃光了,整个唐纳大队只有布伦家还存了一点牛肉。所有的狗也都被杀吃了。连里德家的宠物狗小金钱挺到最后,也下了锅。
现在大家主要的食物是牛皮。唐纳大队有不少搭帐篷、铺屋顶的牛皮,现在被揭下来,煮成恶心的黏糊糊浆糊粥。里德家的女佣哭着说自己吃不下这东西,里德夫人看着她说:那你就只能去死了。
最后就连牛皮也开始枯竭,大家开始争夺这些皮子。格里夫家就到里德家抢牛皮,说那是他们家的;凯瑟贝格则派儿子到别人房顶上割牛皮。墨菲家的孩子则把壁炉前面的地毯偷偷给吃掉了。
虽然没有东西吃,可是为了烧火取暖,人们还得去砍木头。饥饿、寒冷、劳累,摧毁了人们的身体。艾迪的妻子死了,孩子也死了,只留下小儿子吉米。雅各布.唐纳死了。谋杀沃尔芬格的两个家伙死了。里德家忠诚的赶车人米尔特死了。
小弗吉尼亚也要死了。可是布伦夫人救了她一命。布伦家平时也靠煮牛皮过日子,但毕竟还有些牛肉,布伦夫人就从自己的份额里省出牛肉给小弗吉尼亚。布伦夫妻都很吝啬。德国人斯皮策临死的时候,苦苦哀求布伦夫人给他一片肉,说这样他能死得安心点。布伦夫人没有给他,眼睁睁看着他死掉。但不知道为什么,布伦夫人对小弗吉尼亚有特殊的感情,她总是趁丈夫不注意,往小弗吉尼亚嘴里塞一片牛肉。弗吉尼亚靠这些牛肉挺过来了。
最可怜的是那些被父母撇下的孩子。交给墨菲太太的孩子还好些,墨菲太太算不上软心肠,但还有点责任心,交给格里夫太太的孩子就完全自生自灭。弗吉尼亚回忆说:“麦卡琴家的宝宝可以说是被虱子活活吃掉的。”宝宝使劲地抓挠,格里夫太太就把宝宝的手绑起来,让他哭啊哭,一直哭到发不出声音来。
但是——截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吃人。
救援队分发了一些食品,但是他们徒步前来,带不了多少吃的。他们真正的救援措施,是把人带回萨特堡。格拉夫挑选了二十三个他认为合适的人,其中三个成年男子,四个成年女子,十七个孩子。其他人只能等下个救援队了。
里德太太全家都在其列。但是等到真出发的时候,三岁的小托米跟不上,他迈着小步子,坚持了好几公里,最后瘫到在地。他八岁的小姐姐派蒂看着也不行了。格拉夫摇了摇头,说孩子太多,没法带这么小的孩子,只能送他们俩回去。一听这话,里德太太急的快昏了过去。
格拉夫安慰她说:不要紧的,我一把你们送到熊谷,就回来接就这两个孩子。
里德太太死死盯着他眼睛。她知道格拉夫是个共济会员,就说:那你以共济会员的身份发誓,一旦到达熊谷,你就回来接这两个孩子!
格拉夫说:我以共济会员的身份发誓。
于是,孩子被格拉夫送回去了。小派蒂向妈妈告别:“好的,妈妈,万一我们再见不到了,你可要好好的啊!”在回去的路上,小派蒂用一副就事论事的语气说:她愿意回去照顾小弟弟,但是她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再见到妈妈了。
剩下的人再次出发。返程要比来程困难得多,尤其是带了那么多孩子。最小的是凯瑟贝格家的小艾达,。本来救援队不同意带这么小的孩子,但凯瑟贝格太太坚持自己可以抱她,就跟小艾达一起上路了,留下生病的凯瑟贝格一个人呆在木屋里。可话是那么说,实际上她很快就抱不动了。凯瑟贝格太太最后狂乱地喊叫,说谁抱孩子就给他5美元加上一个金表。现在送回去已经太晚了,救援队只好叹口气,把孩子抱起来向前走。
对那些还勉强能走的孩子,救援队就千方百计督促他们往前走。他们对里德家的小吉姆说,一旦走到了加利福尼亚,就会给他买一个小马,这样他以后就再也不用走路了。
可惜艾达最终没有挺过来,死在了回来的路上,但是其他孩子都被顺利带到熊谷。
在熊谷前面不远,他们看到从来走来一支队伍,队伍里有人大喊:“里德夫人在么?你丈夫在我们这儿!”
是里德带着第二支救援队赶来了。
几个月前,里德试图翻过内华达山,结果失败了。在此之后,里德跑到了加利福尼亚腹地,四处张罗着救援的事情。现在他终于也带着一支救援队赶来了。里德和妻儿紧紧拥抱在一起。原来格拉夫发誓一到熊谷就返回救里德的两个孩子,现在他不用去了,这个任务交给了里德本人。格拉夫一行回到了萨特堡。
在这个过程中,又一个孩子死了。唐纳的继子胡克饿的太久了,看到这么多食物,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在别人睡着的时候,他偷偷爬到了堆放食物的地方,等别人发现的时候,小胡克已经活活被撑死了。
其他人都获救了。大家变得非常兴奋,就连刚死了孩子的凯瑟贝格太太,也欢快地开起了玩笑。那位有殴妻习惯的丈夫,似乎更是被她忘得干干净净。只有里德太太还是忧心忡忡,每天都久久地站在窗口,眺望内华达山。
修罗场
里德带领的第二支救援队有十个人,在3月1日顺利抵达唐纳湖。
唐纳湖
格拉夫离开这里是在2月22日,距离现在不过八天。这八天之中,一个人都没死。所有人都平安。但并不是说没有事情发生,事实上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这里开始了吃人。
格里夫走后的第四天,墨菲太太找到布伦,神秘兮兮地说:应该把米尔特从坟里挖出来吃掉。布伦没有回答,在日记里他写道:“我不相信她能这么干。”但是等里德到了的时候,他在墨菲木屋旁发现了米尔特的尸体,已经被吃了一半。墨菲太太眼睛半瞎,神志不清,未必想的到这个主意,把这个念头灌输进她脑子里的,很可能就是和墨菲太太同住一个木屋的人——凯瑟贝格。
墨菲木屋旁已经够糟糕了,在唐纳木屋旁看到的情景则更为骇人。救援队刚走近木屋,就看见了16岁的年轻雇工巴普蒂斯特正拖着一条人腿在雪地里走。看见有人来,他把人腿扔进了雪堆。救援队在周围搜索,发现了雅各布.唐纳的半个身子,胳膊和腿被切掉了,心和肝脏也被摘走了。等他们走进雅各布的木屋,发现地上到处是人的头发和骨头,几个小孩呆呆地坐在木头上,下巴和前胸都一片血红。雅各布的妻子伊丽莎白躺在床上,已经处在弥留状态。她让孩子们吃掉自己的父亲,但却坚决不肯吃自己的丈夫。
他们转头去去乔治.唐纳的房间。那里表现得很正常,没有发现人的骨头,但是里德注意到,女校长谭森.唐纳“看上去很健康很强壮”。乔治的手受伤后被感染了,情形很糟糕,但是无论乔治还是孩子们,都没有濒临饿死的迹象。
房间里笼罩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
里德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想把可以行动的人带走,尽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这一次,里德走了17个人,其中14个是孩子,其中当然包括里德自己的派蒂和托米。布伦家和格里夫家也全体出发。可是三岁的吉米.艾迪没有家长陪同,而救援队又实在照顾不过来这么多孩子,只能留在木屋里。福斯特的孩子,一岁的小乔治,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留下了。他们被留给了墨菲太太和凯瑟贝格。
这是一个极为不详的安排。
乔治.唐纳严重感染,走不了。他的妻子谭森留下来照顾他,因此他们的三个孩子也没能走成。里德觉得留下来问题也不大,因为据他所知,在他身后有一支规模更大的救援队马上就要到来,他们会处理剩下的人。
3月3日,他们出发了。格里夫太太没有力气帮助照顾小吉米,但是却有力气带着一大袋美元硬币,甚至还带着一把小提琴。已经三月份了,又跟着一群这么专业的救援人员,大家都很乐观。布伦甚至在宿营的时候拿起格里夫太太的小提琴,拉了两个小时,其优美的乐声让救援队的人烦躁无比。
没想到三天之后,忽然来了一场暴风雪,规模和雪鞋队碰上的暴风雪差不多。欢乐骤然结束,当天晚上就死了一个小孩。他们在暴风雪中奋力挣扎了几天,筋疲力尽。最后布伦决定不走了,和他们的孩子留在雪地里。
里德劝说他,恳求他,布伦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我们宁肯死在这里也不走了。”里德绝望了,他让在场的所有人做见证,宣布布伦家这些孩子的血总有一天要算到布伦自己头上。接着,格里夫太太也放弃了。这俩家十二口人留在了雪地了,身边几乎没有任何食物。
在我们看来,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愚蠢。可是也许只有体会过极端状态的人,才能理解他们的心态。他们和里德、艾迪、福斯特这些人性格不同,他们简单地选择了放弃。
里德他们腹中空空地继续前行。9岁的小派蒂怕害死爸爸,坚决不肯让爸爸背着,非要自己走。最后她陷入了虚脱的幻觉,快乐地叫起来,说她看见了星星和天使。大家被吓着了,因为这是人死前的症状。他们围拢起来,用毯子裹住派蒂,摩擦她的手脚,把剩下的一点食物渣子弄湿了往她嘴里喂。最后派蒂活了过来。她的童真和纯洁感动了整个救援队。一个队员发誓说:派蒂就是地上的天使。
他们快到熊谷的时候,意外地碰到艾迪和福斯特。
救援活动就像一个接力棒。格拉夫在熊谷碰到了里德,里德在熊谷碰上了艾迪和福斯特。可原来说好的庞大救援队哪里去了?怎么变成了艾迪他们?坏消息是后续的救援队被取消了。救援队的领导是个胆小的官僚,编造出各种理由,停在骡子泉就不肯往前走了。现在救援就得靠自己了。
艾迪和福斯特原来是看到有暴风雪,觉得不放心过来接孩子的,结果发现自己的孩子还在山那边。他们决定接着往前走,直奔唐纳湖。里德救援队里有几位愿意陪他们回去,于是大家分成两拨,各自踏上旅程。
里德他们顺利抵达熊谷。直到这个时候,派蒂才向爸爸坦白了一个小秘密,大人要求把所有没用的东西都扔掉,她却在胸口藏了三样东西:一个系着奶奶头发的丝带,一个小玻璃盐瓶,还有一个很小的黑发木娃娃。
派蒂和弗吉尼亚这两个孩子身上都有打动人的力量,但是方式完全不同。小弗吉尼亚的魅力在于她的勇敢、活泼、乐观,而派蒂身上有种童真、善良,以及大人都难以企及的自我牺牲精神。
派蒂
里德全家创造了一个奇迹。他们全家六口都活了下来,里德家本来是运气最坏的一个但到头来别的家庭死亡累累,他们却安然无恙,这要归功于他们的勇气,也要归功于他们自身的独特性格。这种性格能在危境中赢得别人的善意与帮助。里德有艾迪的忠诚帮助,里德夫人能获得多兰的馈赠,弗吉尼亚甚至能让最小气的布伦太太为她偷肉。
而艾迪几乎是最惨的一个。他的亲人都死了,只剩下了儿子吉米生死未卜,等着他去营救。
“他被我吃了”
艾迪他们七个人在半路上碰上了布伦和格里夫两家人。但人已经不全了,格里夫太太只剩下了一半,胳膊和腿上的肉都不见了,心和肝脏也没了。她一岁的女儿把手放在格里夫太太身上,哇哇哭着。格里夫夫人的另一个男孩也被吃掉了。
这下打乱了计划。现在决定艾迪和福斯特继续前去救孩子,剩下的救援队员把幸存者带回熊谷。艾迪他们又变回了两个人。他们拼命向唐纳湖赶生怕在唐纳湖畔看到刚才那一幕。3月13日,他们达到了唐纳湖营地。
艾迪知道小吉米在凯森贝格的小屋里。他冲进小屋,问吉米在哪里?
凯森贝格平静地回答说:他被我吃了。
凯森贝格不仅吃掉了小吉米,他还吃掉了福斯特的儿子,一岁的小乔治。
一天晚上,凯瑟贝格把小乔治带到了自己床上。第二天早上,乔治死了。他的祖母墨菲太太把孩子抱在怀里,大声指控凯森贝格杀了小乔治。凯森贝格也不争辩,直接走上去抢走了孩子尸体。一个在场的小孩回忆说:凯森贝格就把尸体“挂在屋子里,挂在墙上”。然后他就吃了它。至于小吉米怎么死的,就谁也说不清了。
福斯特当时不知道这些事情,可艾迪是亲耳听到凯森贝格平心静气地对他说:吉米被我吃了。艾迪的第一个冲动是杀了他。在那个环境下,如果艾迪杀了凯森贝格,没有一个人会反对他,日后也不会有一个人去法庭上作证指控他。但是艾迪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强烈“公平感”,他看到虚弱得半人半鬼的凯森贝格,还是止住了手。他向天发誓说:一旦凯森贝格到了加利福尼亚,就要杀死他。艾迪他们当然不会救他回去。
那么艾迪不杀他,可能还有另一个隐蔽的念头:让他活活饿死在这里。
艾迪和福斯特为了救自己孩子而来,可他们的孩子都死了,现在只能尽可能多的带其他人回去。他们劝说谭森.唐纳和他们一起走。艾迪告诉谭森后面没有救援队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但是谭森拒绝了,她决定留下来照顾丈夫。艾迪给她几个小时的时间考虑,时间到了以后她再次拒绝。
但是她恳求艾迪把她的三个孩子带走,只要能把孩子带走,她愿意给1500美元的银币。艾迪回答说:不要说1500美元的银币,就连100美元的重量他也带不动,但是他却愿意带走她的三个孩子。
艾迪和福斯特总共带走了四个儿童,现在唐纳营地变得一片寂静。除了乔治.唐纳家的人以外,营地里只剩下了凯瑟贝格和墨菲太太。
墨菲是个可怜人,她并不讨人喜欢,也称不上慈祥,但是每次大家都把无人照顾的孩子往她这里塞,就像她运营着一个孤儿院。她照顾得不好,但她还是照顾了。可即便在后来孩子们的回忆里,也没有多少她的位置。孩子们赞美的是雅各布.唐纳的太太伊丽莎白。没有人意识到墨菲的牺牲。每次营救她都被放弃了,因为她身体不好,眼睛半瞎,又不像孩子那样拥有未来,值得拯救。到头来,她只是替别人看管孩子,然后等死。
而且她身边还有一个魔鬼。
魔鬼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再没有来过一个救援队。加利福尼亚那边也半心半意地做过两次尝试,但都没坚持下来。关键是人们没了动力,觉得能救的都救出来了,剩下的那几个不值得冒生命危险去救。一直到4月17号,春雪开始融化,这里才迎来了一支搜索队。
他们到达唐纳小屋的时候,没有发现一个活人,周围只有一些残肢断体,但是在木屋旁,他们看到了一串新鲜的脚印。他们跟踪这个脚印,一直跟到雅各布.唐纳住过的木屋。他们走进去的时候,被面前的场景吓了一跳。那里支着一口铁壶,里面放的都是人肉。在铁锅旁边还扔着三只牛腿。这些牛肯定是被暴风雪里跑丢了,被雪掩盖住,等春雪融化后,它们就露了出来。有人切下它们的腿,放在了这里。搜寻队研究了一下这些牛肉,发现它们被雪冻住了,虽然很不新鲜,但并没有腐坏。但奇怪的是,这些牛腿只被切掉了一小片,而锅里的人肉却明显被吃了不少。搜寻队又走到乔治.唐纳的屋子里。那里也有装着人肉的壶,床上乔治的尸体也被切割了,但是到处都找不到谭森。
他们又搜寻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小棚屋里发现了活人。是凯瑟贝格。
他躺在一堆人骨头中间,身边有一口大铁锅,里面装满人肉和肝脏。在屋子里头,还有两个罐子,里面装着血。搜救队觉得那是人血。这一幕就像是好莱坞恐怖电影里的镜头。
凯瑟贝格是这里唯一的活人,其他人都死了。按照凯瑟贝格的说法,那些人都是自己死的,自己只是吃掉了他们的尸体。最好的尸体是谭森的,“足足提供了四磅的脂肪”。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凯瑟贝格不像是个耐心等待别人死亡的人,而且那些血太可疑了,绝不像是从死人身上取出来的。而且在凯瑟贝格身边,不仅有唐纳家族的肉,还有唐纳家族的丝绸与珠宝。他在吃人的时候,已经在为未来做准备了。
搜索队不解地质问凯瑟贝格:“后来你明明已经找到牛肉了,为什么还吃人肉?”
凯瑟贝格回答说:“唉,那些牛肉吃起来太干了。”
搜索队看着这个人形魔鬼,无言以对。
这一幕是唐纳大队的终结。
尾声
关于这个故事里几位重要人物的结局:
里德成为一名的成功的商人,非常富有,终年73岁。他收养了唐纳家的孤儿玛丽.唐纳。
他太太经常做关于雪地的噩梦,很早就去世了。
小弗吉尼亚遵循她在唐纳木屋时许下的诺言,皈依了天主教。
玛丽.格里夫长大后出嫁了。她一直郁郁寡欢,曾对孩子说:“我哭不出来。如果我忘掉那场惨剧,我就能哭得出来了。”后来她的丈夫被人谋杀,凶手被判处绞刑。在行刑前的那段日子里,玛丽每天都给凶手送饭,怕他在监狱里饿死。
凯瑟贝格被搜救队带回了萨特堡。艾迪带着枪去杀他,却被里德发现,死死地拦住。艾迪最后放弃了复仇计划。凯瑟贝格开了一家餐厅,一度生意红火,后来关于他吃人的故事流传出来,餐馆被迫倒闭,他在唐纳事件后,又活了将近50年,最后在贫困中去世,死时没有任何遗言。
艾迪重新建立了家庭,事业有成,但是他没能活的很久,在40岁左右就去世了。
在87名唐纳大队成员里,39个人死掉了,其中许多人的死亡方式是如此骇人。在这场惨剧里,哈斯丁当然要付很大责任。同样,人们还指责了里德和桑顿。在穿越萨瓦奇山的时候,里德可能领错了路;在穿越内华达山的时候,桑顿让大家修整了五天,耽误了时间。但这也是因为他们两个人最为活跃,比其他人做了更多的事情,而事情总是做的越多,就容易错的越多。
在这场惨剧中,可以看到人性的各种变形。这里有桑顿那种充满骑士精神的自我牺牲,也能看到里德和艾迪百折不挠的坚持。里德杀过人,但即便他杀过人,他的双手看着也比很多没杀过人的成员更干净;艾迪吃了人,但哪怕在吃人的时候,他也显得比很多没吃过人的成员更高贵。
我们还能看到像墨菲太太那样被大家反复遗忘的人,能看到布伦家族那种精打细算的精明。正是靠这种精明,布伦家就像里德家一样,没有损失一个家庭成员。可即便从布伦家身上,我们也能看出人性的复杂。对谁都很吝啬的布伦太太,居然会省出自己的粮食,给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在绝境的压力之下,人性就像万花筒一样千变万化。
至于凯瑟贝格,他也是一种人物的代表。这种人潜藏在我们中间,平时我们可能只是觉得这样的人讨厌,但是在极端的环境中,他们会变成真正的恶魔。这种人身上可怕的地方不是蓄意的邪恶,而是完全彻底的冷漠。他们好像缺乏人类的感情,对他人完全是绝缘的。他们有感情上的黑洞,这种情感上的黑洞会导致道德上的黑洞。
而在1846年的秋天,唐纳大队里没有人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个潜在的恶魔。他们只是快乐地、充满希望地向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