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敕勒歌》:(二十三)

长恭与高殷没几日后就开始收拾行囊,携带随从,赶赴了晋阳宫城。兴许是凯旋的兴致未消,皇帝高演对高殷这次擅离邺都的行为并未表现得丝毫不满。不过皇帝的心思向来是捉摸不透的,更勿论族中性格最是深沉的高演了。

皇帝在宣德殿宴飨群臣,长恭的旧熟明显是少了,一批新贵随着新君占据了霸府的宫廷。他只在竭力张目之中才从满座之中认出了几位旧识,但大抵是胡人武将,如斛律光、段韶之辈。如是看来,那些与他交心的汉臣在近时已被陆续地被清扫出朝堂了,“或许是死是生,我都不知呢”。

长恭的心里一阵悲凉,他又仔细看去,宗室之中,来人似也不多,最明显的,只有孝琬以及族叔高睿“忝列”其中。

初时,照例是臣僚的一片歌功颂德,“出长城,虏奔遁,分兵致讨,大获牛马。”大抵是这一类的说辞,或略有修饰。

但不管长恭和高殷对高演的意见如何,皇帝即位以来的殚精竭虑勤于政事、文韬武略化归四海,这确乎是有目共睹的,国家也在其主政之时呈现出一派繁荣昌盛的气象。每念及此,长恭的心里都会生出一个的念头:“六叔确有治国之才,道人…难道他真的比道人更适合….”,长恭惊出几滴冷汗,他的内心结成一团乱麻,只能靠着反复用伦常之道来将此压抑下去。“篡位就是篡位!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长恭一时定在原地、陷入沉思,将周遭事物全然忘却了,直到皇帝叫了他三声,他才猛地应了一声,旋之又忽而想到:“高湛不在晋阳宫中,莫非真如传言所说二人不和?那么,他上次拉拢于我,倒真是事出有因了,可恶啊,他把我当作什么了,他的猎鹰还是走狗?”

“长恭?”

“是,陛下!”

“为何你今日穿得衣服与往日不同?怎么看起来竟像是秦汉旧制。”

“听见了么?是他逼的,是他逼我的,他逼着我做拷问良心的法吏,我的歌声就是惊堂木,我的手足就是行刑具。紧紧的,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见阴谋的始终。”长恭如是想着,如是应道:“是这样的陛下,陛下兴兵远征,威震朔北。孝瓘虽无尺寸之功,但也准备了一场优戏,聊以乐大人。”

“这个,长恭,我虽素知你博采众长、能歌能舞,可你身为郡王,却作一伶人…怕有些不妥吧?”高演正在兴头之上,本就想多见识几番声色,因而也就如此明推暗就着,但他也隐隐感到长恭今日似乎谦虚地过分了,不似他平日里的为人。

长恭先时悄悄对身旁的高殷说道:“道人,待会儿我上前做戏,你一定要把那君王面目神色的变化看清楚了,看他面上是否有着一丝恐惧,看这恐惧中是否又还存着一些悔恨。在这样悖逆人伦的罪恶跟前,定无哪一个凡人能无动于衷。”

长恭向同伴叮嘱完后继续应付皇帝高演:“哪里来的纡尊降贵!我可是光荣得很呢!我看座中的各位,会做戏的怕远不止我一人,举国上下的王孙公子,又有几个不是戏子伶人?”

长恭一席话毕,座中立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嘈嘈杂杂的大概都觉得兰陵王今日怕是酒量过多致生胡言,只有坐在长恭对面的孝琬一脸悲戚,像是体会到了什么。

在一片注目之中,长恭掸了掸身上的黑色祭服,缓缓站起身来,他的每一个脚步都带着定式,每一个前倾都显得摇摇欲坠,像是被什么给绊住了,难以捉摸。
长恭走到宣德殿正中,对着远处的青冥跪倒。随从诸人扮作大相 、小相 司仪诸官各自端上酒食玉帛,一一款步上前。

众伶人立定,一时间钟、磬齐鸣,金声玉振,演《大武》之乐,瞬间便将会场之上的宴乐给压了下去。

“这是在夸耀我王战功吗?”座中诸人皆是带着这样一种疑问细看下去。

“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土,于以四方,克定厥家。於昭于天,皇以间之。 ”长恭率先颂此歌诗,不觉已是临近尾声,余人跟着一齐唱和。
高演看着长恭对他武功的称颂,脸上的笑容不觉已由刻意变成欣慰。

可就在此时,调式骤变,长恭缓缓站起,黄钟大吕也顿时转为清角变徵之音,配合着长恭脸上戚然的神色,宣德殿内的气氛忽然就变得悲愤苦怨了。

“昔天地之不周兮,有古神女而曰有蟜。 ”从长恭低沉清冷的嗓子里脱出的第一句话,就如惊雷一般震撼了整个王庭。

“九州裂而火爁兮,四海离而水淼。”
“断鳌足以为极兮,寰宇同一背抱。”
“造化之能动转兮,岂独修为之难了?”

长恭慢慢带上死尸一般的面具,做掩袖哀泣状。

伶人甲:“既是家祭,何以不敢用真面目来示祖宗?”

“世溷浊而不堪兮,余不忍辱此美目。”

长恭说到此处,高演脸上微一变色,身子朝前倾了倾,想看看这到底是一出什么把戏。

伶人乙:“瞧这雕栏玉砌,瞧这金物美姬,是如何的溷浊,如何的不堪了?”

“贵兮金玉而雍清明,佚兮媛女而塞视听,哀兮极矣告于先父。”

伶人丙:“王子啊,汝先父是谁?”

长恭:“揽嬴聩之盛德兮,王先君曰扶苏。 ”

满座的武人方才都是云里雾里,此时才知长恭扮演之人乃是秦王子婴。但只有若干通识敏锐之人才从这一场戏中嗅到了恐怖、阴肃的气息。

伶人丁:“唷,好一个罪人的儿子,你是对君王的法度不满么?陛下就要来惩治你了!”

长恭:“比干慷慨而亡身兮,箕子佯狂而为奴。 ”
“余虽不周于时人兮,愿从前圣之踵武。”
“天地其惟不老兮? 山与海乃交序。”
“公道不废江河兮,又岂悸于朝暮?”
“恨鸱枭之占南梢兮,如莠草之困顿兰芳。”
“如樧草之充佩帷兮,如虿蝎之端坐明堂!”

满座皆惊!!
高演倒吸一口凉气。

“昔祖考 之虎视兮,不如先贤之顺风。”
“十年五巡游兮,不如三代之垂拱。”
“长城筑兮窑穴崩,阿房竣兮闾巷空。”
“刀兵铸兮白梃起,六国合兮父子离。”
“天不生我父兮,大秦危之岌岌。”
“天既生我父兮,何尔不使之立?”
“上取昆石以为目兮,下折扶桑以为骨。”
“驰六龙之翼临兮,扬云霓以降世。”
“恨番禹之梧桐疏,唯蝘蜓之比附。”
“鸾凤不食糟醨兮,螭龙见汶水而返顾。”
“蠹虫蠹虫兮笃笃,鸱枭鸱枭兮衔鼠。”
“磨牙兮,吮血兮,惠质不死,凶望不止。”
“悲乎哉,怨乎矣。”
“雷霆兮不掣,风云兮晦色。”
“杀我父兮毁我室,没我庙兮害我国!”

胡亥上,怒气冲冲:“好大的胆子,来人呐,把这个反王杀了。”

长恭振臂,不知从何处,上前来无数名甲卫。

高演满额是汗,他不便立时发作喝令停止,只能在皇位发颤,嘴里反复低吼着:“快停!快停了!”

舞台上的响声震天!纵然他是一国之主,在此时声音也只能传了不过咫尺。
长恭大呼:“浩天之阙兮,吾将补穹仪!”

“厚地之裂矣,吾将立四极!”

战角骤起,众伶人顿时杀作一团。

胡亥在纷乱中被长恭杀死。

长恭揭下面具,盈着热泪却是冷眼看着高演,高演的目光是在长恭和高殷交错停留。

高演推了推盏杯,微笑道:“朕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真是煞费二位苦心!”

就在高演将杯中清酒倾入腹中之后,他迅速地咳了咳:“许是马上征伐已久,朕今日有些疲乏了,不能与众爱卿同乐。都散了罢。”随之便在两旁内侍的搀扶下,离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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