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九州天演录——6.唐傲卷二
元帅府 寿宴毕 东暖阁
白衣白发的中成喆推开了精心雕刻的木门,走进暖阁。
暖阁是煜唐贵族府邸特有的设计,整个房间墙壁和床基都是中空的,连接着火道,火道在府邸之下纵横交错,把木炭的热气传递到府中角落。
暖阁里冬日如春,中成凉悠然醉卧,他本就容貌俊美,此刻醉酒之下,脸颊微红,别有一番神韵。
中成喆现在却对自己这个总是惹祸的儿子生不出半分好感,他没好气的推了推中成凉,说道:“宾客都走光了,别装了,起来吧。”
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中成凉本来微红的面颊立刻恢复正常,他睁开双眼,望向自己威严的父亲,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揶揄说道:“恭喜爹爹,又多了个好侄儿。”
中成喆没好气的在中成凉头上拍了一下,笑骂道:“敢开你老爹的玩笑了。”
中成凉被拍的脑仁生疼,不得已伸了伸懒腰,坐了起来。
中成喆略有疑惑的问道:“凉儿,为父知道你千杯不醉,刚才为何在酒席上演这一出?”
中成凉挠了挠头,似有心若无意地说道:“父亲,你不觉得秦晃与陛下走的有些亲近了么?”
中成喆问道:“此言何意?莫不是宫中耳目传来什么消息了?”
中成凉一挺身从床上跃了下来,赤着脚在细腻柔软的羊毛地毯上踱着步,“宫中倒是没有秦晃什么消息,只是,皇觉祈福那一天,秦晃将军并不在列。儿臣好奇,便着人询问,据说是偶然风寒,在家静养。”
中成喆不悦道:“秦晃乃是我之旧部,你不要多生事端,那日秦晃告假,此事我是知道的。”
中成凉定定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但是父亲却不知道那一日有个叫闫茂才的中书行走从彰德殿出来,入了秦晃将军的府邸,一待就是半日。”
中成喆说道:“闫茂才我知道,他是秦晃将军的老乡,两人私交甚笃,中书行走这个官职还是秦晃托关系给闫茂才找的。今评品定级日期已近,闫茂才找秦晃叙旧请托也情有可原。”
中成凉沉吟片刻,说道:“但是还有疑点,闫茂才一个小小的中书行走,他的俸禄是有据可查的,前不久却在长安街买了个三进的宅院,听探子说,那个书呆子三皇子唐琦时不时去找他饮酒。孩儿觉得此中定有蹊跷。”
中成喆略不耐烦的说:“秦晃于我,过命之交,莫听信他人传言。三皇子唐琪平时就喜欢舞文弄墨,结交些酸腐文人。既是三皇子经常登门,想来这闫茂才多半也是个吟风弄月的人物,不必多虑。”
中成凉却不这么认为,他冷冷道:“这些时日,皇上对三皇子赏赐颇丰,仅夜明珠就连赐三颗,较之往常的规格,这段时间的恩赐有些不同寻常。孩儿怕皇上借三皇子之口来游说秦晃,武殿清缨卫实是关键所在,断不可大意。”
中成喆冷哼一声:“所以你就借醉酒闹事,敲打秦晃?”
中成凉并不看自己的父亲,说道:“秦晃也是牙将出身,被父亲一步步提拔上来的,儿子借牙将这个由头,提醒他一下。”
中成喆看着自己这个又爱又恨的儿子,无奈说道:“只是可怜那个姓穆的将军了了。”
中成凉不屑道:“一个牙将而已,父亲何须介怀。”
多年后,没人在乎的小小牙将,将整个中成家族连根拔起。
眉坞小榭
眉坞小谢由煜唐富豪高省身所建,位于君临城西北,占地四十亩,其中雕梁画栋,假山流水,甚是清雅。
此刻小谢内一片歌舞升平。
大厅内,一群妙龄少女在动听的丝竹声中扭动着身躯。
水袖飘舞,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朱唇轻启,暖酥酥的歌谣让人心神迷醉,这里是男人的温柔乡,也是英雄的销金窟。
唐傲慵懒的靠着软枕,右手轻轻打着拍子,顺着他眼光的方向,是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
那是他最爱的女人。
红叶,这是她的名字。
即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唐傲相信红叶也会陪在自己的身边。
红叶姑娘二十岁左右,身材高挑,肤白貌美,她的头发乌黑油亮,随着她舞动的身躯,像流动的山泉,倾泻的银河,安抚着唐傲那颗早已斑驳的心。
红叶的五官并不精致,却十分和谐,有种淡然的美感,她微笑的时候,眼睛总是会像月牙那样弯着,她不笑的时候,那双眼睛也像满月那样明亮。
唐傲喜欢红叶明亮的双眸,仿佛在这温柔的目光里,能够治愈所有的伤。
红叶的舞步婀娜,柔弱处若风摆荷花,窈窈独立,刚劲处似山鹰博兔,水龙出渊,唐傲不禁看的有些痴了。
一曲舞毕,红叶款款走到唐傲面前,盈盈施礼。
唐傲向红叶伸出右手,红叶满脸羞涩地将柔荑美手放在唐傲的手上。红叶的左手光滑细腻,如凝脂,似珠玉,唐傲爱怜的抚摸着。
突然唐傲一使劲,红叶站立不稳,整个身子倒在唐傲怀里,登时红叶满脸绯红。
唐傲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温玉在怀,左手持杯,只觉人生最快乐事莫过于此。
坐在远处的百里流云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默默举杯,为唐傲能够享受的这片刻温存。
接下来,就是唐傲要撕心裂肺的时刻了。
“把红叶送给中成凉?”唐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近乎愤怒的看着百里流云,希望对方只是跟自己开了个低俗的玩笑。
“不错,中成凉风流成性,红叶天生丽质,定能博得中成凉的欢心,到时殿下在中成家便楔进去一颗钉子。”百里流云斩钉截铁的说道。
唐傲已经出离愤怒了,他额头青筋暴起,喝道:“百里流云!莫以为你有恩于我,便可以胡言乱语,你若不知我与红叶的关系也便罢了,既知我与红叶已有结发之约,如何说出这般话!”
百里流云不着喜怒,微微一躬身,沉声说道:“正是因为红叶姑娘与殿下心意相通,流云才出此谋划。试问,这天下能够在戒备森严的元帅府里为殿下探听消息的女子,除了对殿下深爱之人,谁人可信?”
唐傲愤怒的摆了了摆手,说道:“勿复多言,我绝不会行此卑劣事!”言毕,就拂袖要走。
百里流云见唐傲要走,突然大声道:“殿下忘了红叶姑娘的父亲是因何而死么?”
一句话说的唐傲站住身体,他猛地回头,双目喷火,恨恨的盯着百里流云,他想不明白百里流云为何突然说起红叶父亲来。
唐傲当然记得郝大叔是怎么死的,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郝大叔是红叶的父亲。
四年前,红叶刚及豆蔻,出落的亭亭玉立。那一日红叶上街买布,不想被恶霸纠缠,掳进府中。
唐傲和郝大叔听闻此事,心急如焚,闯到恶霸府上要人。无奈势单力孤,反被恶霸双双打伤。
唐傲去报官,又被恶霸买通官员退了状纸。
无奈之下,唐傲只好守在恶霸的府外。
及至第三日清晨,赤身裸体的红叶被人从恶霸府里抬了出来。唐傲抱着满身伤痕的红叶,痛哭失声。
郝大叔激愤之下,生出了轻生的念头,当天就悬梁自尽。
当时唐傲发誓,一定将那恶霸抽筋扒皮,挫骨扬灰,以慰郝大叔在天之灵。
对于红叶,唐傲则在心底将其当做至亲之人,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
此事被唐傲深埋心底,是他这辈子最懊恼的心疾。不想此刻又被百里流云提了出来,如何不怒?
百里流云却好像没有看到唐傲眼中的怒火,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当年郝大叔之所以会死,皆因为殿下实力太过弱小,根本无法保护心爱之人。后来,殿下将那贾姓恶霸一锤锤砸成肉泥,想必心下十分痛快。然则这与已然去世的郝大叔何益?”
“红叶姑娘天生丽质,所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若殿下不能成为至尊,红叶姑娘的美貌始终被人觊觎,像这般金屋藏娇,又能藏得了几时?届时还不知红叶姑娘要承受多少屈辱!不若趁此刻放手一搏,殿下与红叶姑娘才有永世的安宁!”
唐傲停下脚步,回忆起过往种种,一时悲痛、自责、耻辱、各种情感纷至沓来,在他头脑中盘旋,交汇,轰鸣。
唐傲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了。
许久,他艰难的开口问道:“百里流云,若将天下与你心爱的女人相比,你要哪一个?”
百里流云躬身道:“天下!”
唐傲苦笑道:“因为你心中实没有所爱之人么?”
百里流云躬身作揖,沉声道:“然。”
一声低语,惊起鸦声一片。
君临城,翠云楼
翠云楼是君临城有名的官窑。
楼内搜罗着从各地买卖而来的女子。当然,最主要的部分还是因为获罪牵连,被罚为官妓的世家小姐。
这些女人文采非常,容貌娟秀,是翠云楼里的招牌,让无数想要一亲芳泽的男人趋之若鹜。
最近翠云楼里新来了个美人,她的美不在于她的容貌,在于喜欢她的人里面有一个是皇子。
皇八子唐傲喜欢的女人。
而且是唐傲求见而不得的女人。
据说唐傲每天都会来翠云楼豪掷千金,只为见这女人一面,却每次都被拒绝。
无奈之下,唐傲还做了首诗“山城红叶霜满天,紫衣青灯对愁眠,何日春宵花月夜,为君画眉西窗前”以表自己仰慕之情。
一个烟花女子竟让堂堂皇子如此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件事迅速传遍了整个君临城。
无数男人涌进翠云楼,只为看一看这个拒绝了皇子的女人究竟如何天香国色。
这个女人,叫做红叶夫人。
此刻,集万千瞩目于一身的红叶夫人正在专心抚琴,她的琴声淡然悠远,就像她的人一样,能够安抚人心中最深的痛。
只是她自己的痛,谁来安抚?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白衣少年,白衣少年并没有看她,只是斜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风景,安静的听着音乐,嘴角带着邪邪的笑意。
窗外是翠云阁幽静的小院,依稀能够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
白衣少年转过头,对红叶说道:“唐傲对你还挺痴情的,都站了快一炷香了。”
红叶头也不抬,手上抚琴的动作并不停,声音淡然:“他自己愿意等。”
见红叶如此淡然,白衣少年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歪着头,说道:“你拒绝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单单让我做你的入幕之宾?”
红叶边弹琴边抬起头,满脸盈盈笑意,她问道:“公子真想听实话?”
白衣少年笑了笑,说道:“我猜猜。”然后他拿手指了指院子里那个站立的唐傲,揶揄说道:“他安排的?”
红叶没有回答,轻轻一笑,算是默认,然后继续抚琴。
白衣少年似乎觉得特别可笑,他摇了摇头,说道;“堂堂的皇子,竟然做起拉皮条的勾当了。”
红叶盯着白衣少年,一字一顿的说道:“因为你是中成家的少主,他的志向,需要你的力量!”
白衣少年正是中成凉,而院子里站立一炷香光景的却是唐傲。
中成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他苦笑一声,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好谋划!先通过豪掷千金求见一面被拒绝制造话题,然后再作诗以达到人口相传,让我对你产生兴趣,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厉害!”
中成凉满脸笑意,他说道:“这是百里流云的计策吧?”
红叶夫人并不否认,琴声依旧,“百里流云说公子风流成性,一旦听闻红叶美貌,便会向苍蝇一样飞过来。”
中成凉脸色变冷,他低声道:“竖子安敢!也太小瞧我中成凉了。”
红叶似乎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琴声戛然而止,以袖掩口,银铃般笑了几声,然后说道:“现在公子不还是坐在了我的面前,可见百里流云所料不差。”
中成凉想到现在的处境,突然也觉得很可笑,是啊,自己不真就跟苍蝇一样飞过来了么。
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衣冠,笑声说道:“既然他们这么费心思的把你送过来,我就笑纳了吧,良辰美景,不可虚度。”言毕就向红叶走去,竟有将计就计的意思。
此时却听得红叶一声“且慢”,然后红叶慢慢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中成凉冷眼看了下匕首,说道:“刀气凛冽,刀背有梅花标志,这是制刀圣手徐夫人中年所做。咦?韧部泛蓝,淬了毒么?”
红叶微微一笑:“公子果然识货。”
中成凉冷声道:“美人计不成,要杀了我么?”
红叶夫人眼中的笑意更浓,她摇了摇头,柔声道:“这是妾身给自己准备的。”
中成凉听闻此话一惊,他万料不到红叶会这么说。
红叶接着说道:“妾身和傲哥哥从小相识,这辈子是许了他的。如今殿下要妾身侍奉公子,妾知殿下也是无奈,但心里终究是恨的。妾纵然身体并不清白,但心是清白的!决意已死明志!”
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中成凉竟对红叶生出几分敬意来。
中成凉怕红叶真的生出短见,说道:“你死了之后,可想过唐傲会怎么样?”
红叶默然。
中成凉说道:“他本意是让你在我身边探听消息,如今你却自寻短见,消息自是探听不到,恐怕我盛怒之下,还会寻他麻烦。”
红叶眼含泪光:“难道要红叶违背本愿?任公子玩弄,才顺了天下人的心么?”
中成凉看她满眼泪光,心中怜爱之意渐浓,他轻声道:“中成凉自有办法解此两难之局。”
红叶疑惑的看着中成凉,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办法。
中成凉得逞似的笑了笑,却又无比认真的说道:“我要娶你过府。”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
初六日,利乔迁,嫁娶。
中成凉纳第四房小妾的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何况这次娶的还是个青楼女子。
按说名门大户对于这种败坏家风的事情一向是深恶痛绝,但是中成喆偏偏就默许了。
要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没有挑战到中成喆的底线。
中成凉的第三个小妾是城南白云庵里的十六岁小尼姑。相较而言,这第四个小妾的身份还不算太出格。
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纳彩问吉,什么都没有。
红叶的娇子甚至不能从元帅府的正门进入,只能从偏门抬进去。
没有人欢迎,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围观,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拜天地的仪式都不会有。
“我娶你过府,对唐傲你便可以交代。
你终身不向唐傲通风报信,我便终身不动你分毫!
如此,事情就两全了。”
轿子从偏门进入的时候,红叶回头看了一眼来处。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
一如十年前的那个早晨。
那个瘦小但眼神坚毅的男童。
那个蹦蹦跳跳吃糖葫芦的女童。
红叶还记得那时的唐傲就默默跟在自己和阿爸身后走了好久,最后红叶实在是生气了,就转过头问他:“你为什么老跟着我们?”
唐傲不说话,三天没吃饭的他也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他只是盯着红叶手中的糖葫芦。
面容慈爱的郝大叔蹲下来,柔声问道:“孩子,你是饿了么?”
唐傲不说话,看着糖葫芦咽了咽口水。
郝大叔又问:“你们家大人呢?”
唐傲想起已经饿得浮肿的老太监魏芳。在自己挨饿之前,魏芳已已经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这个忠诚的老奴把所有吃的都留给唐傲。
唐傲对着郝大叔,摇了摇头。
看着唐傲这幅模样,郝大叔心生怜悯,他摸了摸唐傲的头,说道:“好孩子,跟阿叔回家,阿叔家有吃的。”
红叶也怯生生的走到唐傲面前,把自己的糖葫芦给唐傲,脆声说:“你想吃对吧?给你,一共六个山楂,你吃三个,我吃三个,只准吃三个哦!”
唐傲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那久违的酸甜让他落泪。
“太酸了么?”红叶疑惑的问道。
郝大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左手拉着红叶,右手拉着唐傲,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西下,三人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深深刻在红叶的脑海里。
轿子缓缓进了偏门,红叶放下车帘,早已泪如泉涌。
街道拐角的隐秘处,唐傲亦是泪眼朦胧。
他张开嘴,似乎想呼喊出来,声音却死死地压在喉咙里。
老太监魏芳就像当年唐傲与裴贵人生离死别时那样,轻轻拍打着唐傲的后背,喃喃道:“哭吧,哭吧,哭出来心里就不痛了。”
那一日,翠云阁上
红叶问中成凉:“为何要娶我过府?”
中成凉说道:“我能看出,唐傲爱你至深,把你留在身边,便抓住了唐傲的软肋”,说完他语气一转
“这样,唐傲也就安心了。”
夜幕低垂,雪簌簌飘下,掩盖了人心,模糊了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