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入夜。风很硬,带着又寒又咸的潮湿,让人感觉天气冷得出奇。丁永一的双耳冻得通红,五官似乎冻结了,步子也变得僵硬。
大氅裹在松谷敬一的身上。丁永一背着孩子,停了一下,腾出手捂了一下冻得生痛的耳朵,之后继续往前走。他一只手背过去托住孩子的屁股,另一手无意之中轻拉松谷敬一的小手。轻触之下,丁永一心中一动。这孩子在仁善堂当杂役,并不是体力活,虎口怎会长满老茧?这种茧是由于手握兵器的位置和力度导致的,是练习刀、剑等兵器的必然结果,也证明了一种磨练和坚持。探指再去细摸,松谷敬一却轻轻握拳避开。
丁永一心头剧震,这个日本孩子一直都是清醒的!难道刚才在仁善堂被吓呆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丁永一只当毫无察觉。他和章老先生一边闲话家常,一边轮换,二人背着松谷敬一向台东镇走去。
东镇路是一条土路,是由大鲍岛回家的必经之路。台东镇越来越近,路边由近及远,站着几盏稀疏的路灯。昏黄的灯光下,映着铺天盖地的细碎雪花。四野空旷。
丁周氏在家里急得团团转。见人进院,来不及细问,赶紧上前,把敬一接了过去。很多人都说小孩子喜欢面善的人,丁周氏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孩子缘。邻居家的孩子哭闹,她接过来逗那孩子,抱在怀里的孩子绝对破涕为笑。
一碗热汤面下肚之后,小敬一的精神好了许多。丁周氏在厨房烧好热水,让敬一坐在木桶里,泡了个热水澡。之后找来了孙儿国毓的衣服,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换上。松谷敬一显得不再紧张,说话也开始有问有答。
丁永一站在院里,始终留意着屋里的动静。他与亲家说起在松谷敬一的手上发现老茧的事。再将当年把小林雅刀救回台东镇时,也在手上发现勤习刀剑的老茧联系起来,丁永一断定,这两个日本人决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章老先生却觉得是亲家多虑了。章老先生叼着烟袋说,眼下世道乱,小林雅刀与松谷敬一又在异国他乡,习武防身,也是情理之中。
送走章老先生,丁永一独自来到书房。
他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等山东巡抚的消息,等小林雅刀的消息,等孙儿的消息……这种感觉,与其说像待宰的羔羊,不如说像是在等死。此时的丁永一,心中没有恐惧。坦然之中,带着许多哀愁。手边的茶,早就凉了。他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消逝,又是整整一夜没睡。
第二天,无事可做,丁永一却不想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他开始着手整理书房。
书架清空,所有藏书取下,平铺在地面上,之后分门别类,重新上架。松谷敬一也早早地起了,看到丁永一走来走去搬动书籍,他不声不响地上前来帮忙。松谷敬一搬起沉重的书籍,举过头顶上架,毫不费力。丁永一有意试探,故意失手掉落器物,松谷敬一身手敏捷地接住。丁永一嘴上夸赞,心中疑虑又深,他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丁周氏进去送茶水,见丁永一神色如常,平和地与松谷敬一聊天,多是与国毓和招娣到仁善堂玩耍的话题有关。丁永一虽然面带倦容,但精神很好。丁永一为新任大裳茶腾出了主书橱,将自己经常阅读的书籍全部撤了下来,从中精心挑选了部分书籍,特意放在孙儿国毓伸手可及的一片区域。他让松谷敬一站过来试了试,两个孩子的身高差不多,视线恰好平视那里。
几天时间,书房变得焕然一新。
归整书房接近尾声之时,丁永一开始按日期整理订阅的德文旧报。《青岛官报》是德国在青岛创办的官方周刊,第一版上半部分是通栏横排的德文和中文报名,嵌以醒目的德国鹰徽。每周一期。报文大多为德文,只有“晓谕”华人的布告、通知、告白等才会用德文与中文对照。
旧报中掉出一张纸来,飘忽地落到地上。宣纸光洁如玉,墨色如漆。丁永一见“鸿渐”二字,赶紧放下手中的报纸将字拾起。
多年前的那天,瞬间翻涌在眼前。德国侵占青岛那天,国毓出生,丁永一既悲且喜,为孙儿取此为字。多年已过,孙儿已长大。有一次见国毓拿此字临摹,之后就再没见过。丁永一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一只手轻轻敲了敲酸痛的腰背,另一只手将字举在眼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心中百感交集,轻声吟道:“三尺微命雪中烟,经纶故纸寿千年……”。就在这时,听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
丁周氏正坐在老二媳妇的房里。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人给盼回来了。她丢下手上的活计,小跑着从厢房出来。得知山东巡抚已离开青岛,她又惊又喜,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再次确认道:“走啦?真的走啦?巡抚大人现在是正要走,还是已经离开青岛了?”
小国毓见爷爷从书房出来,身边还有一个人。“咦……敬一!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孩子!”丁周氏两天不见孙儿,本就想念得狠,心里又挂着事,哪肯让小国毓从身边溜走。她伸手把心头肉提到身边,半蹲下身子,急道:“快跟奶奶说说!巡抚到底走了没?你三爹呢?怎不见他回?这几天你们住哪儿?这些日子天寒地冻的,昨晚还飘着清雪,冷不冷?饿着了没……”
小国毓抿着嘴笑,“奶奶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呢……”他勾着奶奶的脖子,亲昵地依了过去。丁周氏没日没夜地惦记着几个孩子,生怕挨饿受冻遭了委屈。见宝贝心尖子不答,顿时生气了:“饿坏了吧?等你三爹回来,奶奶让他去祠堂跪上三天三夜……”话音未落,却见招娣回手伸向腰间,从布口袋里拎出大大的一条烤兔子腿来,横在嘴边,狠狠地撕下一条。招娣一边大嚼,一边含糊地笑着嚷道:“奶奶怎么地不抱我?您孙媳妇倒是饿坏了,站也站不住了呢!晕了,头好晕!”说完,招娣身子一软,向奶奶另一个肩膀倒了下去。
丁周氏见那烤兔腿,知道没亏了嘴。她张开双臂一左一右地双双接住,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奶奶尽可以放心!”小国毓不留痕迹地避开招娣,笑道:“这几天,我已多次见到过周大人了,随行官员我也见过,此行根本不关咱家的事。周大人现在已启回程!如此看来,爷爷无事,咱丁家亦无事!”
丁周氏这才长吁一口气。她现在觉得,世间最美好的词,莫过于“虚惊一场”。
“这么说是咱们自己吓自己喽!菩萨显灵!祖宗保佑!”丁周氏双手合十,恩谢神灵先祖。她喜不自胜,大声吩咐道:“念娣,快去告诉你二娘……”
“娘,已经听到了呢!”章禹莲抱着女儿,笑着推开了东厢房的门。
丁周氏拾起衣角,拭去眼角激动的泪花,高兴得几乎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两个,去后院告诉你们的大娘……这几天,担惊受怕的,她也吓坏了!”
国毓应了一声,上前扯着敬一,招娣跟在后面。三个孩子欢快地向后院跑去。
丁周氏看到书房门口的丁永一,立刻沉下脸来。丁周氏径直奔着丁永一去了,她到了丁永一身前,却一言不发,目光尽是怒意,再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先进了书房。丁永一有些莫名其妙,看了老二媳妇一眼,也回身跟了进去。
章禹莲最了解婆婆的心思,抿嘴暗笑。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帮念娣抬起竹篓,把丁廷武捎回家的山味野物送进厨房。
后院,言学梅正在打瞌睡,猛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朦胧中误以为是官兵来了,被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中急忙躲到了柜子里。听声音是孩子们进屋,想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招娣寻不人,有些奇怪,“大娘呢?怎不在屋?”。小国毓观察仔细,发现夹在柜门间的衣角。他悄悄地指了指,孩子们险些笑出声来。招娣故意道:“难道吓得躲起来了?”说完,就要上前去扯。小国毓拦住招娣,他示意敬一出去,自己也退到屋门,忍着笑大声道:“大娘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会惧怕几个官兵?又去斐迭里大街消遣了吧!”
言学梅被堵在在柜中,听了帮她保留颜面的话,心里暗自高兴。
招娣撇撇嘴,满脸不屑地扫了柜子一眼,但小国毓如此说了,也不好拆穿,便跟着去了。小国毓出屋,挽起袖子,又去提丁廷武的石担子。石担子纹丝不动。见松谷敬一跃跃欲试的样子,国毓让到一边。松谷敬一上前,双手握稳,挺直下背,他脸憋得通红,石担子也只是晃了一下。
书房里,丁周氏取出那封火漆封缄,重重地拍在那沓刚刚整理好的德文报纸上。
丁永一看了看那封信,又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好消息传来,虽然心中一宽,但他的神情也始终是淡淡地。压在心头千钧巨石已去,丁家命悬一发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但是,此劫就这么过去了,还是仅仅躲过一时,现在还说不好。
眼前丁永一不见喜怒、水波不兴的样子,更让丁周氏生气。
自从丁永一将丁家掌事之位传给小国毓,丁周氏得知他已安排后事那时起,就寝食难安。丁周氏急需和他谈谈,有时都快耐不住了。丁永一若不在,她便是家里的主心骨,虽然现在小国毓是大裳茶,但怎么说也是个孩子。她白天前后院地忙活,厨房里切菜时想的都是举家逃难,只有到了晚上她才敢悄悄地暗自准备。在媳妇和孩子们面前,她必须表现出镇定坚强,她也做到了。可是,在面对丁永一时,丁周氏却几乎无法自恃。家逢剧变,她生怕自己的安排行有什么疏漏,极盼与丁永一交换意见,得到他的忠告。若廷武救不出人,怎么办?若逃难的路上,丢了哪个怎么办?丁周氏也不想自己吓唬自己。她连家破人亡之后,自己孑然一身,去京城给丁永一收尸都想到了。
她气哼哼地道:“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此话果真不假!”
“……”丁永一还是一言未发,连句“何出此言”的茬儿都没接,只是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丁周氏气极了,拾起信,走上前去,用力拍在丁永一的胸前。她劈头盖脸地道:“你还真是想得开!留下一封书信,省心落易地去了!我倒好,眼前一大家子人,心里三宫六院的琐碎!和你过了大半辈子,也没看出你居然怀着各顾各的心思!”
“这叫什么话!”丁永一失笑,这才恍然大悟。他略带歉然,道:“事发突然,留封书信未雨筹谋,总好过临渴掘井!”
“若不是孙儿是个警醒的,我倒要知道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丁周氏还想说些更为解气的话来。可是,丁永一低微的一声叹息,就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怒火消弥为无形。他轻轻拉起丁周氏的手,带着死里逃生的复杂情感看着她。丁周氏万千埋怨,化成了同样的一声叹息,那声音轻如薄雾。
她抬头看着丁永一依然沉郁的双眼,连生气都装不下去了。她转而笑道:“平白的来个巡抚,差点被你们爷几个吓丢了魂儿!好在孙儿主意大,若是换老二那性子的掌事,我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丁周氏原原本本地将背着丁永一之事,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细细讲了一遍。丁永一听到小国毓以丁家掌事大裳茶的身份,令丁廷武将自己绑了送出关外时,瞪大了眼问:“国毓真是这么说的?”
丁周氏感怀不已,连连点头。没想到,丁永一却仰头长笑起来。
“孙儿不拘不惧!好,甚好!”丁永一一点也不气恼,反而从心里高兴,“我最为担心的,便是仓促之中定下新掌事,扛不起事儿来。孙儿如此有主意,我便是真不在了,亦可放心!”
“又胡言乱语些什么!”丁周氏嗔道:“就应绑了丢出关外去,我也乐得清静!”说完,丁周氏自己都噗呲一下笑了出来。
这时,门外传来章老先生心情畅快的声音。
“老茶梗子,看看谁来了!”
夫妇二人闻声,从书房出来。小林雅刀见到丁永一,放下提在手中的东西,紧走几步向前,纳头便跪。
“多谢大裳茶、章老先生做保……”丁永一见状,抢前一步去扶。小林雅刀抬起头,已是双目含泪。他颤声道:“恩人两次救小林雅刀的性命,此生何以为报……”
夫妇二人将他拉起。小林雅刀又招呼松谷敬一,让他按中国人的礼节,跪谢恩人。丁家与小林雅刀,双方均是刚刚逃过一劫,相互道喜,不胜唏嘘。将人让至客厅,落座上茶。
丁永一自那晚离开仁善堂,心中疑虑层层加深。他绝口不提间谍地图之事,更不问被德军抓走的原因,只是不住地道:“无事便好!幸事,幸事!”小林雅刀听“幸事”二字,神色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怃然感慨,道:“小林来到胶澳,遇丁、章两家,才是幸事。当年救命之恩,今日作保之义……若无此幸遇,只怕此生,再也回不了日本,去见家乡的亲人啦。”
虽然丁家已经安然无事,可是丁周氏觉得自己更能体会这个外乡人此时的心情。她不自禁的升起同情之心,一边劝慰客人,一边倒茶,并端上佐茶随食。小林雅刀见了,拭泪起身,提来伴手打开。酱腊食材之外,多是特意给孩子们准备的小食。在外面玩耍的几个孩子,听到招呼,像风一样冲进屋子。丁周氏给孩子们支起小桌,将各样小食装盘,分桌送上。
章老先生跟亲家并肩而坐,欣慰地笑道:“我和老茶梗子,一开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抱着至少要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德军这么快便放人了。”
“如此顺利,是仰仗大裳茶和章老先生的声望,小林多受隆益。”小林雅刀忱挚微笑道:“也要感谢山东巡抚周大人视察青岛,更要感谢国毓贤侄呢!”
“……”章老先生看了外孙一眼,有些不解。丁永一也问:“国毓?此话怎讲?”
小林雅刀力谢道:“巡抚周大人出访胶澳,国毓贤侄在总督临时官邸,为乡亲慷慨发声。不仅和我一起被关押的人都被放了出来,船坞工厂被栅栏围起来的劳工,生活也得到了改善!小小年纪,仗义直言,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招娣听了,吃吃地笑了起来。小国毓瞪了她一眼,抓了点儿小食儿要出去,却被爷爷叫了回来。
见国毓被爷爷叫了过去,招娣心知不妙,马上也跟过去了。她抢先开口道:“爷爷,不要怪国毓!国毓也是为了救我。”
“救你?”丁永一听了一怔,马上问道:“国毓,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毓正要回答,却又被招娣用力扯了一把。她挡在国毓的身前,不顾一切地大声道:“是我从胶澳总督临时官邸偷了东西,真的不能怪国毓!”
在座几人听得清清楚楚,都被这没头没脑的回答吓了一跳。很显然,这几天定是发生了不为人知的、骇人听闻的大事。
丁周氏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大急,道:“你说你们两个!巡抚走了,奶奶刚刚舒了一口气,哪知你们这俩活祖宗又闯下了这天大的祸事!怎会去偷总督锅底?家里厨房什么没有,锅盖、锅帘……想吃什么奶奶给你们做,偷锅做什么?不是和你们三爹在一起吗?烤鱼烤兔子拢堆火就是了,弄口锅想在外面安家过日子……”
招娣听了,简直要笑死了。她一板一眼地纠正说:“奶奶!不是总督锅底,是总督临时官邸!”
“奶奶不管是锅底还是官邸,偷东西就是不对!”丁周氏可不管这些,手指重重地戳在孙子的额头上。见奶奶的指头又奔自己来了,招娣闪头避开,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丁周氏更生气了。“你们凭白招惹那些洋人做甚?杨家村那杨小,只是偷偷折了些树枝当柴烧,被寻至家里罚款。没钱交罚银,只好挨了板子,被打得瘸了很久。洋人不打,奶奶也是要打的……任闯多大的祸事,奶奶都容你们。偷东西这事儿,今天是过不去了!老话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看奶奶不好好打上一顿,给你们长长记性……”
国毓和招娣被丁周氏一手一个提着出屋,小林雅刀赶紧起身相劝。
“奶奶也不问问偷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偷,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打……”招娣用手臂挡住了半张脸,发出了呜呜的哭声,她扁着嘴,委屈巴巴地喊道:“咱们中国劳工都快饿死了,洋人吃着西餐,还要点上蜡烛!我就是有些气不过,想给那些劳工的孩子们弄点儿吃的……”
丁周氏听了,脚下一缓。
招娣早料定此方奏效,便放下挡住脸的胳膊,眼见着根本就没哭。她抿着嘴,憋着笑,瞄着奶奶的脸色,又缓缓地小声道:“随手……又顺了几件盘碗儿,没拿贵重的东西……”
“洋人的东西,细瓷描彩的,怎会不贵重?那些盘碗儿呢?”
“卖了!”招娣一脸讨奶奶开心的样子。见丁周氏又瞪起了眼睛,她赶紧解释说:“卖的钱,全买了馒头、火烧、杠子头,还有大肉包子,都扔给那些被栅栏围起来的劳工了!真的,您孙媳妇儿一个铜子儿都没留!奶奶别生气!您是没见那些劳工的孩子,牛羊牲畜一般关着,又脏又饿,真的很可怜……”
看着招娣沾沾自喜的样子,还拍了拍两只小手,自证清白,丁周氏被弄得哭笑不得。把小孙媳妇儿狠狠地打上一顿,还是夸上几句,她也拿不定主意了。
“你们俩个……真是气死我了……”
一时间,她僵在那里,不知应说些什么好。
这时,言学梅从后院姗姗而来。憋闷久了,本想出去溜达溜达。她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瞧着人多热闹,就抬腿进了屋。
小林雅刀见了,立即躬身向大嫂问安。言学梅和他寒暄几句,眼里瞄着桌上的小食儿,上前取了颗蜜三刀送进嘴里。她赞道:“哟!这蜜三刀真是地道,小林先生买的吧!可比台东镇那些破衣烂衫卖的强多了!”她举起刚刚捏过小食儿的手指,嘴里品着滋味,笑道:“浆亮不粘!这味道,香甜绵软,定是在斐迭里大街买的,哪家铺子我都知道!那家蜜食好吃,据说是从青州请的师傅。”
“大嫂真是行家。青州蜜食源于北宋,当地老号所制最受欢迎。若非大嫂提点,小林还真不知这家新开的铺子,是从青州请的师傅。蜜三刀润肺止咳、益气补脾。难得大嫂喜欢这家店,我改日再去,看看还有没有新品蜜食,让敬一一并送来。”
言学梅听了甚是高兴,道:“小林先生说话,总是那么得体。”
丁永一皱起眉头。事儿还没弄明白,却被大儿媳妇进来横插一杠子打断。
“国毓,怎么一回事?过来和爷爷说说!”他取过杯,提壶注汤,切掌推出,示意孙儿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招娣生怕国毓挨打,立刻也爬上了桌子。丁永一向门口的念娣招招手,示意她也过来坐。丁永一再次伸手取了茶碗,给小姐俩。念娣见了,赶紧抢先提了茶壶。她为大家倒茶之后,略侧着身子,静静地坐在一边。
小国毓双手扶着茶碗,和招娣相互看了一眼,瞬间都笑了。两个孩子心里明镜似的,爷爷让姐姐也来过坐,就是在告诉二人,若是避重就轻,或者有所隐瞒,只需一问便知。
言学梅见了,讪讪怏怏地站在一边。几个孩子都上了桌,自己却连把椅子都没有,她失落的表情里带着几分怨气。小林雅刀察言观色,见言学梅不快,请大嫂坐自己的位置。言学梅再不高兴,也没有与客人争椅子的道理。她挤出笑脸,请小林雅刀落座,顺手又取了点儿小食。
念娣看着弟妹刚刚那相视一笑,让这几天压在她心里的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自从那晚拌舌头之后,念娣就一直担心。刚才回家的一路上,国毓和招娣依然互不理睬,一个梗着脖子,一个板着脸。可是一进家门见了奶奶,立刻有说有笑,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念娣发现,只要两个小东西一旦遇到危险,根本无需商量,立即默契地团结起来。
“叫燎嫚儿,”小国毓眯着眼睛,笑:“回家路上我就想问,你到底把总督临时官邸的那些餐具卖哪儿了?”
“那你怎么不问?”招娣早就昐着国毓先开口与自己说话。不过,她依然不满意,便反问道:“嘎古蛋儿,你怎知我会抢先一步去瑞典木屋?”
“你先说!”
“你先说!”
“好吧!”小国毓不想陷入僵持。他笃定地道:“只要你知道了,就一定会去。”
“既然你知道我要去,为什么不拦我?”
他失笑道:“我为什么要拦你?我让姜顺子去瑞典木屋,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不能去,你又不肯去,姐定然是不行的,我当然只能去找他!”
招娣听了有些意外,“你原本就是打算让我去的?”
“当然!你胆子大,比姜顺子遇事更要灵活机变,身手又好!自然是你最合适!”
“嗯!”招娣很受用地笑了。她颇为得意,还用力点了点头。招娣双眼亮闪闪地,似乎还沉浸在冒险时的兴奋之中,“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那一嗓子,我没进瑞典木屋,就被那俩个德国兵发现了!”
“这你要谢姐才对!是姐先发现了你,她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我这才看见你!”
念娣听了,有些不好意思,稍显拘谨地笑笑。想起当时惊险危急,心中犹自后怕。她微笑着一言不发,安静地端坐在那里,听弟弟和妹妹讲。
招娣笑声开朗,清脆至极,透着洒脱和勇敢。小国毓也笑,接着又道:“巡抚作客总督临时官邸,我随周大人一进去,就四处找你!看到法螺号角,就那么明晃晃地搁在桌子上,倒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我本来是在桌子底下藏好了的!”招娣拍着桌子笑得更厉害了,她说:“可是巡抚大人怎么等也不来!藏得久了,吃得又太饱,人就睡着了!可能是翻身的时候,把法螺号角踢了出去!等我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仆佣样的人走过来,问是哪儿来的,都说不知道。他们以为是接待巡抚的礼仪或装饰物,就放在了桌子上。”
小国毓表面轻松,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他知此事闹得甚大,家人迟早都会知道,但他也不想和盘托。于是,他轻描淡写地笑道:“看你背着布袋进去,好好地装着就是。”
“偷了许多吃食,哪里还装得下?咱样样数数地把给巡抚大人和总督准备的小食儿统统尝了一遍……”招娣得意至极,咂着嘴展扬道:“瑞典木屋可暖和了,晚上一点也不冷……”她本是想气气国毓,见他微眯了一下眼,登时会意,立刻转口道:“那个山羊胡子就是巡抚么?我掀起桌帘瞄了几眼,看着和蔼,人却有几分气势。你们走后,又去哪儿玩儿了?”
丁周氏听得仔细,她愈发心惊,问:“你们……这几天,没在一起?不是都随着你们三爹去了么?”
“没,我们各走各的!姐和国毓在一起!”招娣指着念娣解释说。
“姐也没和我在一起。这几天,她白天在卫大人的书院帮忙,晚上我去找她,之后一起去三爹那儿。”小国毓也解释道。边说边推过盛小食儿碟儿,眯着眼对招娣一语双关地笑道:“章老先生不也是山羊胡子么,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一时说溜嘴了嘛!”招娣向章老先生歉意地吐舌笑了一下,胡乱取了小食儿塞进嘴巴,生怕再泄漏更多的事。
章老先生不以为意地捋须一笑。几个大人东一嘴西一嘴地听着,都未理清事情的脉络与头绪。再问,两个小东西鬼精鬼灵的,相互掩护着嘻嘻笑地东拉西扯,再也不肯再吐漏半个字。
丁永一暗中猜测,从两个孩子的性子来看,从小胆大妄为,惹了祸事倒也不会推脱欺瞒。这次却和以往不同。国毓和招娣越是言辞闪烁,越是说明此祸非同小可。他必须要问清楚。
待续……
047: 心机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