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喜,莫云欢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

月上柳梢头,却无人相约黄昏后。纺中帮工的纺娘都已各自回家过节,今天是八月十五。

月色凉如水,柳条丝丝斜斜,被晚风吹动,摇碎庭院里满地银波,落下一地细碎斑驳。

她独自在院中坐着,就着月色下酒,眼睛望着她来时的方向,那里什么也没有。

有人敲门,她懒怠理会,多半是过路人。半晌,不闻敲门声,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师姐……”

她一惊,手中酒壶放下,缓缓起身,“是之,怎么是你?”

多年不见,那个总是被同门师兄弟欺负、总是唯唯诺诺跟在自己身后,却又倔强不肯认输的于小师弟,如今已长成七尺男儿,眉宇间虽仍有些稚气未脱却也多了几分英侠之气。莫芸欢,差点认不出他了!

“师姐还是叫我小鱼儿吧!”于是之走近她,“师姐……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唇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可奈何,“师姐自然是过得好的,你看这锦绣坊生意越来越好,每年都有接不完的订单做不完的活儿,这些年也挣了不少,我自然是过得好的……”说到后来,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你当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于是之已经自顾着坐下,手里把玩着她之前正喝着酒的酒壶。

她沉默,无言,两个人竟无话可说,明明一别多年心里十分挂念,此刻却只能如此沉默相对。于是之想,他们之间什么时候,这般生疏了?

“师姐我饿了,我想吃你煮的阳春面!”特意寻了个话题打破尴尬沉默的场景,好多年没吃到师姐亲手煮的阳春面,自从师姐走后,再没人为他煮过阳春面。

他还记得小时候每每被师兄弟们欺负受了委屈,师姐都会亲手煮一碗面条给他,一边安慰他一边微笑着看他把面吃完,面碗底下总是藏着两个别人都没有的煮鸡蛋。

“好,你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做。”想起小时候的事,莫芸欢也一扫脸上的不自在,小师弟还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小师弟,会因为一碗面而记得这个早已离开师门的师姐;而自己却不再是他当年那个心思单纯的小师姐了……

(二)

“来,吃吧!特意给你多放了酱油。”她端来两碗面条,一碗浓油重酱,一碗清淡简单,浓油重酱的那一碗里,放着两个煮鸡蛋。

“也不知道你这孩子从小吃那么多酱油怎么没长成黑包公!”莫芸欢拿于是之爱吃酱油的癖好取笑。

于是之才不理会,晃了晃手中酒壶,“没酒了师姐,你再去拿一壶过来,今日过节,我陪你喝点儿。”

“我不在的这些年,没有人管着你,你倒学会喝酒了?!”虽然嘴上貌似责备,却还是取来两壶新酒,两个酒杯。

“师姐,你吃!”他将一枚鸡蛋放进莫芸欢碗里。

“你吃吧!我不爱吃鸡蛋。”她又给他放了回去。

他看了她一眼,“我只记得,门中只有师父不爱吃鸡蛋……”

话音未落,却见莫芸欢脸上僵了一僵,即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那一瞬间的变化却已尽数落在于是之眼里。

“你此番……是路过还是特地有事来寻我?”貌似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条,莫芸欢问到。

于是之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没事儿,就是想你了又正好路过便顺道来看看你……”

莫芸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嗯,还是用壶喝酒才方便。

“小鱼儿,有事你不必瞒我,师姐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一样。”

于是之犹豫许久,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件儿,“师父……即将大婚,新师娘广发喜帖,邀所有同门弟子回去喝喜酒,也包括……师姐你!”

莫芸欢愣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感觉口中的酒都变得苦涩了。

“是谁?”

知她问的是新娘是谁,于是之显得更加为难,“是……李怀柔!”

李怀柔?她记得她,她的怀柔师姐,当年她最好的姐妹、最信任的闺蜜。若不是她告的密,让天下人都知道她莫芸欢不知廉耻、罔顾伦常,喜欢上自己的师父,当年师祖也不会盛怒之下将自己逐出师门。

如今,她自己却即将以江南李氏剑法传人、李家大小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嫁与师父为妻。此番,她是要向自己炫耀,她赢了,她始终压自己一头吗?

“是师父的意思吗?”一开始就知道这辈子她只能遥望他的背影,一开始就知道这辈子他注定要娶别人。他的目光里,从来不会有自己的半点影子。只是,从没想过他最后娶的,会是李怀柔那样的人。

于是之不说话,莫芸欢心下明了,是不是他的意思根本不重要,他根本不在乎李怀柔这样做有什么意思。

还真是没意思呢!她伸手拿起一壶酒就往嘴里倒,还是这样喝酒来得痛快!

于是之按住她手中的酒壶,眼中有些复杂。

“就这一次,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眼角带着一点看不分明的泪光,闪了一下终究倔强的不想让脆弱落下来。

他终于还是松了手,或许这世上,除了他能懂她,又有谁还会懂呢?

“师姐……你心里……是不是还是放不下他……”

莫芸欢放下空了的酒壶,抹了一把嘴边的残酒,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过去、现在、将来,都只装着一个人,都只能装下一个人……”话未说完,她已经趴在桌上睡了。千杯不醉的她,才喝这么一点酒便不省人事,是今晚的月色太醉人了么?

于是之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学着她的样子,将手按在自己心口,“我这里,也一样……”

(三)

“你真的打算要去吗?”得知莫芸欢决定回去,回去参加师父的婚礼,于是之不无担心地问。

“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使我早已不是他门下弟子,但是做人不能忘本。这样重要的场合,至少向师父道一声恭喜也是必要的。”莫芸欢边收拾行李,边向底下的绣娘交待绣坊中事物。

“你是想去见他最后一眼吧?!”于是之心情有些复杂,随即又发现自己实在没有资格说什么。

“小鱼儿,你还小,你不懂……”就当是圆我一个心愿,同他告个别,也与过去做个了断……

“可是那个李怀柔邀请你去,明显别有用心,你……”我是怕你再受伤害――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我如今一无所有,也不再是门中之人,而她想要的一切她都已经得到了。心机用在我身上不是浪费吗,大不了我避着她就好了。”

还是那样倔强,还是那样不撞南墙不回头,自己的脾气,都是跟她学的吧!于是之无奈的摇摇头,她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于是之陪着莫芸欢上路,路上掐算着时间,他们刚好在婚礼当天赶到,到的时候,正逢吉时新人拜堂。

从前门到正堂那段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曾经无数次的走过,而陌生是因为这里到处张灯结彩,红绫飘舞。

莫芸欢远远地站在宾客堆里,看着堂上那对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从来不知道,她放在心里的那一人,穿上那俗气的大红礼服也如此好看。

“夫妻交拜――”

莫芸欢笑笑,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角,“小鱼儿,我们走吧!”原来当真的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真的连当面道别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之见她如此伤情,别人看不出,他又怎么会看不懂,为她心疼,“好,我们走!”

一个尖锐得故作惊喜的声音透过层层人群传来,“芸欢?!”

莫芸欢被这一声惊得站住,不敢回头,人群像是得了某种讯息似的瞬间让出一条通道。

“芸欢?真的是你吗?”李怀柔款款走过来,莫芸欢艰难转身,人群中已开始议论纷纷。

“是我。”

李怀柔一把拉起莫芸欢的手就往堂上去,“师父,你看谁来了?!”

李怀柔还叫他师父,像是故意刺激芸欢似的。芸欢此刻却没有心思去想她的意图,只是不想这样出现在师父面前,她现今的身份实在尴尬,恨不能自己此刻能够消失。

“柔儿,跟你说过多少次该改口了,怎么还叫师父?!”白石纠正自己的小妻子,面上依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看到芸欢,脸上却显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

“你来了。”没料到他会先跟自己打招呼,虽然平淡的语调不带一丝感情,莫芸欢却愣了愣神儿,才答到:“是……师……芸欢……恭贺白掌门与夫人新喜……”

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才死命地忍住不流眼泪。在不在乎的人眼里,再多的眼泪也只是似锦繁花中的一片枯枝败叶,多余且不合时宜。

“芸欢,多年不见,我可想你了,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真是开心呢!这次既然来了,便多住些时日吧,毕竟这里也曾经是你的家,夫君你说对吗?”李怀柔装模作样的挽留,莫芸欢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嗯,既然来了,便多住几天吧。”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不带一丝感情。可是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他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好像魔咒一般,让你止不住的沉沦。

莫芸欢糊里糊涂就留了下来,于是之看着她面对白石失了魂似的模样,不免担忧。事已至此,担心也没有用,他以为只要自己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她便无忧。

(四)

还是那间院子,还是那间房,只是房间里的陈设布置一切都已经不同了。物非,人亦非。

故地重游,心情总是有些五味杂陈,感慨良多。一时睡不着,便四处走走,没料到这么晚了还能遇见白石。

“还没睡?”莫芸欢刚想回避,白石却已经发现了她。

“嗯。”避无可避,莫芸欢低头不去看他,在他面前她总是显得如此卑微,低到了尘埃里。

看着她瘦削得厉害的身子,白石记起曾经她也是个粉雕玉琢的明妍女孩儿,乖巧懂事,是自己弟子中最为出挑的一个。

“这些年……过得好吗?”

莫芸欢眼眸动了动,若在以前,他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她必会心生欢喜,只是如今,他已经是别人的夫君,自己也不再是他的弟子,她好与不好,都与他没有关系。这样的话,说来又有何意义?

“好。”再没有话想说,莫芸欢只想早点逃离,白石却再次叫住她:“芸欢――你曾经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他好像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黑暗中,莫芸欢苦笑了一下,是啊,你曾经,也是我最信任仰慕的师父。只是我们,都回不到曾经。

“小鱼儿,我想离开了。”

“好,师姐你想去哪儿小鱼儿都陪着你!”

……

莫芸欢正收拾包袱,准备第二日一早便让是之送她下山去。有人送来口信,说白石邀她后山石崖想见。他还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说吗?又有什么是要避着人说的呢?虽然心下疑惑,但是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了,再见他一面也无妨。

莫芸欢独自一人去赴约,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她就没想过白石对她根本就没有情意,又怎会约她在那种地方相见。

于是之来寻莫芸欢,房间里却没见到人,问了下人才知她一个人往后山去了,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他急忙往后山追去。

“哼,没想到你还真的来了?!”莫芸欢正四下打量,李怀柔从一块巨石后走出来,冷声说到。

“怎么是……”

“你是不是想说怎么出现的是我?你以为约你前来的还真是师父?”李怀柔冷笑,这里没有旁人,她也不必再费心演戏。

莫芸欢皱了皱眉,她不欲与李怀柔起冲突,转身便走,果然自己又在自做多情了。

“站住!”李怀柔拦住莫芸欢去路,“怎么?如今看到我拥有你最爱的男人,过着你曾经最想要的生活你看不下去了是吗?”

“你还想怎么样?!”莫芸欢不明白李怀柔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针对自己,她已经赢了,拥有了所有自己曾经无比渴望的东西,而自己已经一无所有。

“哼,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我最讨厌你不自量力自取其辱却又总是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清高样儿!当年你无论是武艺、样貌还是人缘儿样样都比我强,这也就罢了,我堂堂李氏剑法传人,岂会与你一个无名之辈计较。可是就凭你,也敢觊觎师父?!师父是什么人?你以为你有资格入得了他的眼吗?”

被人直指软肋,莫芸欢气势更加衰微,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没出息的事便是喜欢自己的师父,因为她自卑,她不自量力。

“而我,那时师祖已有意与我李家联姻,我是注定要嫁与白石为妻的,只有我,才有资格喜欢他,才有资格嫁给他。你以为我身为李家大小姐,委屈自己拜在他门下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他!所以,我不会容忍任何会破坏我幸福的人存在!”李怀柔自顾的说着,眼神却变得狠辣。

“我已经如你所愿被逐出师门,师父他……他也对我无意,你又有何不满呢?”莫芸欢疑惑不解。

李怀柔确实想过就此放过莫芸欢,毕竟现在自己才是白夫人。可是新婚之夜白石外出,从下人口中她才知道他是去见了莫芸欢。这一点想必没有哪个女子不嫉妒不在意,那一刻她简直妒火中烧。

李怀柔上前逼近几步,“呵呵,你说得对,我没有什么可不满的,但你说白石对你无意,那可未必,谁让你长了一张妖魅般的脸。当年多少青年才俊为你神魂颠倒啊,所以我看见你这张脸就生气。”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张脸再不出现,再没可能去迷惑师父呢?呵呵呵呵……”李怀柔如同走火入魔一般,一记手刀毫无征兆的向莫芸欢劈过去。

莫芸欢险险躲过,回身准备去挡。李怀柔不知使了什么手脚,莫芸欢只觉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从眼中处传来,她来不及反应,又中一掌,身体急速向后飞去,然后急速下坠,耳边只余啸啸风声。

“芸欢――”匆匆赶到的于是之只看到莫芸欢坠崖的一幕,来不及多想,他也纵身跳了下去的。也许,此生能陪她一起死,也不错。

(五)

于是之醒来的时候,不知身在何处,也不见了一同坠崖的莫芸欢。

“醒了?!”一白发男子进来,看里端着一碗药,“别乱动!伤口裂了又得浪费我的药!”

“晚辈于是之,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不知前辈可曾见过……”于是之想向那男子打听莫芸欢下落。

“见过!”男子指了指另一间房,“在你隔壁!”

“第一,我叫墨子苏,别开口闭口的前辈!第二,我没想救你们,只是顺便捡了回来就当给我试药。”白发男子开口强调。

于是之担心着莫芸欢,强撑着身体过去看她。莫芸欢也已经醒了,呆呆地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眼睛上蒙着一条白布。

“芸欢……师姐……”于是之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还活着,他们都活着。

听到是之的声音,莫芸欢终于有了反应,她抬手示意他过来坐下,伸手摸索着摸了摸他的头,“你这傻小子,干嘛跟着跳下来,你知不知道这样你会死的!”

于是之握住她的手,“小鱼儿不怕死,小鱼儿怕师姐死……”

莫芸欢心中感动,落下泪来,眼睛又开始疼了。

“你也醒了,原来你会说话的啊,我还以为是个哑巴呢!哎,不是跟你说过不能流泪不能流泪,这不是浪费我的药材吗?!”墨子苏一张嘴不损人就不舒服似的,真烦这种不听话的病人。

……

“前辈,我师姐的眼睛……还有救吗?”

“没救!”

“前辈,求您……”

“你求我也没用!除非有一双好眼睛给她换上。”

于是之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说:“用我的吧!用我的眼睛!”

墨子苏看了他一眼,“你那师姐不是眼盲,是心盲!眼睛看得见看不见,都没有区别!”

于是之苦笑了一下,“还请前辈成全……”

墨子苏叹了口气,“唉,你这小子的心,怎么也是盲的?!”

“还请前辈先替我瞒着她……”

……

莫芸欢再次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于是之关切的脸,可那张脸上却蒙着她之前用过的那条白布。

“小鱼儿……你的眼睛?!”她颤抖的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触碰。

“师姐,我没事,有你替我看见这世间的景致,我一样很开心。”

……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

“告诉你了,你还肯用我的眼睛吗?”

……

“傻瓜……”

……

“师姐,余下的半生,你可愿意守着瞎了眼的小鱼儿,陪我去看遍这人世的繁华?”

……

“好”

……

<完>

文/岁岁有乔木

2017.03.20

湘西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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