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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三样鬼不为人所知,一曰哭鬼,一曰泣鬼,一曰号鬼。
何为哭,有声有泪谓之哭;何为泣,无声有泪谓之泣;何为号,有声无泪谓之号。有哭声处有哭鬼,有泣声处有泣鬼,有号声处有号鬼。三鬼在人世间虽名声不显,却处处可见他们的踪影。而最常见他们处,正是人间生死场中。
生场,新生儿呱呱坠地,死场,人油尽灯枯,生命走到尽头,生死场,正是三鬼欢乐场。
哭鬼,腰里插着如剑的一支唢呐,人哭时,他把唢呐吹响,激越高亢,如一只展翅的鹤,飞入云霄,似一支离弦的箭,向着靶心激射,是一只矫健的猫,伸出爪把人的心儿挠。泣鬼,身藏一把二胡,有人泣处,他拉动二胡弦,悲伤的二胡声幽幽怨怨,伤心的人低声哀泣,这两种画面每一种都令人潸然泪下,二者一起时,更令闻者锥心,见者泣血;号鬼,随身携一面牛皮鼓,遇人干号,他便摆好鼓,掏出两个鼓槌,咚咚咚,人号声,动人心魄的鼓声,二者齐响,奏出天地间的奇响。
我是一个小鬼,有幸结识了三鬼,那日,我请三鬼在我酆都城外的小宅子里饮酒赏月,言谈间,他们三鬼说饮完酒各有去处,我好奇打听,三鬼说出去处,这才知道,三鬼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三鬼见目的地一致,再加上我也想去人间逛逛,我们便约好四鬼同行,一起去人间耍耍。
不知不觉间,我们多饮了几杯,月渐渐西移,东边天露出了鱼肚白,我们醉醺醺,丢下满桌杯盘狼藉,谈笑着往人间来。
等到了地方,天光早已大亮,一条街上,披红挂彩,一片喜气洋洋,正有人家办喜事。我好奇问三鬼,为何办喜事还需要你三个不祥之鬼一起到场。哭鬼、泣鬼、号鬼齐齐笑我,告诉我未必披红挂彩就是喜事,看人间就像雾里看花,睁大双眼才能不被其表面所迷惑,且看吧,有我三人来,今天有的哭呢!
听了这话,我便不再言语,和三鬼静静站在一起,看这场喜事。
今日这场喜事,是一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婚事,也就是老夫娶少妻。娶人的呢,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嫁人的呢,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老头子家财万贯,丧妻多年,早听闻了年轻姑娘的美名,于是下了大彩礼来向年轻姑娘求聘,姑娘自己有心上人,大大的不乐意,可古代女儿除了那一派极刚烈而又有主见的,剩下的多随了父母之命。嫁人的姑娘有个弟弟,到了结婚的年纪仍没钱娶亲,这可急坏了他娘,老头子下大彩礼来求亲,正是瞌睡人遇上枕头,彩礼恁多,儿有钱娶亲了,顺便还能将女儿婚事了了,正是两全其美之事,姑娘的娘稍一考虑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姑娘内心柔弱,不敢违抗父母,只能答应,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婚事。
老头子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后面跟着的接新娘的八抬大轿,已经接上了新娘,正往回走。老头子脸上的皱褶里挤满了笑,他左拱拱手,右拱拱手,丝毫不矜持,向街两旁围观祝贺的街坊邻居们道谢。老头子虽过了花甲之年,可是娶这个小美娇妻,也让他顿生“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上了。可新娘独坐在轿内,被一片喧嚣的海洋围着,却不能不想起自己的心上人,一想到今日自己要嫁为人妇,从此萧郎是路人,心内一酸,又不敢哭出来,只能一个人在轿子里偷偷抹泪,默默哭泣。
看到新娘低泣,站在我旁边的泣鬼好似一个醉汉一般,摇头晃脑走几步,从身上捡出一把二胡,找了个靠街的墙头一坐,耷拉着腿,一展胳膊,拉动了二胡的弓杆。二胡声一出,如小舟,悠悠扬扬,如落叶,摇摇曳曳,时而低沉暗哑,时而悱恻缠绵,配上姑娘哭泣的画面,令人顿生悲伤凄凉之感。一时之间,我眼前满街繁华皆不见,耳中只有二胡声,眼中只有轿中姑娘低泣的样子。
我们鬼被人视若无物,故此,街上的喧闹丝毫不受影响。
坐在马上的老头子新郎看着街旁人羡慕嫉妒的眼神,身心大受满足,嘴越咧越大,心里也越来越畅快,心跳声砰砰砰砰,一下快过一下,终于,老头子支持不住这样过快的心跳,感觉自己胸口一紧,脑中一黑,一歪身,从高头大马上栽了下来。
老头子栽倒在地,街两旁的人一片哗然,迅速围了过来。出了这样的变故,轿中的新娘哭声一止,我身边泣鬼的二胡声也立即断了。
“快去通知他家女婿,他岳父完了!”街上有人大喊一声,随即有几个人匆匆往老头子家跑。
老头子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招赘了一个女婿,自老头子的原配妻子死了,女婿心里早就打了盘算,老头子无子,老头子这万贯家产最终归谁,不言而喻。哪成想,人算不如天算,这老不死的白胡子一大把了,竟然要老牛吃嫩草,续娶新妻,这一续娶,又多了一个分家产的!女婿在家听人说自己岳父迎亲路上出事了,面上立刻露出了悲样,心里却笑开了花,他脚步匆匆,跟着人来到街口,伏到岳父身上,一试鼻息,便知道岳父老命休矣!此时他计上心头,心中暗暗感谢老天,但仍不忘周围还有一群人围观,一抬脑袋,像头骄傲而又嚣张的叫驴,一声干号刺破云霄。
周围人明显被他这声“驴叫”吓了一跳,纷纷退后几步,留他自己在街心表演,女婿也发现自己表演太过,偷偷收了收声,仍然用全街都能听见的声音号着,口中“爹啊”“爹啊”的一直喊。这时候老头子的女儿也赶了过来,往地上一跪,跟着丈夫一起干号起来。
我身边的号鬼见此,抖擞抖擞精神,在街心不远处摆好他的大牛皮鼓,掏出鼓槌,咚!咚!咚!咚!敲了起来。鼓声低沉有力,震得我的皮肉几乎跟着鼓声的节奏跳。我这号鬼兄也不是乱敲的,街心干号的那两位号声有高低起伏,有绕指柔,有百炼钢,我这号鬼兄的鼓声就像他们号声另一个声部的伴奏,号声和鼓声,二者相偕相依,把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新鬼都听呆了,看呆了!
女婿的号声在某一刻戛然而止,他跳起来,脸上眼中没有半点泪,对周围邻居们一拱手,说道:“街坊邻居们,我家老爷子一直身体康健,那成想今天刚娶新人,还没进门,便出了这样的变故,丢了命……”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做拭泪状,然后抬起头,用手一指新娘坐的轿子,怒不可遏,“今日众位亲邻做个见证,新娘子没过门,我爹就死了,算不得娶进了我家!退回彩礼,这亲事到此为止!”
女婿话音刚落,站在一旁观察事态发展的新娘的娘听到这话,哪里能忍,一下窜了出来,叫道:“什么?算了?我家这样好的一个大姑娘,已经抬出了门,有了嫁人的名声,你家说不要就不要,这怎么能行!”老婆子喘口气,继续道,“你别用你那狗爪子乱指,辈分上她是你娘,乱指小心天打雷劈!”
女婿心虚,手放下来,却也不肯退让,二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都不肯落半点下风。还是旁边的邻居们看不过去,提议让他们告官,找县大老爷裁断,二人一听也对,在众人的簇拥下,直往县衙来。
县官升堂,刚坐到大堂上,目光就被堂下跪着的穿着嫁衣的漂亮新娘子吸引了,新娘子愁眉不展,却难掩娇颜,县官费了好大力气这才把眼睛挪开,看看大堂中间放着的一具尸体,又看看堂下跪着的其他人,摸摸胡须,啪!一拍惊堂木,叫道:“堂下人,有何冤情,快快诉来!”
新娘子的娘听县官问话,磕了个头,首先开口,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随后一指跪在一旁的女婿,道:“我国朝以孝为先,这人不认娘,大不孝!”
在国朝,不孝的确是大罪,跪在一旁的女婿一听旁边这老东西给自己安了个不孝的罪名,心里一抖,立刻喊冤道:“大人,新娘子还没迈进我家门槛呢,算不得娶亲礼节完成,不孝之罪纯属污蔑,望大人为小人做主!”
县官听二人在堂下争论多时,终于没了耐心,一拍惊堂木,待满堂皆静后,才宣上衙门里的仵作,命他当堂验尸。仵作围着尸体一番检验后,回禀尸体无明显外部伤痕,也无其他毒害或他杀痕迹,当属急病突发猝死。
县官听罢,心里有数,问堂下新娘子的娘道:“新娘子是否已送出家门?”
跪在堂下的新娘子的娘连忙点头说是。
县官又问跪在堂下的女婿道:“新娘子是否还没进门?”
跪在堂下的女婿也连忙说是。
县官沉吟着对堂下众人道:“新娘子三媒六聘,既然已出门,就应属嫁出去了,这位女婿,你当真不孝……”
女婿一听县官这话,苦着脸恳求道:“大老爷……”
哪知县官话音一转,继续道:“可新娘子又没进你家门,认真起来说,的确算不上过门……”
女婿的脸立刻舒展开了,换新娘子的娘带着哭腔恳求道:“大老爷……”
县官微微一笑,面容和蔼,向堂下众人道:“本官这里有一个说法,保证让你两家都满意,既不让女婿担上不孝之罪,又不让这样年轻的姑娘独守空闺,名声受损。”
女婿和新娘子的娘听了大老爷这话,齐齐叩头道:“全凭大人裁断。”
县太爷正正身子,不急不缓道:“本官呢,最近打算再娶一房小妾,刚才一见堂下这姑娘,就很中意,不知你们认为如何啊?至于女婿呢,姑娘虽然还没进你家门,但毕竟已经出自家门了,名声有了,你再出一千两银子,以作你这位年轻的娘再醮的嫁妆,本官就免了你这不孝之罪,怎么样?”
堂下众人一听,不禁齐齐呆住了,跪在堂下的姑娘自上了堂就不曾说话,此时她听了县官的话,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了,眼泪又默默流下来。
县官见众人不回话,脸一板,威严十足,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道:“你们……不愿意?”
堂下跪着的女婿和新娘子的娘被县太爷目光一扫,浑身发凉,只能哆哆嗦嗦一起喊道:“愿意……愿意……”
县官这才放下威严,脸上换上春风和煦的笑,又看了一眼堂下低泣的新娘,轻轻一点惊堂木,宣道:“好,退堂!”
说完,站起身,转身入后堂去了。
县官一走,大堂上就响起了女婿的一声长号,彩礼没要回,又平白失了一千两银子,女婿这下是真伤心了,可他自从懂事起就是个冷脸冷心的人,这时候就算想流泪也流不出来,只能干号。围在衙门大堂外的众人耳听着女婿聒噪的号声,目光中却都带着怜悯,一齐看向大堂中低泣的那位可怜姑娘。
这时,衙门大堂外突然响起通天彻地的一声哭,这声哭在围观众人身后响起,把大家吓了一个激灵,大家纷纷回头,有那知道内情的,指着哭这人,交头接耳道:“这就是里面新娘子的那位心头好……”
有那不忿的骂道:“哭!哭!哭!哭你娘的哭!哭管个屁用!”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眼前的事情,心中都说不上该先骂谁好,只能憋屈着指天骂地,迟迟不肯散去。
我站在县衙外,眼见着衙门大堂内外有人哭,有人泣,有人号,有人骂,耳听着泣鬼的二胡声,号鬼的鼓声,还有第一次响在耳畔的哭鬼裂石流云的唢呐声,心内一时之间说不清什么感受,最终唯有长叹一声,捂上耳朵,闭上眼睛,先自回酆都去了。